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穩(wěn)定的情緒是一個男人

對生活感悟，真實的寫照——

在我的村莊，土豆入窖

冬天就算真正來了，和埋葬不一樣

坐在屋子里等春天的人

和蹲在窖里等春天的土豆一樣

一個走向死，一個走向生

穩(wěn)定的情緒是對生活感悟，真實的寫照

2021.12.17

稗子舉著露水

稗子舉著露水，月亮坐在葉瓣上

一樣的秋天一樣的陽光

垂頭的水稻張口吐出黃金，炊煙一樣

從春到秋的經(jīng)歷一樣

風(fēng)來擋風(fēng)，雨來吮雨，低下頭的稗子

也成不了水稻

經(jīng)歷水稻所經(jīng)歷的一切，站成一株稗子

2021.12.17

山路彎彎

月光與我有最近的距離。

在童年的回憶中

趕著暮色背回家的高粱上始終掛滿

月光的銀珠子，從山上

到山下，路兩旁的野花野草

哼著催眠曲，加深

夜色的濃度。倒頭就能入睡

夢里奔跑在山路上

月光扥著紙鳶，繩子斷了

風(fēng)箏遺落在他鄉(xiāng)

在夢中驚醒的人試圖續(xù)上

山路彎彎，總也

找不到斷線的接頭，荒草深深

月光戚戚，腳步匆匆

割草者企圖在一株高粱上獲得指引

2021.12.18

一個人

一個人能走多遠(yuǎn)

孤獨為伴，活多久才能遇到春天

一個人走后

一個人的春天從來都遲歸

糧食走過四季

他踩著糧食的足跡

一步步走向

泥土的深處企圖與一個人匯合

黎明的露珠敲響

晨鐘，夜晚的暮色攬住

空曠的田野

星星關(guān)上窗戶，月亮坐在

樹梢頭，聽

神說：一旦孤獨，一個人就成了神

2021.12.18

拾光陰

家窮不是罪，懶惰不可取。

在我的老家流傳著這樣的俗語

為讓我們明白苦中有甜，懂得吃苦中苦

我們很小的時候

要學(xué)會早起拾狗糞，那可是黎明

天還未明——

挎上籃子提上鐵锨，沿著

大路，尋找野狗

走過的痕跡，順著墻根能找到

上好的狗糞是家肥

那個年代凌晨四五點鐘的天空

月光瑟瑟發(fā)抖，星星

拼命睜著，希望落在草尖上成霜

后來都成了生活中

不可缺少的銀子，光陰放舊了會成為陳釀

2021.12.18

孤月伴我行

戴罪的身子要面見糧食

接受麥芒的尖刺，也可以稱之為贖罪

雙膝埋進(jìn)黃土

籽種接受一個叛徒也是需要

勇氣的。大野胸懷寬廣

這么多年走南行北，一輪孤月

從未遠(yuǎn)離我

輕碎的語言對我講述村莊

如何換上了新衣

父親如何總能在春天直起腰身

村口的路，盡頭

仍舊在他的眼眸深處，月光

從來不會怪罪

偶爾一次探親，夜晚總會伸開雙臂，擁抱我

2021.12.19

寺院上空的月更亮一些

我不會去追究這是否一種幻象

每路過萬壽寺，都會

抬頭看看，總以為寺院上空的月更亮一些

若是無月之夜，天空

會更明。鐘聲一響人心就靜了

目光會看得更遠(yuǎn)

細(xì)小的事物都能放大，比方慈悲

比方這世界喧囂的病態(tài)

與當(dāng)時寂靜場景，寧靜的內(nèi)心

對比鮮明——

常常在焦躁不安的時刻，用晨露上

洇開的鐘聲安穩(wěn)

以緩慢的節(jié)奏把身體浮在水上，盛接月光

2021.12.19

霜花也有骨頭

短暫的一生，也有高光時刻

直接、熱烈的擁抱

表達(dá)從不復(fù)雜，撲上去即是開始，也是結(jié)束

披上陽光如同飛蛾

撲向火，愛就是這樣，明知道會死

依然不忍放下

執(zhí)念。霜花也有骨頭

站起來就要露出鋒刃，倒下去

一定要聽到碎裂聲

在自由與尊嚴(yán)的搭配中，寧可站著死

一枚霜花，絕不會臥著生

2021.12.19

曠野中

曠野中，月光從凍土起身

站起來爬上樹梢

從草尖跌落，窗臺扮演了最后的拯救者

一支香煙點燃干燥的空氣

星星，淚珠，螞蟻在熱鍋上奔跑

夜晚開始不安

我看見黎明蜷縮成一只線團(tuán)

沒人找得到線頭

黑暗騎在霜花身上，明知往前即是懸崖

勒不住，韁繩斷了

時光的烈馬，沿著月光的邊沿，在曠野中

奔跑，在凍土上

2021.12.20

約定與俗成

細(xì)沙在下，粗石在上。篩沙人用一生

分揀石頭砌一堵墻

隔開他與人世，看盡石頭的臉色

潛意識中贏下石頭

月光落在霜上毫無痕跡。沒有一堵墻

能在現(xiàn)實中久存

沒有墻就沒有規(guī)矩與方圓

倒了再砌——

再怎么憎惡石頭的心從來堅硬

約定不可更改

石頭心一軟，世界就塌了

2021.12.20

黎明的光與黑夜的火把無關(guān)

我曾一度認(rèn)為點亮黎明的是黑夜

舉著的火把。直到母親走后

熄滅的火把告訴我，過度的消耗縮短了

母親的陽壽——

黎明的光與黑夜的火把無關(guān)

一切都是母親

蠟燭一樣耗盡了最后一滴燈油

前途黑了，窄路上

不敢走。遠(yuǎn)方的召喚一直都在露珠上

奔向懸崖碎了又重聚

一次次企圖穿過最后的黑暗面見陽光

母親走的時候沒有說

關(guān)于火把的傳承，我明白她的心思

如今我依然沒有學(xué)會

如何點燃自己，照亮穿過黎明的甬道

2021.12.20

月光的疼痛

看不到悲傷的愁容，摸不到

顫抖的軀體，分娩的陣痛

每個月都會降臨，月亮忍心真好

從不會喊出聲——

圣潔的事物都有崇高使命

不輕易透露心上的苦

在我的村子里，月光會沿著苦水河

每一縷都能真切感受到

糧食的苦楚，月亮疼得缺了一角

也不會吐出對冷的理解

掛在天邊照亮，蠟燭一樣燃盡

草木紛紛起身

昂首就是跪拜，一縷月光與一根銀簪沒有區(qū)別

2021.12.21

后 記

看見一輪半月，就想起了我的村莊。

月在等我回到家才圓。

事實上這個過程并不容易，需要漫長的時間來完成我認(rèn)為的救贖，這條路從來彎著。

看見月亮圓了，就想回家；看見月亮缺了，就想回家。

家鄉(xiāng)的一口苦水也醉人，家鄉(xiāng)的一縷月光也讓人醉，麥子上的月光更讓人心亂。

一想起這些，月亮就像一個糖餅?zāi)芄雌鹨磺谢貞洠^往就像在今天，更多的是回家的沖動。

真正地回到老家，又是另一番滋味。月光成了唯一的念想。看著明月圓，看著明月缺，看著光陰一天天變舊，回家的念頭一日日新著。這并不是諷刺，這當(dāng)然是諷刺，更為諷刺的是總能找到搪塞借口為自己開脫。

月光也會疼，月圓月缺像一場分娩，從一個人身上剝離出另一個人。

想起一些事，人就會焦慮。像濃霜抱著枯枝，像枯草舉著雪花，春天遲遲不歸。幸好有父親的腰身，葡萄藤一樣伸直了春天就來了，落在干枝上鵝黃的眼淚，春風(fēng)一吹跑成一片綠葉成就春天的底蘊。

本期點評：范墩子

優(yōu)秀的詩歌作品不僅為讀者提供當(dāng)下的經(jīng)驗，也會通過詩性的表達(dá)將讀者帶入一個遙遠(yuǎn)的神秘地帶，當(dāng)我們尾隨著詩人的表達(dá)進(jìn)入到那個神秘地帶時，會有種做夢一樣縹緲而又不真實的感受，它提供給我們新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許多過往的場景會生動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記憶隨著敘述的推進(jìn)不斷在更新，甚至?xí)な幊鲂碌娜松形颉＿岬慕M詩《月光的疼痛》就在故鄉(xiāng)的苦水河邊，為我們搭建起了一個熟悉而又溫暖的世界，仔細(xì)品咂其詩歌的內(nèi)涵，會感受到一種來自遙遠(yuǎn)現(xiàn)實中沉重的疼痛感，疼痛感來自于記憶深處，來自于故鄉(xiāng)的土地，更來自于那塊土地漸漸遠(yuǎn)去的諸多人事與景物。弋吾其實是在為故鄉(xiāng)喊魂。

苦水河象征著往日的艱難，是詩人的精神地理坐標(biāo)，至少閱讀這組詩時，就能感受到詩人在苦水河這一意象上所傾注的情感。苦水河是故鄉(xiāng)與外面的界限，跨過苦水河，就意味著離開了故鄉(xiāng)，而詩人面對苦水河時之所以會感到萬分悲痛，是因為母親的緣故，記憶中的那場大雪，壓垮了母親和一切的希望。當(dāng)我跨過苦水河，去尋覓那尚且模糊的未來時，苦水河距我越來越遠(yuǎn)，站在河邊的母親，也顯得越發(fā)瘦小，如同一個虛無縹緲的感嘆號。這一生，無論走到哪里，對于詩人而言，苦水河或許早已成為內(nèi)心深處一個永恒的坐標(biāo)，成為一個給予光芒、溫暖和牽掛的符號。順著這條童年的小河，能夠找尋到世間所有的美好。

閱讀這組詩，能深切感受到字里行間的樸素情感和真切的生命體悟，詩人以對過往生活的敬畏之心實現(xiàn)對故土的精神皈依，一道溫暖之光貫穿始終。《黎明與黑夜》一詩，短短幾句，卻將平凡而又偉岸的農(nóng)民父親形象勾勒出來，讓人體味到一種濃郁的沉重感。同樣的，《那片麥子地里的月光》將母親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母親的一生都在與月光爭搶/為伍，也為敵——”每逢農(nóng)忙時，天未亮，趁著夜色和月光，母親就要下到田里割麥，現(xiàn)在回想，那時夜晚下的麥田和銀白的月色，是多么動人，多么浪漫。艱苦的生活里蘊含著詩意，那段時光已經(jīng)遠(yuǎn)去，再也不會回來，留給詩人的，只有無限的回憶與遼闊的想象。

面對故鄉(xiāng)、故土和過往的生活，詩人觸碰疼痛記憶的背后，更多的其實是美好的眷戀。《拾光陰》中，詩人借用故鄉(xiāng)的俗語，直面現(xiàn)實的沉重與殘酷，書寫那時候的艱苦生活，尤其是“那個年代凌晨四五點鐘的天空/月光瑟瑟發(fā)抖，星星/拼命睜著，希望落在草尖上成霜/后來都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銀子，光陰放舊了會成為陳釀”一段，看似簡潔，卻有一種悲壯的、震撼人心的藝術(shù)效果。詩人對故土的眷戀，也體現(xiàn)在自覺將故鄉(xiāng)風(fēng)物與自己融為一體上，例如故鄉(xiāng)的月亮、霜花、麥子、河水等等，詩人說：“看見一輪半月，就想起了我的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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