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山》

《盲井》

《盲·道》

答題者：李楊

提問者：木子

時間：2017年7月

采訪手記

頂著大太陽下的酷暑，見到李楊落座時，他先自嘲“我不太會和人溝通，可能好話也能說成壞話”。可是，在說起自己喜歡的東西時，他侃侃而談，眼神清澈，笑容純粹，像帶出一絲清流，能趕走暑氣。

李楊1978年考入中國青年藝術(shù)劇院（國家話劇院前身）當演員；1985年考入北京廣播學院（中國傳媒大學）導演系；1987年，因為追求女友和自己的電影夢想毅然退學，自費留學德國；2001年放棄了十幾年在德國安穩(wěn)舒適的生活和在主流媒體的體面工作，回國重新打拼，自費拍電影，是想發(fā)出不同的聲音，引起人們的思考。

他說，“要做就做到純粹，我是一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

簡歷：李楊，1959年生，陜西西安人，電影導演，2003年完成電影處女作《盲井》，該片獲第53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藝術(shù)貢獻銀熊獎，第5屆法國杜維爾亞洲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演員、最佳影評人、最受觀眾歡迎等五項大獎等獎項。時隔4年，完成“盲”系列的第二部《盲山》，并首次在中國內(nèi)地正式公映。2014年編劇作品《智取威虎山》。“盲系列”的第三部《盲·道》今年有望在院線與觀眾見面。

1《盲井》是你的第一部劇情片，講述了兩個生活在礦區(qū)的閑人靠害人賺錢的故事，揭露社會黑暗面，直擊人性，當時是怎樣想到拍這樣一部電影的？

當時有兩個條件，一是喜歡這個題材，《神木》這個小說打動了我。我個人對悲劇，對揭露人性的黑暗比較感興趣。再一個就是那題材可以做低成本電影，人物不多，場景比較單一，這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非常現(xiàn)實的問題。那部電影描寫煤黑子的故事，又沒有女主角，根本沒人會投資，當時我就決定自己出錢拍，我覺得要拍就拍一個與眾不同的故事。

2形成這種揭露的風格和你過往生活有關(guān)聯(lián)嗎？

我是經(jīng)過“文革”的一代，成長過程中看到了太多人性的黑暗面。我覺得不少人都有惡念，也有善念。你看德國人日常那么彬彬有禮，你能想象戰(zhàn)爭中變得那樣殘忍邪惡嗎？日本人也是一樣。所以我們應(yīng)該用各種方法把人性的惡揭露出來，只有揭露出來才能戰(zhàn)勝它。這種內(nèi)心的惡，越是提它、批判它，才可以壓制它，讓人性的善的一面展現(xiàn)和爆發(fā)出來。

《盲山》風格稍微有點變化，畫面，包括色彩更像油畫，整個長鏡頭還是進入底層；《盲·道》仍然把目光聚焦在社會底層和弱勢群體，講述了解救街頭乞討兒童的故事。

3你在德國待過很久，讀書并擁有不錯的主流的媒體工作，為何選擇回來拍片？

因為文化吧，其實就是一個心愿。我從小就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有感情。這也是鍛煉我成就我的一個地方，愛之切才恨之深。我在德國學習生活十多年，那時的工作也挺好，在主流媒體德國電視臺拍紀錄片。為什么很多人都已經(jīng)在國外那么多年還在談中國，其實大家就是一個心愿，愿意回到這個土壤，盡自己的力量使我們的國家和社會變得更好。其實災(zāi)難也是一種素材，揭露人性的丑陋也就是歌頌人性的善良。

4“盲系列三部曲”這類片子不太容易找投資吧？

找不到投資，就自己花錢拍。拍《盲井》時，我之前在德國掙的錢全投進去了，投了300萬。當時就想自己拍電影。那時剛回國，也不知道在中國拍電影還那么復雜。在國外拍電影很簡單，想拍那就去拍，拍完了以后有一個公共機構(gòu)，給你定這個電影應(yīng)該是多少歲的人能看的級別。當時拍《盲井》，因為沒有拍攝許可證，拍完以后膠片在國內(nèi)任何一家洗印廠都不會給沖洗，所以我的膠片要拿到澳大利亞沖洗。這大大地增加了成本。

我十分幸運，《盲井》在國際上收獲了很多獎。拿獎對我來說當然會有意義，是對我的一個肯定，但是我拍電影真的不是為了拿獎，電影是我跟社會、跟人溝通的一個方式。我的這幾部電影可能比較自我一點，我的一些關(guān)于人、關(guān)于社會、關(guān)于世界的看法，全都融在片子里了，我就是通過這個來跟人溝通的。

5將來會妥協(xié)嗎？比如拍商業(yè)片掙點錢，然后再回來拍自己真正想拍的東西？

當然也會做一些妥協(xié)，但我可能屬于那種人，從小父母教育我，做事情不要半途而廢。就是一個事做完，再去做另外一件事情。就像上大學一樣，雖然我在那么長的時間里不停地換學校，但是不管花多長時間我一定要把大學念完。在完成這個“盲系列”過程中我也有機會去拍一些別的東西，也許是陰錯陽差，也可能因為我比較挑剔，沒有找到合適的題材。那么這種情況下，我就先把這個我能做的事情做好，自己想拍的片子哪怕借錢拍攝，我也會去拍。

但是第三部《盲·道》的妥協(xié)比較大，確實因為拍攝成本越來越高。開始是我出錢，后來不夠了，借錢壓力比較大。我很幸運，遇到了華揚聯(lián)眾的老板蘇同，他支持我，把影片收購了。你把影片賣給人家，你就要保證人家拿到公映許可證。這是個信譽問題。在這過程中必須要做一些妥協(xié)，但是妥協(xié)的結(jié)果是有很多東西失去了。今后我有可能會做一些跟我的前幾部電影不一樣的東西，比較大眾化商業(yè)化的影片。

6你會參加電影節(jié)、各種論壇各種秀去尋找資源么？

不會，我盡量都在躲。現(xiàn)在的電影節(jié)跟廟會一樣，任何一個公司一宣布都是幾個億、十幾個億的項目，吹牛嘛。一些中國公司拿錢在外國辦個國際電影節(jié)，各種秀各種忽悠層出不窮。蹭國際電影節(jié)、蹭紅毯，連網(wǎng)紅都不甘寂寞地去借國際電影節(jié)炒作，全是自己花錢，這完全是文化的浮夸，我很不齒這個事情，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很浮躁。我這次去上海電影節(jié)就是參加一個活動、見見老朋友。沒有去走紅地毯。

做電影一定要自我，哪怕我做商業(yè)片也要做我自己喜歡的主題和故事。喜劇鬧劇我做不來，我本身就是很沉重的一個人，什么小清新的愛情肯定不適合我，即便拍愛情片我也會拍像羅密歐與朱麗葉這樣命運感很強的。這和我從小受的教育和看的書有關(guān)，像俄羅斯文學、英國文學和法國文學對我的影響很大，再一個我從小經(jīng)過的苦難會帶給我一些深層次的思考。

7現(xiàn)在的電影市場泥沙俱下，資金和內(nèi)容，兩者出現(xiàn)矛盾，怎么辦？

現(xiàn)在中國電影質(zhì)量急劇下滑，我也愿意在這個時候站出來，拍一些有正確價值觀的，有好的內(nèi)容和品質(zhì)的電影。用更多的想象力去講故事。電影的核心就是故事，而不是場面和電腦特技。

我一直覺得電影沒有什么商業(yè)片、文藝片之分，只是有大眾電影和小眾電影之分，好電影爛電影之分。所有的電影都是有文化內(nèi)涵的商品。像我的“盲系列三部曲”都是很小眾的電影，我的每一部電影都賺錢了。能接受這種揭露黑暗批判現(xiàn)實主義電影的人，愿意看悲劇的人會來看我的電影。喜歡看爆米花電影的人也許不會喜歡我的電影，但是我仍然希望他們可以換一換口味，看一些直戳心靈的電影。

8這些過于壓抑的影片，拍攝制作周期相對會很長，生活中你會變得抑郁么？

會有一點，但我會及時調(diào)整。其實我們拍這種批判現(xiàn)實主義電影的工作過程更像戰(zhàn)地記者，我是通過記錄影像去幫助更多的人，所以必須要保持冷靜。

我已經(jīng)看到那么多黑暗了啊，生活中每一天都會很開心。有的朋友問我“你是不是悲觀主義者”啊，其實我不是。我看過太多黑暗絕望的東西了，我是一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至少這些黑暗的事情還沒有發(fā)生在我身上。我要居安思危，揭露那些社會的陰暗面，就是想辦法讓那些黑暗的事情少發(fā)生、不發(fā)生在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中，避免發(fā)生在我自己的身上。

9有的影迷說你的電影“拍得太沉重”，“生活已經(jīng)很累了，我想看一些輕松的電影”。有的更直接表示“只有拍現(xiàn)實中丑陋的才能在國際拿大獎”，對此你怎么看？

我拍的是不一樣的東西。喜歡輕松歡樂的，打開電視就有很多啊。現(xiàn)實中丑陋的東西很多啊，就擺在那里，誰都可以去拍，怎么沒有人去拍去拿獎。并不是你拍了社會陰暗面外國的電影節(jié)就會給你獎。

但整個社會是不是只能有一種聲音？我是用不同的角度去思考去反映一些社會問題。我想，我的電影至少能留下一些我們這個社會的影像和當下人們的困惑，讓以后的人可以看到。這也是我開始拍電影的一個初衷。

10你經(jīng)常關(guān)注社會熱點問題，并表達自己的憤怒么？

我在微博和微信上會轉(zhuǎn)發(fā)一些帖子和文章，但是那些帖子和文章并不代表我的觀點。我轉(zhuǎn)發(fā)的目的是可以讓更多人看到一些問題和觀點，可以引起一些思考。整個的社會經(jīng)過更多的思考、更多的辯論，就會進步，道理越辯越明。

我在法律框架內(nèi)，關(guān)注一些熱點、關(guān)注一些真正需要幫助的弱勢群體，去替他們多發(fā)一點聲音。這是我愿意做的。

11貧窮和財富，你怎么看？

這是兩種生活狀態(tài)吧。我不反對財富和富裕生活。如果財富是憑空而來的，這就很危險。對于我來說，我覺得吃飽穿暖就夠了，我更多追求精神上的財富。

貧窮并不可怕，可以通過勞動而改變。我反對的是不勞而獲。現(xiàn)在的社會彌漫著一種不勞而獲一夜暴富的思潮，這樣的話，正常的價值觀就沒有了，比如杭州保姆縱火案。現(xiàn)在彌漫的是一種“我也是正常人，憑什么我比你窮，我沒有私人飛機”這類的價值觀，沒有人愿意想是不是自己的問題。除去階層的固化，大家都希望不勞而獲，這就是我們社會的問題。

我少年喪父，高中8年以后才通過自學去高考。不是我當時學習不好，考不上大學，而是因為我是老大，要掙錢養(yǎng)家。等兩個弟弟長大之后，我通過自己的努力、自己的雙手，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我希望一部分人通過看我的電影，能引起對一些社會問題的思考。比如《盲山》的女大學生，正是因為她在高工資的誘惑之下放松了警惕，才被拐賣的。

12你最喜歡的電影以及導演是誰？

我很喜歡看電影，這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平時在家看一些藝術(shù)片，去電影院看一些商業(yè)片。比如說前幾天去看《異形》，這是我第一次看《異形》，我就想看看這個老導演在這樣的電影里怎么處理人文關(guān)懷的問題。

我喜歡的電影和導演有很多，像科恩兄弟、斯皮爾伯格、馬丁·斯科塞斯、羅曼·波蘭斯基等等。他們每個人都有獨特之處，我會去研究去學習他們。

13同期的導演會關(guān)注嗎？

當然，像張揚、管虎等人的新片我也去看了，會關(guān)注。我覺得他們非常不容易，能沉靜下來，堅持拍自己的東西。張揚的新片《岡仁波齊》很好，他找到了自己想表達的東西。

14你覺得自己具有匠人精神嗎？

我一部片子磨那么長時間，十幾年才出三部電影，我“匠”得快糊了。好電影當然需要細細地磨。不然你弄幾個鮮肉、拍個《小時代》什么的，像拍MTV似的電影，就可以賺錢了。忽悠唄。我就算有錢了，成為億萬富翁了又怎么樣？僅此而已，留不下任何東西。電影本身的核心就是文化，做什么樣的電影這個是我要選擇的。做文化產(chǎn)品的，內(nèi)容要有價值有意義。把電影做成純粹為了賺錢的東西，那我就不要做電影了。

15平時有什么興趣愛好？

旅行、看書。看各種書，偏好歷史的、文學的，也有雜文。現(xiàn)在電子書和紙質(zhì)書有時會打架，紙質(zhì)書我欠一堆的賬，還沒有看。我不喜歡被控制，會有意拒絕手機閱讀。我家里沒有電視。我的生活盡量避免不要被物化。

16你怎么看粉絲文化？

他們是物質(zhì)享樂一代成長起來，習慣了享受，很多粉絲喪失了自我思考的能力。有個八零后對我說，我們通過網(wǎng)絡(luò)比你更了解西方。我在西方住了15年，難道不比你們了解西方？你們通過網(wǎng)絡(luò)了解的西方是真實的嗎？你有西方的男朋友嗎？你在西方生活過嗎？其實他們根本不了解真正的西方世界和真實的中國社會，但是認為自己通過虛幻的網(wǎng)絡(luò)了解的和構(gòu)想的外部生活和世界是正確的，這其實是被洗腦。

17你喜歡什么樣的旅行方式？

更喜歡奇川大山，什么水泥森林、假的仿古景點我都不感興趣。我喜歡有歷史有文化的地方，像每個城市的博物館，我都會去看看。尤其是當我壓力大的時候，遇到困難的時候，解決不了想不通的時候，怎么辦？特別是我自己投資拍電影時，自己是導演編劇制片人，所有的壓力全在自己身上，有時候真的受不了了。我就出去走走，在山川、大海面前，人是非常渺小的，個人的問題算什么？轉(zhuǎn)幾天之后就會釋然。受苦、受委屈、受打擊甚至遭遇了失敗又能怎么樣？太陽照常升起。人都是被自己打垮的。我希望過一種有意義的自由的生活，我為自己活著。我的人生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