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世鑒——天書》 展方供圖

徐冰，1955年生于重慶，1977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著名版畫家、當代藝術家。1990年接受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的邀請，赴美18年，現(xiàn)為獨立藝術家，同時擔任華時代全球短片節(jié)藝術顧問。1999年獲得美國文化界最高獎：麥克·阿瑟獎（MAC ARTHUR AWARD）。代表作品有《天書》、《蜻蜓之眼》、“煙草計劃”、《地書》等。

《大輪子》，這是一幅永遠都畫不完的版畫，只要給輪子涂上油墨，版畫就可以無休止地延續(xù)下去。《大輪子》是一次對當代藝術的實驗，也是一次傳統(tǒng)藝術與當代藝術的結合。

自當代藝術涌入人們的視野以來，與之伴隨的一個爭論就是：如何才算“看懂”當代藝術？或者說，它是能被“看懂”的嗎？

一方面，當代藝術轟轟烈烈；另一方面，人們的調(diào)侃也總不會缺席——《看不懂的藝術，就是大便》、《當代藝術編瞎話速成指南》，這些流行網(wǎng)文頗為冒犯的名字，有意無意地透露出公眾對當代藝術的“偏見”：很多時候，與其說它太艱澀，不如說它太唬人。

對于這些爭論，當代藝術家徐冰很早就在腦子里捋了千百遍，也因而，他能夠在我們問出這個老問題的時候，給出很多新視角。

徐冰看上去有點累。

站在《天書》旁邊，兩個來參觀的觀眾進行了這樣一番對話：

——“你看懂了嗎？”

——“沒，可以看懂的話怎么叫‘天書’呢。”

但在徐冰眼中，“懂”與“不懂”并不是一組屬于藝術作品的概念：“好的藝術作品，它里面一定有很多方向的闡釋和意義的指向。”每個人都有對藝術作品的解讀權，而對徐冰的作品而言，有時是當你感受到“看不懂”的沖擊感，就意味著你已經(jīng)“懂”了。

天書 排斥本身即是內(nèi)容

《天書》是一套藝術裝置，它由上百冊古書、懸掛的古代經(jīng)卷式卷軸和兩側(cè)墻壁上放大的書頁構成，書頁和卷軸上印著4000多個徐冰制造的“偽漢字”。這些文字沒有任何意義，就連徐冰自己也無法釋讀。

用徐冰自己的話說，他就是要用好幾年時間、認真地做一件不表達任何意義的事情。《天書》的制作過程和呈現(xiàn)形式無不給人以莊重與可信感，而當觀者帶著慣有的思維想要去讀懂“天書”上漢字的意義的時候，會剎那間意識到作品荒誕和矛盾的所在——你越以自己舊有的經(jīng)驗來讀“懂”它，就越會被它排斥。

這種故意制造矛盾的手法被徐冰稱作“聲東擊西”：“我喜歡認真地做這個事，我造了很多字，然后刻出來，印出來，別人認為這書一定很重要，它肯定告訴你重要的內(nèi)容。實際上吸引你閱讀的同時，它又拒絕你進入，（它）其實在說別的事，講述了比書本身更有內(nèi)容的內(nèi)容。”

至于何為“比書本本身更有內(nèi)容的內(nèi)容”，徐冰并沒有給出確切的解釋。這也許需要觀者自身跳脫原來的窠臼去思考。徐冰喜歡在作品中讓人意識到思維的懶惰，比如《天書》就把人拉到慣常思維之外，通過偽漢字和莊重感十足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賦予作品思想感與思想美。

帶有撕扯感的影像 概念與邊界的飛速變異

除了版畫、素描、藝術裝置等作品外，“思想與方法”展覽還展出了徐冰唯一一部影像作品——實驗電影《蜻蜓之眼》。這或許是徐冰當代藝術作品中內(nèi)容最“好懂”的一部了。

《蜻蜓之眼》講述了一個相當傳統(tǒng)的愛情故事。在寺廟中帶發(fā)修行的女孩蜻蜓來到城市打拼，遇到了男生柯凡。柯凡愛上了蜻蜓，為蜻蜓打抱不平而入獄。出獄后柯凡瘋狂地尋找蜻蜓，發(fā)現(xiàn)她做了整容手術，成為直播間里的網(wǎng)紅瀟瀟。瀟瀟并不理睬柯凡，后疑似因網(wǎng)絡暴力被害。柯凡為了尋找蜻蜓，將自己整容成“蜻蜓”的樣子，代替她繼續(xù)生活下去……

故事情節(jié)略顯老套，令人稱奇的是電影的形式。《蜻蜓之眼》是一部完全由監(jiān)控錄像鏡頭剪輯而成的電影，沒有演員、沒有攝像頭。工作室成員依照劇本，從大量網(wǎng)上公開的監(jiān)控的錄像中尋找合適的片段，與畫外配音和音樂剪輯在一起。

這個構想始于2013年。徐冰偶然在電視上看到一些監(jiān)控畫面。當時他心里突然有一種明確的感覺：“這（監(jiān)控畫面）簡直太有意思了！”，“如果用這個做出一個真實電影，每一幀都是真實發(fā)生的。”

徐冰當即開始搜尋監(jiān)控畫面資料，但礙于搜集難度太大導致電影項目暫停。直到2015年，網(wǎng)上出現(xiàn)了大量監(jiān)控平臺，這些平臺提供的素材豐富度遠超徐冰想象。

為了重啟這個項目，徐冰征求了電影界朋友的意見，他們幾乎都說這個項目不可能實現(xiàn)，它打破了太多電影的鐵律，沒有攝像頭和演員，情節(jié)該如何推進？

“我就說寫一個整容的劇本得了，它會變?nèi)荩锌赡軒椭覀兺苿庸适隆！?/p>

《蜻蜓之眼》最初是為了讓講一個完整的故事成為可能，但它同時也有豐富的社會內(nèi)涵，提示著“楚門的世界”、“監(jiān)控時代”等議題，而徐冰想要傳達的東西要遠多于此。

徐冰說，《蜻蜓之眼》想傳遞一種意圖，即一切的邊界和概念都是被建構的。正如對“監(jiān)控”的定義，曾經(jīng)我們認為“監(jiān)控”是“監(jiān)控機構”對個體施加的管制，可在《蜻蜓之眼》中，沒有一組鏡頭屬于真正的“監(jiān)控機構”。身為藝術家他要判斷何為“監(jiān)控”，可是他卻無法判斷。“法律也好、道德也好、電影的邊界也好，藝術的邊界也好，人類的知識概念在今天都是被動的，我們的思維無法判斷變異這么快的一個時代。”

“偽問題”

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懂”或“不懂”的粗暴對立

相信有很多人認為傳統(tǒng)藝術與當代藝術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形式，并從徐冰身上看到兩類藝術彌合的可能性。徐冰的藝術帶有一股內(nèi)斂沉靜的東方質(zhì)感與禪意，他善于在作品中反復使用漢字、版畫等東方元素塑造當代感。

要“看懂”徐冰，需要了解他藝術作品中的東方性。在國外漂泊日久，徐冰骨子里的“中國藝術家”特質(zhì)更加明晰。

他當過知青、插過隊，在中央美術學院接受本科、研究生教育，1981年起留校任教。1990年接受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的邀請，以“榮譽藝術家”身份移居美國，在美國居住了18年后又回國定居。在對當代藝術的多年探索中，對于東方身份，徐冰既沒有刻意強調(diào)、也沒有故意隱藏，他自身所接受教育帶給他的一切，都在作品中自然流露。

當時中國美術界興起“八五新潮”美術運動，藝術批評家們以《中國美術報》為陣地，不斷介紹歐美現(xiàn)當代藝術。社會也陷入一股“文化熱潮”之中，文化工作者們紛紛翻譯引進國外哲學文藝作品，徐冰被當時整個社會的氛圍感染了。很快他開始在創(chuàng)作中實踐當代藝術的理念，創(chuàng)作出《大輪子》、《五個復數(shù)系列》等作品。

徐冰說自己的作品是“平易近人”的：“我希望我的作品不像一般的當代藝術這樣帶有‘假大空’的性質(zhì)，或者說‘嚇人’的性質(zhì)。”他的作品中總能找到熟悉的元素，那些根植于我們文化本身的元素。無論是《天書》還是《蜻蜓之眼》，徐冰一直在用最鮮活的文化元素來構造熟悉又陌生的場景——讓觀者跳脫出固有的思維局限，去反思自身的存在。而藝術所揭示的概念很多時候無法用語言明說，它更像是戰(zhàn)栗的瞬間——當你走進藝術，意識到它與現(xiàn)實的與眾不同，逼迫自己去思考自身局限的時候，這種差異感所帶來的對思維的沖擊本身，已經(jīng)讓藝術完成了其意義。

至于“懂”與“不懂”，也已經(jīng)在其中被消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