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無休止的循環 賀賀 作

波德萊爾說：“因為形式起著束縛作用，思想才益發強有力地噴涌而出”。2018年我開始了從具象轉抽象的實驗，我需要一個屬于我的形式載體來容納我蓬勃滿蓄的思想。存在與消逝，生命的本質，人類的復雜性，某種轉瞬即逝、流動的、觸動我們的細微片刻，由一個單細胞分裂而開始的生生不息的繁衍、歷史與文明的敘事、宇宙的膨脹與坍縮、星體的生成與吞噬……所有這些都揭示出事物的永恒和無休止的循環，在我腦中積淀了多年如波濤翻滾的念頭在朦朧的霧靄中漸漸明晰起來。

我嘗試了不同的風格，也使用了不同的材質、手法。這也是一個從混沌到清晰的過程。思想與材質的碰撞，為觀念的分娩尋找到一個更有力、更和諧的外在呈現方式，這是一個野蠻生長的過程。一次偶然，我把剩余顏料滴在畫布上，它慢慢滲開形成一個并不標準的圓點，圓點中間的材料又凝聚成一種好看的肌理。那一刻，像是水流瞬間穿過礁石帶來的澄明，像是暗沉的夜空星群閃爍帶來光芒。我想要的形式已經顯形了，雖然它此時還是一個剛從母腹脫胎而出的嬰兒，但它初生的力量和圣潔已經向我顯示了它的秩序與世界。

圓的圖式，不論是從視覺還是從視覺延伸的意義來看，都是一種不停續的循環，它與我所思考的事物的本質意義是如此契合。具體在畫面上要怎么構成它們呢？我用了方形排列。“天道曰圓，地道曰方。”“道”在中國人的眼里既是哲學，也是美學，這是中國古人對自然界的客觀認識，一圓一方，構成了一個無窮無盡的宇宙。無盡的玄想于方圓之間，方是靜止、規則、原則；圓是靈動、圓滿、靈活；方與圓相輔相成，方以不變應萬變，圓以萬變應萬變。“天圓地方”是古人執守的真理。

在我的畫面中，方也是一種古老機械的秩序，無限循環的個體的圓在其中接受這秩序的限制，隱喻著我們生命個體和事物接受社會機器和道德秩序的規約，歷史、文明、宇宙都遵循著某種看不見的法則。它們規約與被規約，限制與被限制，在限制與規約中打破挑戰，實現解構與重構，無限循環往復，生成了這個充滿張力的世界。

在2018年最初的圓點系列，我在材料的使用上借鑒了版畫的制作原理，不同色層碰撞疊加。在我的畫面中，實心的點和空心的圓都不是標準的、規則的，它們不具有同一性，而是具有書寫的隨機性，它們有集體的共性又有各自隨機生成的個性。我預設了一部分，這是可控的，另外一部分，顏料與媒介在畫布上相遇，它們產生一種化合與反應，一種不可控的偶然。就像一個孩子，你為他設計了成長路線，但各種因素促成了他最終的走向。

這個時期的作品相對來說是在一種理性的邏輯框架中呈現出一種感性的抒情，這同我本身的性格有關。我的個性既極度理性又極度感性。對不同對象物，在不同狀態下，情緒會在這兩端之間游移。一方面很粗糲，一方面又細膩敏感。所以性格表現作用在繪畫上，感性與理性自然天成。它們形成自我張力與語言，一種秩序與打破，一種均衡與失衡。畫面上圓與點的重復與變化、必然與偶然，凝聚著我的思考以及顏料、符號在畫布上呈現的意義。重復是一種常態，日復一日。時間的消逝與生成、人類的死亡與新生、進食與排泄、圓的行進軌跡、直線的無限延伸等，它們無不是一種循環。變化是這循環中的生機與欣喜，因這變化循環中有了靈動，有了起始的力量與動機。這一時期主要代表作品有《柏拉圖的碎語》《失序的章節》《那是一座不設防的關于時間的城池》《他的烏托邦》等。

2020年是一個特殊的紀年，新冠肺炎疫情使世界陷入某種懸置“失氧”的狀態，人們精疲力盡地掙扎，就像我們把螞蟻置入封口的玻璃瓶中。每一個個體不僅是旁觀者也是卷入者。在這段時間，我每日足不出戶在家讀書畫畫，也思考著自身與世界的關系。人是世界的一分子，每個個體都無法獨善其身、情緒也會隨著各種事件產生變化。懷疑、焦慮、恐懼、激動、喜悅，這是對世界觀看之后身體感官的敏感反應，隨后作用在思想上又轉化在我的畫布上。在我看來，這一期間的畫同我之前的抽象系列有所不同，還是借助方圓框架的形式，但是更向內反映了人與世界的關系。

我主張畫面更加深沉、冷靜、內斂，向內無限逼近那無法言說、而無時無刻又顯示的存在。畫面減少了感性，理性控制加強，大面積單色中微妙的色差起伏變化。《呼吸的痕跡》系列，利用丙烯的透明性一層層薄涂，把每一個獨立個體束縛于孤獨的禁地，似要無法呼吸。但每一個色層都有微小不規則的留白，那是呼吸的氣孔，是每一個個體用力呼吸的痕跡。只要有一絲希望，人類就會頑強地獲得生存的機會并維系人類社會的生生不息。

《誰握有存在之謎的鑰匙》系列和《每一種語言都有屬于自己的沉默》系列，畫面呈現大面積的黑、深藍和灰色，那是沉郁的宇宙，也是無法觸及的自身。矩陣擺列規矩的圓、旋轉的圓、漂浮的圓、沉默的圓于層疊的空間里，或混沌模糊、或明晰，那是我們自身在這物質世界循環的一生。這些系列是我在人類漫長的經驗中繼續對生命存在的終極發問，這是永恒無法獲得的答案。每一個生命個體在自我跋涉中獲得自己的解釋。

藝術不會終結，只要有人類存在的地方，藝術就會存在，也許它會以意想不到的或另類的形式呈現。因為藝術和人類的思想、情感有關，或者說，它和人的心靈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