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nèi)匀荒茉凇斗踩伺c超人》中閱盡人間熱鬧，然而這部劇作的時代痕跡和局限都是明顯的

初夏微涼的周末，我在窄街小巷之間的黃浦劇場看了一場NT Live 《凡人與超人》，這是英國國家劇院在倫敦利德爾頓劇場演出的版本。倘若想到這部劇寫就于114年前，距離上一次公演相隔34年，而劇作家曾在84年前訪問過離黃浦劇場五公里之遙的福開森路 (現(xiàn)在的武康路)，那么觀看本身竟帶著些考古的趣味。劇中可曾展示上世紀初凡人的瑣碎，無限時間里超人的猛力？ 又是否真如蕭伯納的副標題所言，是一出舞臺的“喜劇與哲學”？ 又是為何，在漫長的34年中，它一直束之書齋，未得復(fù)演？

故事發(fā)生在紳士階層之間。漂亮姑娘安的父親留下遺囑，令小友杰克與老友藍斯登作為監(jiān)護人，共同監(jiān)護未婚的女兒。杰克雖毫不諱言自己有錢有閑的身份，但醉心于社會變革，與古板保守的藍斯登格格不入。安擅長假托他人意志行使自己心愿，而杰克正是她為自己選中的良婿。關(guān)于愛情和婚姻，杰克自有一套古怪理論，認定女子代表大自然繁殖不息的生命之力，她們以愛情的幻覺收服男子，令男子套上枷鎖，成為心甘情愿的奴隸，失卻一切自由意志。斷然不肯戀愛結(jié)婚的杰克在安的追求之下驚惶逃至西班牙山林草莽之間，在奇異的土地上做了荒唐一夢，化身地獄中的唐璜，與大魔鬼路西弗等來了一場奇怪的哲學辯論。回到現(xiàn)實，安和一眾朋友追至西班牙，最終收服了杰克，他并未開口求婚，卻自認必得娶安不可。

演員功力深厚，于是三小時的戲不嫌長。尤其是1905年蕭伯納親自執(zhí)導時未敢演出的唐璜哲學論辯一幕，此番演來極盡夸張與反諷，巧妙地鍍上了喜劇光芒。然而對于當代觀眾，戲中凡人的熱鬧大大超過了超人的熱望。英國國家劇院對原著的忠實，由此省卻的貼近當代經(jīng)驗的改編，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觀看的隔膜。倘若說超人是杰克，他所主張的社會變革似乎停留于他對未婚先孕的朋友的幫助，停留于他對所雇用的司機小伙兒的贊賞打趣兒，而他的全部出發(fā)點仍是一個有錢有閑男青年興之所至的溫和改良。及至最后他惴惴然落入婚姻的窠臼，超人杰克·特納的故事就輕巧地變成了又一個凡人杰克·厄內(nèi)斯特的故事。倘若說超人是安，她的確顯示了以自己意志操縱全局、尤其將各色男子編為近衛(wèi)縱隊的過人之力，在某一些時刻，甚至誘惑著當代的觀者將她當作女權(quán)的先驅(qū)。可是一切迷人詭計的背后目的不過是嫁給同階層中“財富太多，幾乎不利于優(yōu)美生活”的男子，婚姻是撇除了愛情動機的務(wù)實策略，她高明的心計縮影了所有她那種聰明小姐的智慧，她迷人的任性來自有閑嬌憨小姐的瞬息萬變。

令人快樂的是凡人的熱鬧。盡管劇作家把它稱為哲學，這部上世紀初的作品只是局限于 (或者也不妨說愉悅地呈現(xiàn)為) 一部規(guī)矩的客廳喜劇。它符合那個年代風俗喜劇的所有格局：安全的布爾喬亞審美，優(yōu)雅男女之間詭計暗行的戀愛波折，女子略略高于男子的聰明伎倆，誤會重重的戲劇反諷，皆大歡喜的婚姻花環(huán)。它甚至符合風俗喜劇的許多細節(jié)設(shè)定：比主人更聰明的仆從，與年輕人作對的固執(zhí)長輩，被誤拆的信件，暗中助力的情敵。

這一切從莎士比亞 《無事生非》 《愛的徒勞》 時起便娛樂著環(huán)形劇場里或站或坐的觀眾———它們化成無聊的眼淚和過多的大笑，潛進18世紀的 《情敵》 和 《太太學堂》；它們在19世紀初期近乎消失，卻又被王爾德復(fù)興；它們在蕭伯納手里延續(xù)，直至今日仍有無窮的變種———想想所有關(guān)于婚姻愛情的情景喜劇肥皂劇。

《凡人與超人》 的“笑果”來自機智幽默的談話，來自對社會常規(guī)的小小破壞，來自主角蒙在鼓里卻被牽線木偶般引往終點的反諷。與幾乎所有喜劇一樣，《凡人與超人》 的結(jié)局在于結(jié)成良緣，或者以隱喻的意義而言，這是跨過苦寒的暖春。然而，它的時代痕跡和局限都是明顯的。把男子比喻為雄蜂的“生命力”理論很難給當代的觀眾以智識上的啟迪，它背后的“超人”哲學亦很難不著痕跡地融入原本相當傳統(tǒng)的有閑客廳里去。

這一版的導演解釋自己復(fù)興此劇的初衷：他認為這部戲會告訴當代的觀眾如何去愛。這話聽來有些過分省力而顯得可疑。我們真的需要以漂亮狡猾的手段操縱愛人的意志么？ 需要以過人的意念凌駕于自然規(guī)則的超人嗎？ 這個文本之于當下的意義，也許是在一出細節(jié)完美的舊戲劇里，想一想這百年以來已經(jīng)由驚駭變成尋常的一切。

(作者為復(fù)旦大學外文學院青年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