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凡覺醒》，任彧 著，重慶出版社2022年08月出版

1978年末到1979年初，改革開放剛剛開始，一個重要的文化信號是進口了幾部日本電影、美國電影，引起轟動。日本電影《追捕》影響巨大且經久不衰，美國電影《未來世界》雖也一票難求，但在當時的影響遠不如《追捕》，更無持久影響，早被人淡忘了。只記得，故事情節是陰謀者建造仿真機器人主題公園、用技術手段偷偷采集前來參觀瀏覽的軍政要人和巨商大賈的生物信息，然后復制成一模一樣的機器人，再以機器人取代真人。陰謀者通過程序操縱復制的軍政要人和巨商大賈，進而控制全世界。但他們的陰謀，被受邀參加報道盛大開幕式的一男一女兩位記者發現，經過激烈的生死搏斗，這兩位記者沖出主題公園，向世人揭穿了野心家的陰謀。說來見笑，具體情節、鏡頭我已經完全忘記，只記得最后兩位記者分頭沖出陰謀家的公園，終于相遇時，又無法確定對方是真人還是仿制的機器人，于是擁抱激吻。因為機器人雖然與真人完全一樣，甚至思維邏輯都與人一樣，但它們與人唯一的不同之處是沒有人的欲望和感情。陰謀家還沒有具備復制出有“欲望”“感情”的機器人的水平，所以，這兩位記者只能用熱吻來判斷對方究竟是真人還是機器人。

“機器人”對于當時的中國來說，實在太遙遠了，因此，與機器人相關的電影理所當然難以引起轟動、難以讓人共情。中國的科幻作品，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短暫的“黃金時期”后，就受到了風雨摧殘，漸漸沉寂。四十幾年過去，社會飛速發展，發展最快、改變最大的無疑是數字技術，有人認為其歷史意義比蒸汽機還重大。人機對話、人工智能、機器人、VR、AI……剛剛誕生就“至今已覺不新鮮”。中國的科幻作品，也驟然勃興，甚至引起國際矚目。四十年科技飛速發展，近兩代人成長起來，他們是在國門開放、新技術革命、電子游戲下成長起來的，“科幻”成為他們的“主菜”再自然不過。

之所以給“科幻”一詞加上引號，是因為他們的“科幻”與我們這一代所習慣的傳統“科幻”其實已有本質不同，一些人用“玄幻”“元宇宙”來形容概括。Anyway，恕我孤陋寡聞，才知道老朋友、老同事之子任彧，三十多歲已成此中翹楚。以前只知道他到日本學習影視，不知道除影視外，還喜歡這種創作，出版有小說《熔爐》《黑白邊境》《黃昏之城》，以及英文小說《The Crucible》。不久前，又出版了厚厚的《超凡覺醒》。

一開始，我以為《超凡覺醒》是以兇殺為主題的推理、懸疑小說。警員陸曉琪隨局長到一所學校，處理一樁神秘的群體自殺案。然而，讀著讀著，“玄幻”就出來了，這所學校居然是憑空出現的，而且，陸曉琪發現，周圍的人都能看到尸體，她卻看不到。更奇怪的是，一夜之后，陸曉琪發現整個警局的人都像失憶了一樣，完全不記得他們曾去過那個學校，而學校里的尸體也全部消失，不留任何痕跡……這一系列匪夷所思、奇奇怪怪的事情背后，其實是天才研究員楊博宇的設計。原來陸曉琪等人所在的世界，只是計算機的虛擬世界，是楊博宇一款產品里的AI。楊博宇的妻子是個仿生人，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不是真人而是仿生人，經受不住刺激而自毀。楊博宇在悲痛之中，開始研究怎樣讓AI逐漸接受自己不是真正人類的事實。于是，他啟動了輪回計劃，讓AI在虛擬世界中逐漸發現真相，慢慢接受自己并非真人的事實。他所在的公司為了賺錢，大力支持他的計劃。但在實施這個計劃時，楊博宇給管理員留了“后門”。

形形色色的真人、仿生人，男男女女，上演了一場又一場、一幕又一幕緊張而怪誕的情景劇，一環緊扣一環，險象環生。楊博宇終于明白，機器的欲望、情感是個無法解決的問題，自己的計劃無法完滿實現，于是決定追隨亡妻而去，啟動自毀程序。這一天，玩家可以在虛擬世界隨意屠殺NPC。NPC是non-player character的縮寫，意即非玩家角色，電子游戲中不受真人玩家操縱的游戲角色。

附提一句，讀完這部小說，我還真搞懂了不少新詞，與這一代的代溝算是略有縮小吧。最終，一些高級AI成功逃離了虛擬世界。但故事并未結束，警官馮圣博是警局高科技犯罪組成員，曾經調查過楊博宇及其公司的仿生人事件，因突發大規模傳染病逃離燕京市，又展開了一場光怪陸離的生死搏斗。仿生人與人類誰勝利了？這似乎是個無解的結局，仿生人自我意識、自主意識開始覺醒，開始爭取自己的權利，實現自己控制人類的理想；而人類，自然是不甘心被控制的。一旦爭斗雙方開始陷入戰爭，有誰是絕對的勝利者嗎？

從根本上說，《超凡覺醒》就是仿生人的覺醒，是仿生人與人類關系的深刻探索。正如一則評論所說，這本小說中的天才研究員把自己塑成了“神”，卻帶來了災難。仿生人不能殺死人類，但可以指揮人類殺死人類，仿生人為了不被統治就要統治人類。更進一步說，仿生人的智慧是人類給予的，肯定超過人類，如果再給予其感情，“他們”會比人類更豐富、更寬和，還是更極端、更任性呢？人類能操控“他們”的感情嗎？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就是人類之子。人類，將如何與自己的“孩子”相處呢？而有智慧、有情感的仿生人一旦“覺醒”，肯定要爭取自己的權利，如果受到壓制，會產生弒父情結嗎？

一言以蔽之，《超凡覺醒》是對“覺醒”的覺醒。

（作者簡介：雷頤，歷史學家，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