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將至，北京悶熱難挨。6月20日驚聞噩耗：喬老爺——深受人們敬重愛戴的音樂文學前輩大家喬羽先生，因病于凌晨三時在北京去世。這個不幸的消息迅速蔓延開來，全國各地業界人士和普通網友紛紛表達痛惋悲悼的心情。

喬羽，原名喬慶寶，1927年11月16日出生于山東省濟寧市，自幼深受父親古典文學熏陶愛好傳統詩詞。1946年春秘密進入晉冀魯豫邊區就讀北方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前身），1949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曾任中國歌劇舞劇院院長、中國音樂文學學會會長、第八屆全國政協委員、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第十屆榮譽委員、北京大學歌劇研究院名譽院長。“雖然我也上過學，從小學中學到大學。但是，我始終認為我的寫作是自學的”。喬老甚至連“成才”二字也省略掉了。

“老友新朋說喬羽——喬羽八十華誕暨藝術生涯六十周年研討會”于2006年11月16日在北京新聞大廈舉辦，筆者作為《音樂周報》要聞版記者參會，并以《青山在人未老》為題撰寫專題報道。這場研討會應屬喬羽音樂文學藝術創作的階段性總結，中國文聯時任名譽主席周巍峙，原文化部時任副部長陳曉光等和老中青詞曲名家齊聚一堂。中國文聯時任領導高占祥評價喬羽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人”，這種魅力主要體現在其人格、藝術、情感三個方面，“喬羽人品作品皆為上品，他的歌詞一是精煉，二是精彩；創作成就非凡而輝煌”。高占祥提及當年文化部為了給群眾文化專設獎項“懸賞征名”，喬羽從智慧的頭腦提出“群星獎”的稱謂，同“文華獎”交相輝映光耀乾坤。著名作曲家王立平歷數他和喬羽合作的斐然成果，他認為喬老文詞中有音樂，為作曲家提供了很大的創作空間，并用《說聊齋》《百家姓》等作品舉例，強調喬羽詞作始終貫穿著“人間真愛”“生活情趣”“人生哲理”，從不墨守成規，這種求新思變的藝術追求，也鞭策鼓勵著音樂家的探索。

《北京日報》時任副總編初小玲認為，中國詞壇不老松，有“一條大河”源遠流長浸潤滋養，生命之樹常綠、藝術創作常新。喬老是北京這座城市人文高度的一個標桿，他最大的貢獻是“維護了當代中國音樂文學的尊嚴”。著名樂評人金兆鈞曾言，理解喬羽要從“性情中人去找”，從每一個時代都能尋求真實的情感對應。從他心里流淌出來的文字，絲毫不帶任何虛偽，全都是真情實感。在中國音樂文學學會現任會長宋小明心目中，喬老是一個智慧敏感的人、一個自由率性的人、一個藝術生命力超強的人。喬老的藝術成就從上世紀50年代、60年代到80年代、90年代，今天活著的人，還有誰創作生命比他更健旺更久長？宋小明在中國音樂學院音樂文學系，聽喬羽講課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歌詞就是一個奇妙的“百字世界”，在最有限的文字里，表達最真實最豐富的情感和精神世界。

喬羽老在理論上曾做過一點個人總結：歌詞應該屬于音樂文學范疇，離了音樂沒有獨立存在的價值。歌詞的最大特色，它是讓人聽，不是讓人看；它不是朗讀，而是演唱。要體現這個藝術理想和審美追求，必須“寓雅于俗、寓文于野；寓隱約于明朗，寓曲折于直白”，這就是喬羽老最集中、最根本的藝術觀點，“‘百字世界’，既是限制又是自由；是無可奈何，又是英雄大有用武之地！”在當今中國藝壇之上，喬羽老經典名作傳播久遠，其普及影響力的高度與深度，恐無人企及，難以望其項背。從上世紀50年代電影《祖國的花朵》中少兒歌曲童聲合唱《讓我們蕩起雙槳》，到電影《上甘嶺》女聲獨唱混聲合唱《我的祖國》，再到新中國成立十周年電影《我們村里的年輕人》的插曲《人說山西好風光》，從《愛我中華》到《大風車》再到《黎民百姓長久》……喬羽留下的藝術精品，大多帶著鮮明的時代標識。

新時期喬老的“百字世界”越來越體現獨具一格自成一派的大家風范，他將目光更多聚焦于“人”的個體表達，他越來越表現出內涵豐厚的大境界、真性情，更加有聲有色、有滋有味，更具個體生命體驗和情感觀照。喬羽詞中的“我”很大。他在個性與共性中尋找平衡的支點，從而成功地實現詞作者從被動到主動的自覺轉換。喬老詞作有一大堆“說”的系列。“人”中不乏《說劉邦》《說雍正》《說溥儀》；“地”里計有《說北京》《說天橋》，還有《說字》《說圍棋》《說聊齋》……在喬羽筆下《千古孔子》“你仍舊是你，你是一位善解人意的朋友，永遠活在眾生之間”；“你仍舊是你，你是一位通情達理的長者，永遠活在眾生之間”；“你仍舊是你，你是一位循循善誘的師長，永遠活在眾生之間”。喬羽將孔子請下神壇，還原于我們每個普通人身邊最親近的“朋友”“長者”“師尊”。 他對這位名垂青史的同鄉，有著自己獨立的認知和精到的評斷，通篇不見一個“圣人”，但唯有孔子才當得起這樣的朋友、長者、師長，這讓人不能不嘆服喬老一支神來之筆。

關于“一只蝴蝶”的傳說紛揚，喬老曾自言：“其實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只美麗的蝴蝶，她是美的化身，曾在一個人的心中最隱秘的角落停留……”所以“蝴蝶”就是美的化身。歌唱家郭蘭英曾調侃自詡“老蝴蝶”、笑言戲稱李谷一為“美蝴蝶”，兩位歌唱家都是喬羽作品“資深”權威演繹者。中英關于香港問題的聯合聲明簽訂，我國港臺藝員破天荒被邀請參加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總導演黃一鶴迫切急需一首表達美滿和諧的主題歌曲，喬老一揮而就《難忘今宵》應運而生不脛而走。從1984年至今三十八載，經典老歌仍無一首新曲替代：“明年春來再相邀/青山在人未老”，這支歌年年歲歲在人們心田播撒美麗春光。

喬羽平生從不為“五斗米折腰”，對國內某些知名企業的天價委約總是婉言謝絕。他經常掛在嘴邊一個詞：有感而發。1993年中央電視臺開辦《夕陽紅》，喬老二話沒說爽快應約創作欄目主題歌詞。他成功跳脫“老驥伏櫪”“老有所為”等俗詞窠臼，精妙書寫巧思心機。“最美不過夕陽紅，溫馨又從容。夕陽是晚開的花，夕陽是陳年的酒。夕陽是遲到的愛，夕陽是未了的情……”他的合作者、作曲家張丕基由衷贊嘆，歌詞對老人群體的四個比喻，意美情真感人肺腑。

可以說喬羽的歌詞，平常得讓平常人一看就懂，“姑娘好像花一樣，小伙兒心胸多寬廣”“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呂梁”，這難道不就是平常百姓大白話嗎？詞家的提煉和運用得心應手，平常得讓人幾乎感覺不出雕琢的功夫；“人從高處跌落，往往氣短神傷；水從高處跌落，偏偏神采飛揚……啊，人有所短，水有所長。水，也可以成為人的榜樣。”這首歌雖未傳唱開來，但歌詞堪稱典范； “人與天地如何相處？大好河山怎樣開發？都江堰，啊，都江堰，它能給你回答。”“每一棵大樹都有許許多多枝枝杈杈，每一座大廈都有許許多多磚磚瓦瓦。”這種不動聲色不露痕跡的藝術創作，是普通常人難以企及的一種自由境界。

喬羽天性善良仁厚，從不裝腔作勢盛氣凌人。他頭腦睿智、眼光深邃、胸懷寬廣，經年累月筆耕不輟成果斐然。他永遠慈眉善目、和藹可親，同時對后起之秀關懷備至，盡其所能創造機會提供平臺。經其大力提攜有效支持，優秀中青年創作表演人才，嶄露頭角聲名鵲起。

曾任中國歌劇舞劇院一把手的喬羽，舍小我為大我，勤勤懇懇恪守職責。雖說相當精力都纏繞在繁復瑣碎的行政事務中，但組織藝術生產的業績更為中國歌劇舞劇事業留下輝煌一頁，歌劇《原野》當為其中濃墨重彩的大手筆。開初要上這部大戲，曾面臨諸多爭議和阻力。有人認為這是一部“洋”歌劇。喬老說，中國人寫的、中國人譜的、中國人演的中國的故事，它就是中國的歌劇。

《原野》一舉成功，同時成就作曲家金湘、歌唱家萬山紅一夜紅透，從此在樂壇歌壇確立重要地位。金湘生前回憶，這部戲前期由他和曹禺女兒萬方、女導演李稻川合作，他們捧著文本總譜四處奔走八方碰壁，最后投到中國歌劇舞劇院，作曲家在鋼琴上邊彈邊唱，喬老爺專注認真聆聽，當即拍板決定由中國歌劇舞劇院首排首演。喬老具有非凡的專業和前瞻的眼光與膽略，《原野》成為中國當代歌劇難以超越的藝術高峰。金湘眼里的喬羽是文人，不是政治家：“他有文人的品性和情懷，對美的感受能力超強敏銳。他的最高成就還在歌詞，通俗易懂，凝練曉暢，擲地有聲，過耳難忘。”

筆者為撰寫此文，重溫復習2004年1月出版的《喬羽文集》詩詞卷和文章卷，數十萬字清晰地記錄了老人創作生涯的足跡。“我這輩子沒寫過啥大東西，但是寫的都是很難寫的東西，要用很大的心力。”這段話特別能引發內心共鳴，“如果說我是成功者的話，我是一個字一個字寫成功的，不是想成功就可以成功，這要付出心血。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所熱愛的工作、事業中去，這是一種善良。中國人通常說善有善報，講的就是這個道理。”這是喬老對于藝術人生的一種自覺感悟，“一個人當時無論成了多么重要的人物，只要沒被歷史老人留住，都是過客。一旦被歷史留住，誰也送不走他，誰也打不倒他”。

愿以此作為結語，永遠緬懷追念敬愛的前輩先賢喬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