農民錢崇輝

　　1

　　端陽剛過，雨后初霽。登上菩薩山，放眼遠望，群山逶迤，羊腸山路蜿蜿蜒蜒連接著村社和農戶。菩薩廟前，彩旗呼啦啦翻飛。

　　端陽，對柏楊村村民來說，更重要的是供奉菩薩，在這個重要的節令上，農作物正在地里拔節生長，洋芋、小麥、玉米、燕麥、大豆、豌豆、胡麻、油菜籽、黨參、黃芪……地里的青苗是村民一年的指望。家家獻上供奉，祈求菩薩保佑全村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端陽時給菩薩的這次貢獻叫起降；秋天，谷物歸倉，土地歇下了，菩薩也該緩口氣了，大家再次為菩薩獻上供奉，這一次的祭祀叫歇降。錢崇輝認真地給我解釋，他望著遠處，喜悅地說：“端陽遇雨豐收呢，你看，端陽前后，雨一直沒斷過。”

　　起降、歇降，是柏楊村及周遭村落傳統的祭祀，顯示出村民對于土地的深切依賴。村民世代靠天吃飯，這樣的祭祀非常安慰人心。錢崇輝說：“我家祖祖輩輩生活在柏楊村，我們熟悉這里的溝溝坎坎。現在，很多人撂下地走了，不過菩薩娘娘還是眷顧我們這些種莊稼的苦心人，這幾年柏楊村的雨水糊涂兒好，地里的洋芋長得那個歡呀，去年我家地里的洋芋都長到尕羊頭那么大了。”

　　今年，我在田間地頭幾乎看不見一個年輕人操持農事了，越往山上走，雜草叢生的荒地越多。和別處的很多鄉村一樣，農民與土地越來越疏離。長在莊稼地上的故鄉，于很多農村人而言，已不是一個生活原點。很多年輕村民，匆匆結束了幾年基礎文化學習后，就開始盲目地裹挾于外出打工潮中。對農民、故鄉、土地和未來的生活，他們很少有過思考。處于這樣一場農業大變革之中，對這些年輕人來說，沒有歷史和經驗供他們參照，大家都處于奔波和漂流中。

　　“故鄉”對很多農民，特別是那些老年農民——感受過傳統意義的“故鄉”的人，變成了一個五味雜陳、充滿懷舊色彩的詞語。

　　所以，在蘭州永登縣民樂鄉柏楊村，當我看到錢崇輝這樣的農民，盡己所能整合收集租種閑置的土地，讓鄉村依然農田青綠、豆麥飄香時，我覺得，在城鎮化、工業化進程不斷推進的今天，錢崇輝其實在積極頑強地推動著土地“流轉”，盡管這位尚未讀完小學的質樸憨厚的農民對此懵然無覺。

　　鄉關何處？這個時下令很多人感喟的反詰，看上去與錢崇輝無關。

　　2

　　錢崇輝現在有洋芋地110畝，胡麻地10畝，燕麥地15畝，小麥地10畝，還種了些小菜籽。此外，還養了2頭豬、3頭騾子、2頭牛。洋芋是掙錢的，別的是自家吃的。豬殺了過年，騾子幫人在地里干活，牛買的是中外雜交的西蒙塔爾肉牛仔，這種牛長肉快，養大了能賣個好價。

　　幾年前，留下老婆在家務農帶孩子，錢崇輝一個人出外做販賣驢騾的營生。他說，我就是閑不住，就是想過上個好光陰。后來，村里人紛紛出外打工，很多土地撂荒，驢騾的需求量越來越少，錢崇輝回來了。

　　農民們成批外出，錢崇輝打的是和別人不一樣的主意。

　　他說：“土地的價格很賤，一年的租金才50塊，可只要往地里種上些東西，地的價格可就不是這個了。現在政府什么稅都不收，種地真是個干掙錢的美事兒。不過，要下苦、下茬地跌辦(使勁兒地做事)。”

　　3年間，錢崇輝的地越來越多。2012年，錢崇輝種了10畝洋芋，2013年25畝，2014年50畝，今年增加到了110畝。我問他，有這么多地，能叫你地主嗎？他笑了笑，對這個稱呼似乎很首肯。他說，以前的地主是有錢有勢的人，今天的地主是能下苦會跌辦的人。

　　作為柏楊村的“地主”之一，相對來說，52歲的錢崇輝年歲最大，他了解國家一路過來的土地政策，也很珍惜目前國家給予農民的各種惠利。在我看來，今天，錢崇輝這樣的農民正在無意間做著一些承前啟后的事情。

　　和年輕的洋芋大戶比拼，錢崇輝有哪些本錢？他說他有多年出外營生的人脈，他肯動腦子，他每天看新聞了解國家大事，他還特別擅長邊做事邊積累經驗。

　　但作為一個老農民，他依舊沿襲著傳統的種植方法，為了盡可能減少成本，他和妻子還有三頭騾子，起早貪黑強力勞作。每年他要親自去外地采購洋芋種子。

　　一說起洋芋，他滿臉是笑。他親熱地把洋芋叫“土面包”，逢年過節，給親戚朋友送的禮物都是他親手種的帶著泥土的“土面包”。自打他把洋芋地擴種到了110多畝，他對洋芋的感情更深了。他說：“柏楊溝農民都是吃著土面包長大的，溝里的土壤氣候特別適合種洋芋，柏楊溝的土地世世代代就是給洋芋留下的。”

　　錢崇輝對他的“土面包”充滿希望。去年，洋芋有些跌價，但他靠四處的朋友，把洋芋全賣了，掙了5萬多，今年地里的洋芋約莫能產25萬斤。“25萬斤洋芋是個啥概念？那就是說，今年又是個大翻身呀。”錢崇輝的眼睛仁兒都在笑。

　　在錢崇輝新蓋的堂屋里，他的妻子沏來糖茶，端上兩盤油餅。他把著他的小茶壺，一邊說話一邊一口一口意味深長地呷著。

　　“我現在還有個新想法，看到我家院門口的兩頭牛了嗎？再種上兩年洋芋，我要開始慢慢地養牛，在我家門口那塊場上，蓋上一溜兒牛棚。地里洋芋種著，門口牛哞哞地叫著，你說我的日子歹不歹？”

　　“村里人也說我越來越歹了，我心想，等我到了60歲才歹呢。‘聯村聯戶，為民富民’，就是要讓農民富呢。‘脫貧致富’就是脫了舊衣服，穿上新衣服。國家對農民的政策這么好，多好的機會呀。你看我們柏楊村這幾年的變化，那么長的公路修到了大門口，娃娃們的教室蓋得新嶄嶄的，光陰真是越過越好呀。”

　　每次聽錢崇輝講他的日子，我都能感覺到他滿身的精氣神來。他的妻子把房子收拾得一塵不染，她一邊聽我們說話，一邊手里不斷忙著零活兒。她說，對農人來說，下雨天就是星期天，好不容易才能碰到這么長的一個星期天呢。這天，雨一直淅淅瀝瀝，門簾兒給風一掀一掀，他家院門口的各色花兒給雨洗得亮晶晶的。

　　3

　　說好一早去看錢崇輝用騾子犁地，等趕過去，他們已經在地里干了一個多小時。一半已經犁開的地，散出潮潮的土腥味。錢崇輝說，昨天的雨下得好，今天犁地真是美得很。

　　錢崇輝說他使騾子在全村第一，我不是不信他的話，就是要看看他的騾子是怎么樣“乖乖兒聽話”的。先前家家都有騾子。騾子吃苦耐勞，又不發驢脾氣，在西北農村很受歡迎。近些年，有騾子的人家越來越少了。不過，錢崇輝家的騾子增加到了3頭，3頭騾子都是他親自從牲畜市場選的。個個毛色發亮，身體矯捷。3頭騾子3班倒，輪流幫他犁地。騾子苦性好，但也不能沒命地使喚，像人一樣，騾子也需要疼愛。每天天還沒亮，他家的第一件事是，先把騾子拉到山上，讓它們香香地吃上一天里最新鮮的青草。騾子吃飽，才能為人賣命。等騾子、豬、牛都開吃了，他和妻子才抓緊開吃早飯。別人家起床時，他們已經和騾子在地里干了好多活兒了。

　　錢崇輝說：“很多的人把騾子使成了肺心病，就是讓騾子往死里吃，吃飽了往死里苦。他們不知道牲口的寒苦，牲口不說話，要靠人懂、靠人掌握。脾氣越好的牲口越容易使出病。所以，要疼騾子，你疼騾子，騾子就乖，騾子聰明得很。”

　　說到犁地，錢崇輝的老話一套一套。“地耕七遍睡著吃呢”，“犁得細、磨得光，磙子一打不走墑”。只有精耕細作，才有好收成。關于夏天的這次耕地，錢崇輝很有講究。他說種洋芋是個技術活，洋芋苗子的深淺寬窄都是個藝術。夏天的這次犁地，很多人家都忽略了。但他不，妻子端著盆子在前面撒化肥，他在后面讓騾子拉著犁鏵在洋芋苗中間翻土，撒在地面上的化肥翻進了土，犁鏵翻起的土又剛好拱在兩旁的洋芋苗上。這樣洋芋在土里長得特別好，而且化肥的效用也強。另外，土松了，將來挖洋芋的時候也格外松快。

　　那么騾子何以那么聽話，模特兒一樣，走路一條線呢？錢崇輝說，因為他懂騾子，會使騾子。

　　山谷里，只幾家農人。錢崇輝使喚騾子的聲音發出悠長的回音，“駕駕駕駕”“嘚——嘚”“奧奧”“丟丟丟”，騾子停住、轉身、開走。騾子脖子上的鈴鐺發出悅耳的脆響。間或有幾句錢崇輝說給騾子的人話：“要是把苗子踩下，你看我把你咋收拾！”錢崇輝的青騾真是乖巧得很，他說：“驢騾有狀元之才，它不聽話，那個鞭子就是拿它的，它嘴里的嚼子也是拿它的。”

　　鞭子和嚼子，人類馴化家畜的武器，但哪個農人不心疼自己的牲畜呢？錢崇輝說，都心疼，但很多人不會心疼，因為他們不懂牲口。錢崇輝從不打牲口，他說，有時鞭子在空氣里甩得啪啪響，就是個警醒而已。“嘚——嘚——”這個話就是夸獎犒賞騾子的，騾子犁地犁得好，錢崇輝就說“嘚——嘚——”意思就是娃真乖，干得真好。

　　而實際上，錢崇輝跟著犁鏵跑，騾子走多少路，他走多少路。那天他穿著洗凈的白襯衫，他說他對日子很講究，地里干活也要穿得整整齊齊。但日頭大起來了，不一會兒，他大汗淋漓、衣服濕透了。他說：“這塊兒地上午就犁完了，下午就轉到別的地里去，一塊兒一塊兒來，還得犁十幾天。”

　　4

　　那天傍晚，錢崇輝到我住處，提來一兜“土面包”。按照錢崇輝的生活規律，這會兒也正是他休閑串門的時候。只是外面開始落雨，天一下子就黑了，四周很寂靜，偶爾傳來山雞的叫聲，“嘎——嘎——”滿溝的回聲又大又脆。

　　和錢崇輝接觸的這些日子，大致知道了他的生活規律。他說，日子沒個程序，啥都亂套了，活也干不完了。一般情況是，雞剛一打鳴，大致5點左右，他就和妻子起床。第一件事是喂騾子喂豬喂牛。騾子拉到山上吃草，豬呀雞呀牛呀，他妻子給準備飯食。做完這些活兒基本就5點多了。然后他倆口子開始吃早飯，多少年了，錢崇輝說他家對早飯特別重視，這一頓吃得扎扎實實的，就能踏踏實實地多干半天活兒。喝幾壺熱茶，吃一個軟饃，還要吃滿滿的一碗干拌長面。面肉菜都有，肚子里吃得熱乎乎的。這時候，騾子也吃飽了，最遲8點左右，他們和騾子又到地里干活了，提上暖壺、饃，中午經常就在地里吃飯。再干到下午5點多，就收拾回家。晚飯吃過，每天還有個重要環節，就是看電視上的新聞，新聞看完，再轉個鄰居，最遲10點上炕睡覺，一天的日子就這么過了。

　　他說，日子快得很呀，有時候恨不得把一天分成兩天使。

　　廊檐下的雨串成了線，錢崇輝說著話，不時望望窗外，插一句：“這個雨可把我的地下好了。”說話間，他的手機響了，說是老伴兒叮囑他別喝酒，沒月亮，怕他摔著。他說，這個我懂，酒有三喝三不喝，我每天晚上確實要喝些酒，一天苦下來，乏得很，喝上些酒，解乏睡得好，也不多喝，喝到剛剛能香香地睡到早上5點為止。

　　我愛聽他閑話，他呢，想起啥說啥，我問到啥他說啥。他講到年輕人的出外打工，認為現在農村和土地的潛力這么大，國家給農民的政策這么好，年輕人出外打工就是趕時髦，他們看不見眼皮子底下的好機會，家門口的地上就長錢呢，可他們拉家帶口要跑到那么遠的地方辛苦賺錢。他講到了他下一步的計劃，除了慢慢開始養牛，他準備買個四輪子，另外，在洋芋的銷路上要想些辦法，現在，周邊縣區都有老板和他聯系，等10月洋芋一熟，他還要把村里種洋芋多的人都拉上，直接給外地的老板供應。我問他什么樣的生活算好生活，他說，吃飽、穿暖、不停地往前跌辦，還給娃娃們打好基礎，這就是好生活，比花兒還好的日子。

　　換一杯新茶，錢崇輝又講到他明年準備再收幾家的地種洋芋，講怎么雇人下種子收地，講怎么慢慢地開始發展機械化，講呀講呀，一直講到他家院門前栽的樹。他說，我就喜歡在門口栽樹養花兒，我門前的花兒開得糊涂兒地好看，別人都說像公園。

　　不知不覺幾個小時過去了，屋外黑黢黢的，雨滴滴答答，錢崇輝又望望窗外，說，真是個好年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