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拳在握》（1929）

黃文農自畫像（一九二七）

1993年春，“華君武漫畫創作60周年回顧展”在浙江美術館隆重舉行。在上世紀30年代漫畫界有“龍頭”之稱的漫畫大家葉淺予應邀參加。開幕式上，葉淺予致詞道：“中國20世紀漫畫史上，沈伯塵是1910年代的漫畫大師，黃文農是1920年代的漫畫大師，而華君武則是1930年代的漫畫大師。”會后，我采訪華君武，請他對葉老的三位漫畫大師發表意見。華老首先說：“當今大師滿天飛，最好不用大師稱號。關于沈伯塵，我不太了解，不能發表看法；黃文農的政治諷刺畫，當時影響很大，藝術水平也高，可以稱漫畫大家。至于我自已，1930年代剛起步，怎能稱大家？而葉淺予先生當時已是公認的漫畫界龍頭，可稱漫畫大家。”采訪后，我又把華老的看法轉告葉老，并征求意見。葉老聽后沉思了一會說：“我提出的大師，有三條標準，一是藝術水平高，有獨到的漫畫風格；二是作品發表多，讀者影響大；三是能堅持漫畫創作，不改行。用這三條標準來衡量，我未能堅持到底，后來改行搞中國畫、搞美術教學了。所以不能稱大師。”兩位漫畫大家，互相謙讓，惟獨對黃文農，卻是公認的大家。

眾所周知，漫畫家的藝術生命，與報刊緊密相連，換言之，漫畫的時效性較強。黃文農1925年從事漫畫創作，1934年去世，只創作了九年。英年早逝的黃文農再也不能在報刊上發表作品了，時間一長，逐漸被讀者（甚至美術界人士）遺忘了。但是，在中國漫畫史上，黃文農又是一位不該被遺忘的漫畫大家。幸喜，《中國漫畫史》的編著者畢克官、黃遠林沒有忘記黃文農，他們在“第四章·二十年代的漫畫”中，專設了豐子愷和黃文農兩大章節，對豐、黃的藝術經歷和成就作了詳盡評述。

無疑，黃文農、豐子愷確是20世紀同時代的兩位漫畫大家。豐子愷漫畫創作數量多，質量高，又有獨特的藝術風格，享年七十又八，可算高壽了，加上他多才多藝，漫畫、散文、編譯，著作多多，所以譽滿美術界、文學界。可是黃文農的遭遇與豐子愷就大不相同了。

黃文農出生在1901年，上海松江縣人，家庭貧賤，其父是一家耶穌教堂的勤務人員，母親給人當過娘姨（保姆）。僅靠父母微薄收入維持生活，故小學畢業后他不得不停學，進了上海中華書局，當上一名石印描樣學徒工。由于他喜歡美術，在描樣工作中，掌握了線描技術，被中華書局國語學部部長黎錦暉看中，把他調到《小朋友》雜志當美術編輯，由此對漫畫產生興趣。1925年初，他被上海《晶報》邀約為漫畫作者，開始發表作品，不久又被著名老牌刊物《東方雜志》約為漫畫作者，由此他左右逢源，在這兩家報刊上連載發表漫畫，走上了以漫畫為生的職業生涯。他比豐子愷小三歲，卻同時在報刊上起步，同時成名成家，成為上海1920年代的兩顆耀眼的漫畫新星。

在創作源泉上，豐子愷是取材于市民家庭生活、兒童情趣；而黃文農則專注于報刊上的國內外政治新聞大事。視角不同，內容不同，畫風也就不同。子愷漫畫傾向于生活抒情，而文農漫畫則側重政治諷刺，由此漫壇花開兩枝，畫分兩派。如果說，豐子愷的創作靈感，源于日常生活中的靜觀默察，遷想妙得；那么黃文農的創作構思，是從海量的新聞消息和社會觀察中采集而成。據當年追隨黃文農學漫畫的葉淺予回憶，黃文農每天到報社的第一件事是讀報，他讀得很認真，有時還用筆在報上鉤鉤劃劃，讀后靜思一段時間，再動筆起稿創作。因此黃文農的漫畫不同于一般即興式的創作，飽含著深刻的思想內容，猶如一把匕首，刀刃見血，直刺命門。它刺向帝國主義侵略者的同時，也刺向了封建軍閥。“五卅”愛國運動期間，上海《東方雜志》出版了《五卅事件臨時增刊》，黃文農為增刊設計了封面，同時畫下了兩幅名畫：《最大之勝利》和《公理、親善、和平、人道》。前幅揭露了英帝國主義者是五卅事件的劊子手，后幅揭露了帝國主義者的偽善面目。漫畫發表后，上海市民將漫畫復制放大，散發張貼在街頭，廣為宣傳。引起了帝國主義者的憤怒，向租界法院提出控告，引出了中國漫畫史上有名的《東方雜志》漫畫事件。黃文農由此出名，成了上海讀者眼中的知名人物。他的反帝、反封建軍閥漫畫在報刊上也大量刊發。

1927年“四·一二”政變，國民黨右派背叛了革命，黃文農在新的形勢下，與時俱進，繼續戰斗，揭露、抨擊新生獨裁者。1929年，他在張光宇主編、葉淺予助編的《上海漫畫》封面上，發表了著名的《大拳在握》漫畫，畫中的蔣介石，身披斗篷，握了一個比腦袋大得多的拳頭，這個大拳頭正好安在畫的中央部位，看畫者一看便懂，是在諷刺蔣介石的獨裁。

在漫畫創作上，黃文農是一位構思上獨具匠心，構圖上苦心經營，一絲不茍，又能溶合中西畫法，努力探求個人風格的優異漫畫家。誠如畢克官、黃遠林在《中國漫畫史》中評道：“五四運動之前的漫畫家，大多還缺乏個性鮮明的畫風，使人有相似之感；而到了豐子愷和黃文農，則已具有他們獨特的藝術風格了。五四運動之前的漫畫家尚處在探索如何熟練地掌握漫畫藝術規律，到了黃文農，則已經是能夠熟練地運用這種藝術規律了。黃文農的成就，標志著中國漫畫到1920年代，又有了新的發展。”難怪葉淺予要在華君武漫畫創作回顧展上公開提出，中國現代漫畫史上，黃文農是1920年代的漫畫大師。

可是這位漫畫大師，生不逢辰，命運多舛，34歲就英年早逝。他生前創作勤奮多產，為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新聞報刊留下了上千幅漫畫作品。1927年秋，上海有十來位志趣相投的漫畫愛好者，其中有丁悚、張光宇、黃文農、葉淺予、魯少飛、王敦慶、張正宇、季小波等，自發組織了一個“漫畫會”民間社團（實際上，這也是中國最早的漫畫社團）。漫友季小波用“漫畫會叢書第一種”的名義，為他編輯出版了第一本個人畫集《文農諷刺畫集》，1929年他又出版了第二本漫畫集《初一之畫集》（這是一本社會漫畫，其內容價值也不能與《文農諷刺畫集》相比）。黃文農是一位創作十分勤奮的職業漫畫家，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他辛勤地創作了數百幅漫畫，最后只留下這兩本并不能代表他創作水平的漫畫集。怎么不令人痛心？黃文農的自畫像，作于1927年，這也是他留下的唯一自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