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為自己叫毛毛，所以給它起名叫球球，合起來是毛球。毛球，是奶奶的舊毛衣上泛起的毛球，還是鄰居劉奶奶織針翻飛中越來越小的毛球，或者是春天柳絮團成的虛飄飄的毛球，都是，也都不是。當毛毛抱起球球，感受到它的柔軟輕盈，這種輕盈就像水一樣浸濕了他，傳染了他，像雨絲或者雪片，懷抱著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球球是他最好的、唯一的忠誠伙伴，走到哪里，毛毛都帶著它，把所有的事情、所有的心里話都告訴球球，作為回報，球球一句話也不說，也不反駁，也不嘲笑，也不斥責，它只是耐心地聽著，白天，它像微風一樣寧靜，晚上，它像月光一樣沉默。

幼兒時期的事情，快忘光了，隱約記得奶奶喜歡紅色，愛穿紅毛衣，紅外套，紅襯衫。在毛毛最初的印象里，她是一個移動的紅色方塊，忽近忽遠，忽濃忽淡。她總是忙忙碌碌，步履匆匆地把毛毛抱起又放下，放下又抱起，中間忙著去做別的事情，煮飯、燙奶瓶、切菜、炒菜，擦擦抹抹，一個家總有無窮無盡的事情可做。毛毛獨自躺在床上，很大的床，對于一個還不會翻身的嬰孩來說，寬闊得像一片海。他轉動目光，看著四周的一切，一切新鮮又遙遠。有時候，他抬起手，握起拳頭，久久盯著自己的手背，或者把手指放進嘴里吮吸，仿佛那是世間難覓的美味。他會困，餓，渴，害怕，難過，憤怒，稍有不滿他就大聲哭泣。紅色聞聲而來，驟然充滿他的視野，然后是味道，衣服上涼涼的味道，脖頸間熱熱的味道，奶瓶塞進嘴里，幾分鐘的和平，飽足之后他昏昏欲睡。午后的樹影子在玻璃窗上緩緩移動。他還沒有時間的觀念，他什么觀念也沒有，只有身體的感受和需求，誰滿足他，他就依戀誰。奶奶對鄰居老劉說，毛毛只認得我，不認得他媽媽呢。后來有了球球，那就又多了一個球球。

起初球球沒有名字。劉奶奶把它送來的時候，它被包一個透明的塑料袋里，袋口用藍絲帶扎住了，像住在玻璃瓶里的一件標本，黑眼睛望著外面，亮晶晶的，帶著一絲雀躍和期盼。奶奶把它解救了出來，在毛毛眼前晃著。球球的嘴角帶著微笑，毛毛也跟著笑起來。

當他學會走路，蹣跚地走下臺階，來到院子里，是好幾個月以后了。春夏之交，球球還是披著那一身厚軟的絨毛，它不熱嗎？它不餓嗎？渴嗎？毛毛想到這些問題的時候，他就一下子長大很多，知道了在自己之外，在床鋪之外，房間之外，院子之外，還有一個廣大的世界。盡管他自己幼小，他還是用一只手抱著球球，讓它貼伏在胸前，當他想去什么地方的時候，是帶球球去那里，帶球球去看看這個那個，摸摸這個那個。紅色的奶奶不停地忙著，走來走去，時而呼喝一聲，不許他動這個、動那個。他走得越來越好，越來越快，越來越平衡而少跌倒，骨骼變得堅硬，肌肉各司其職，大腦指揮協(xié)調，四肢應對自如，他想要什么都可以自己拿，夠不到便去搬一個板凳，窗臺、電視柜、五斗櫥、桌子、椅子，他想到所有地方去，想嘗試所有的可能與不可能，呵斥也不怕，嚇唬也不怕，打屁股也不怕，奶奶制止他的聲音被他一一撥開了，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像撥開一道又一道簾子。他的手掌和膝蓋常是臟臟的，褲子從膝蓋那里破了個洞。晚間，紅色的奶奶在燈下縫補，用一塊小兔子或者坦克貼布，針腳細密，平平整整，是小探險家的榮譽勛章。毛毛睡著了，球球溫馴地看著這一切，它和毛毛日夜在一起，時間越長，摔過的跤越多，球球就越重要，越不可缺少，好像它不是世界的一部分，而是毛毛自身的一部分，肢體的一部分。毛毛學說話，對它說得磕磕巴巴，我呀，你呀，花呀，太陽呀，月亮呀，奶奶呀，家呀，球球一直在聽，不嫌他啰嗦，不打斷他，也不會轉身走開。在毛毛的生活里，奶奶、偶然閃現(xiàn)的媽媽、劉奶奶，來來去去，出門進門，只有球球長久地待在身邊，一刻也不分離。

天氣暖和了，繼而炎熱了，熱得眼睛發(fā)花，一切都在熱氣中晃動，蒸騰，球球軟趴趴地伏在胸前，它也潮乎乎的，陪著毛毛一起出汗。奶奶出門去了，她走得匆忙，忘記鎖上院門。毛毛和球球在院子里玩了一會兒，玩膩了，沒意思了，就走到院門前，推開一扇大鐵門，露出三級臺階，一條小路，一段別人家的粉墻，一棵不粗不細的棗樹，等它過幾個月掛滿青棗子的時候，毛毛已經(jīng)跑得很穩(wěn)了。

他們搖搖晃晃地往外走。毛毛什么都想摸一摸，碰一碰，嘗一嘗，他的五官都是饑餓的，貪求著一切滿足。他撿起路邊的小石子，拔下一朵白野花，踩一踩樹的影子，經(jīng)過一只敞著蓋的垃圾桶，他被翻飛的蒼蠅吸引住了，久久地注視著，蒼蠅是這午后寂靜中唯一的活物。直到誰家院里走出一只黑色的大狗，一路走，一路低頭亂嗅，步伐輕快地來到毛毛身邊。

球球在懷中一下子縮緊了。毛毛知道它在害怕，自己也在害怕，他抬步向前走，狗跟了幾步，就被垃圾桶的味道引走了，它站起來趴著桶口，用嘴在里面拱來拱去。毛毛轉一個彎，走進兩排房子之間的過道。墻是濕涼的，墻根底下生著青苔，毛毛滑倒了幾次，奶奶不在旁邊，所以他沒有哭，自己努力站了起來。經(jīng)過一扇打開的窗戶，里面嘩啦啦地響，有人在打牌，邊打牌邊聊天。

“根本就沒結婚，未婚先孕。她媽嘴可嚴呢，一個字不提。別人也不敢問。”

“也不讓那孩子出門。聽說那孩子到現(xiàn)在還不會說話，一個字也不說。”

“是不是天生腦子有什么毛病？他媽媽也太傻了。”

“我看傻也是遺傳的。”

毛毛已經(jīng)走遠了，走出這一截過道，走進另一片白花花的太陽地。他被曬得瞇起雙眼，像是困了，仿佛陽光是一只輕輕拍哄的溫柔的手，媽媽的手，奶奶的手，對他來說是一樣的。他輕輕地拍打著球球的后背。球球背上有一道拉鏈，拉開來，掏出棉芯，外套就可以下水清洗，有一次奶奶想把球球洗洗干凈，剛拉開拉鏈，毛毛就嚇得大哭起來。

他走到了一片水塘邊，第一次，毛毛見到這么多水，這么綠，這么深，這么靜，水面中央立著一頭水牛，那牛一動不動，落個蝴蝶不動，落個蜻蜓不動，扭著頭張望，一邊角上還短了一塊。毛毛只見過書上畫的平平整整的牛，沒見過這么大的，立體逼真的牛，牛的周圍開著好大的白荷花。他有點興奮著走向水邊，水邊一道長滿野草的斜坡，水的另一邊，是稻田，稻田的另一邊是青翠連綿的山。原來這片村子是被山環(huán)抱著。

球球一下子就浸滿了水，變得又濕又沉，棉花填的內芯吸飽了，膨脹起來，毛毛也一下子喝飽了，岸邊是傾斜的，水面下鋪著一層水泥，原來是一個修整過的景觀池塘，那牛是泥塑的，荷花也是假的，毛毛掙扎著，把球球越抓越緊，眼前忽明忽暗，幾秒鐘的工夫，有人將他一把撈了起來。

毛毛嗆了水，咳嗽著，接著大哭起來。哭聲又引來了別的人，好心的人，好奇的人，閑散無事看熱鬧的人，誰都沒見過這孩子，誰都知道這孩子。一個老太太說：“是不是那家的那個？”那語氣使人們一下子就明白過來。有人掏出手機給奶奶打電話。

奶奶趕來，把全身濕透的毛毛和球球抱走了，走得很快。回到家，毛毛被剝光了衣服，按進一個白鐵盆里，這鐵盆可有些年頭了，毛毛的媽媽，毛毛的舅舅都在里面洗過澡，現(xiàn)在輪到毛毛。一勺熱水兜頭澆下來，水迷了眼，他忍不住又哼哼唧唧地哭起來。

“哭什么哭！淹死你算了！“奶奶說，一邊說，一邊又舀起水，往肩膀上澆，往背上澆。毛毛聞見肥皂的香，泡沫漂浮在水面上，一抓就沒有了，一捧又流走了。奶奶一邊幫他沖洗，一邊罵人，罵得又傷心又曲折，是毛毛聽不懂的、復雜的大人的話，甚至那罵里還裹著一點無奈的疼惜，像苦巧克力的糖心。

毛毛洗好了，換了干凈衣服，趴在鐵盆邊看奶奶用剩下的水洗球球。她把球球的皮脫下來，用肥皂狠狠地搓著，那張皮被泡沫裹住了，球球的眼睛眨也不眨。掏出了棉花芯，只剩一張外皮，因此臉上的表情也變了，變得冰冷嚴肅，嘴巴不會笑了。球球被平平地攤在一只倒扣的缸底，等著太陽把它曬干。洗澡水就朝院中一潑。水往低處緩緩流著，泡沫映出七色的光。

球球回來了，清潔干凈，散發(fā)著香皂的味道，原來它有點臭烘烘的。現(xiàn)在它顯得有點陌生了，似乎縮水變小了一點，毛毛嘗試著把它重新?lián)нM懷里，覺得它身上有幾處不均勻的硬塊。他把臉貼上去，投進球球的懷里，努力重新適應，重新愛上它。

夏末秋初的時候，媽媽回來過，問毛毛高興嗎？想媽媽嗎？高興是高興的，但是高興也只是一小會兒，媽媽走的時候，哭也是一小會兒。奶奶沒有送她，她走的時候，奶奶在廚房里切菜，菜刀剁得很響，背轉了身，她說一聲那我走了，奶奶沒有回話，媽媽便悄悄地走了，鐵門一開一關。媽媽給毛毛留下很多新玩具，毛毛只玩一陣子就全丟在一邊，又抱起球球來。

每天早晨，奶奶要去上班，她在村里的一家民宿幫忙做飯。到了暑假，寫生的孩子們又來了，跟著學校的老師，拖著一模一樣的、裝著滑輪的帆布包。最酷熱的天氣里，他們一群群地散坐在空地上，架起畫板，大大小小的電風扇放在身邊嗡嗡地吹，悶熱的空氣被攪動成風，仿佛更熱了。過了吃飯的時間，奶奶沒事的時候，也出來看他們畫，有的快，有的慢，有的疏，有的密，倒都畫得很像。她看一會兒，又回趟家看看毛毛睡醒了沒，她工作的地方離家只有幾分鐘的路。那房子是上海的一個老板買下來又花錢改造的，頂樓給自己留了兩間屋子，平常上著鎖，只有他來小住的時候，才打開讓人打掃。

自從家里多了一個毛毛，奶奶這份工就打得斷斷續(xù)續(xù)。旅游生意跟著季節(jié)走，夏天最旺，暑假里，學美術的孩子一撥撥地來，住滿村里的大小院子。有人專門加蓋房子，蓋到兩層，三層，四層，隔成小間，放上下床，碩大的吊扇嗡嗡地飛轉。傍晚時候，孩子們到各個人家去吃飯，買飲料，嘻嘻哈哈地，男孩子、女孩子都愛穿松松的背帶褲，戴貝雷帽或者鴨舌帽，打扮得像電影里的角色。不少人一對對地走在路上，手拉著手，青磚黑瓦的老房子，雕刻著三國故事的花窗門扇，赤條條的懶散的陽光，簇擁著他們。奶奶走得快，超過路上的行人，幾分鐘就到了家，老劉剛給毛毛喂過飯。奶奶不在的時候，她幫忙看著毛毛。

“你瞧，誰回來啦？”劉奶奶細著嗓子說。毛毛張開雙手，奶奶把他接到自己懷里。到了晚飯時候還要回店里，她兩頭都要求人，好在那邊的女管家也是同村的熟人，很好說話。毛毛被抱了一會兒，掙扎著要下地，他走得越來越穩(wěn)當了。劉奶奶說：“等上了幼兒園，早晚一接一送，你就好辦了。”

“不去幼兒園，丟不起那個臉。”奶奶說。她身上的紅衣服模糊了一下，馬上又清晰起來。毛毛撿起一個掉在地上的玩具望遠鏡，是前陣子媽媽帶回來的，舉起來，看奶奶，滿眼的紅色。

“將來總要上學呀。現(xiàn)在這些事也不少見，你看那些學生，走著走著就摟起來了，男的女的勾肩搭背。”

“我不管了，讓他媽媽帶走，別處上學去，不要放在我眼前。”

“他媽媽連自己都照顧不周全。”

奶奶回答了什么，毛毛聽不清了。因為他已經(jīng)從敞開的屋門走到院子里，球球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微笑間仿佛有些憂郁，夏天快過去了，暑假要結束了，空氣中有一種低回宛轉的流連，好像時間不舍得往前走了。毛毛拉起球球，抓著它的一只手，使它直立著懸在空中，他的步子越邁越大，越邁越快，從跌跌撞撞到穩(wěn)穩(wěn)當當花了幾個月。各處的樹葉子變黃了，變紅了，逐漸湊成一副雜駁的畫。這一天奶奶請了假，破天荒帶毛毛出門去。她騎著電動車，把毛毛放在一個新安裝的嬰兒座上，上面墊了一塊小棉墊，使他坐得更舒服。車一走，秋風就被驚動了。

電動車壓過青石板路。巷口的墻上釘著指導游客的銅牌，閃亮亮的，某家祠堂，某家廟，某書院，某學堂，這里出過狀元和探花呢，那些高門深院，現(xiàn)在都叫景點，進村要買一張總門票，上面畫著線路圖，寫著這村子的淵源。口口相傳的故事，一印到紙上，不知怎么就不對勁了，顯得小題大做，千篇一律。武功赫赫，解甲歸田，做了個夢，夢里的神仙告訴他此處好風水，安了家，將來子孫綿延，福祉無邊。瞎扯，騙游客的，在奶奶看來，那些游客，來攝影的，來寫生的，都是些閑著沒事的家伙。她不喜歡那些探尋的目光。

電動車出了村，繞過那片池塘，水中殘荷敗葉，幾分蕭索，順著小路穿過稻田，轉眼就到了山腳底下。她把毛毛抱下來，毛毛緊緊揪著球球不撒手。一道石階向上蜿蜒，隱沒在樹叢中，祖孫倆拾級而上，毛毛費力地攀登，遇到高的石階，就手腳并用，再高一點的，奶奶將他抱上去。這條路原來沒有，也是近年修的，兩邊還裝了一些路燈，晚上點亮了，生造出一處夜景。初秋的太陽仿佛余怒未消，不一會兒，兩個人都出了一身汗，好在石階并不太長，很快他們就到了半山腰的觀景亭。再往上便沒有路了。

平常村里人是不來這里的，這是一個攝影點。坐在亭子里，往外望，是田地和古村，后面又是山，山既是屏障也是盡頭。毛毛太小了，不懂得看風景，從地上撿了一只飲料瓶子在玩，用瓶蓋假裝給球球喝水，一會兒又摸到一截煙頭，被奶奶呵斥，趕快丟下了。

奶奶臉朝外坐著，警告毛毛不許到邊上走，小心滾下去。身上的汗?jié)u漸消了，秋日重又溫存起來，她看著這片自己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每塊石板，每處瓦片都熟悉，遠遠地望過去，綠的綠，紅的紅，白的白，黑的黑，真像一幅畫。住在畫里，便成了畫里的人，畫里的人凡心一動，走了下來，走下來也就成了尋常人，甚至連常人也不如。她怎么會上這種當，受這種人的騙？本來，長得那么好，念書那么聰明，考上大學，眼看要畢業(yè)了，全毀了。結果這孩子居然一點也不像她，全像了那個混蛋。

他走到了一片水塘邊，第一次，毛毛見到這么多水，這么綠，這么深，這么靜，水面中央立著一頭水牛，那牛一動不動，落個蝴蝶不動，落個蜻蜓不動，扭著頭張望，一邊角上還短了一塊。毛毛只見過書上畫的平平整整的牛，沒見過這么大的，立體逼真的牛，牛的周圍開著好大的白荷花。他有點興奮著走向水邊，水邊一道長滿野草的斜坡，水的另一邊，是稻田，稻田的另一邊是青翠連綿的山。原來這片村子是被山環(huán)抱著。

球球一下子就浸滿了水，變得又濕又沉，棉花填的內芯吸飽了，膨脹起來，毛毛也一下子喝飽了，岸邊是傾斜的，水面下鋪著一層水泥，原來是一個修整過的景觀池塘，那牛是泥塑的，荷花也是假的，毛毛掙扎著，把球球越抓越緊，眼前忽明忽暗，幾秒鐘的工夫，有人將他一把撈了起來。

毛毛嗆了水，咳嗽著，接著大哭起來。哭聲又引來了別的人，好心的人，好奇的人，閑散無事看熱鬧的人，誰都沒見過這孩子，誰都知道這孩子。一個老太太說：“是不是那家的那個？”那語氣使人們一下子就明白過來。有人掏出手機給奶奶打電話。

奶奶趕來，把全身濕透的毛毛和球球抱走了，走得很快。回到家，毛毛被剝光了衣服，按進一個白鐵盆里，這鐵盆可有些年頭了，毛毛的媽媽，毛毛的舅舅都在里面洗過澡，現(xiàn)在輪到毛毛。一勺熱水兜頭澆下來，水迷了眼，他忍不住又哼哼唧唧地哭起來。

“哭什么哭！淹死你算了！“奶奶說，一邊說，一邊又舀起水，往肩膀上澆，往背上澆。毛毛聞見肥皂的香，泡沫漂浮在水面上，一抓就沒有了，一捧又流走了。奶奶一邊幫他沖洗，一邊罵人，罵得又傷心又曲折，是毛毛聽不懂的、復雜的大人的話，甚至那罵里還裹著一點無奈的疼惜，像苦巧克力的糖心。

毛毛洗好了，換了干凈衣服，趴在鐵盆邊看奶奶用剩下的水洗球球。她把球球的皮脫下來，用肥皂狠狠地搓著，那張皮被泡沫裹住了，球球的眼睛眨也不眨。掏出了棉花芯，只剩一張外皮，因此臉上的表情也變了，變得冰冷嚴肅，嘴巴不會笑了。球球被平平地攤在一只倒扣的缸底，等著太陽把它曬干。洗澡水就朝院中一潑。水往低處緩緩流著，泡沫映出七色的光。

球球回來了，清潔干凈，散發(fā)著香皂的味道，原來它有點臭烘烘的。現(xiàn)在它顯得有點陌生了，似乎縮水變小了一點，毛毛嘗試著把它重新?lián)нM懷里，覺得它身上有幾處不均勻的硬塊。他把臉貼上去，投進球球的懷里，努力重新適應，重新愛上它。

夏末秋初的時候，媽媽回來過，問毛毛高興嗎？想媽媽嗎？高興是高興的，但是高興也只是一小會兒，媽媽走的時候，哭也是一小會兒。奶奶沒有送她，她走的時候，奶奶在廚房里切菜，菜刀剁得很響，背轉了身，她說一聲那我走了，奶奶沒有回話，媽媽便悄悄地走了，鐵門一開一關。媽媽給毛毛留下很多新玩具，毛毛只玩一陣子就全丟在一邊，又抱起球球來。

每天早晨，奶奶要去上班，她在村里的一家民宿幫忙做飯。到了暑假，寫生的孩子們又來了，跟著學校的老師，拖著一模一樣的、裝著滑輪的帆布包。最酷熱的天氣里，他們一群群地散坐在空地上，架起畫板，大大小小的電風扇放在身邊嗡嗡地吹，悶熱的空氣被攪動成風，仿佛更熱了。過了吃飯的時間，奶奶沒事的時候，也出來看他們畫，有的快，有的慢，有的疏，有的密，倒都畫得很像。她看一會兒，又回趟家看看毛毛睡醒了沒，她工作的地方離家只有幾分鐘的路。那房子是上海的一個老板買下來又花錢改造的，頂樓給自己留了兩間屋子，平常上著鎖，只有他來小住的時候，才打開讓人打掃。

自從家里多了一個毛毛，奶奶這份工就打得斷斷續(xù)續(xù)。旅游生意跟著季節(jié)走，夏天最旺，暑假里，學美術的孩子一撥撥地來，住滿村里的大小院子。有人專門加蓋房子，蓋到兩層，三層，四層，隔成小間，放上下床，碩大的吊扇嗡嗡地飛轉。傍晚時候，孩子們到各個人家去吃飯，買飲料，嘻嘻哈哈地，男孩子、女孩子都愛穿松松的背帶褲，戴貝雷帽或者鴨舌帽，打扮得像電影里的角色。不少人一對對地走在路上，手拉著手，青磚黑瓦的老房子，雕刻著三國故事的花窗門扇，赤條條的懶散的陽光，簇擁著他們。奶奶走得快，超過路上的行人，幾分鐘就到了家，老劉剛給毛毛喂過飯。奶奶不在的時候，她幫忙看著毛毛。

“你瞧，誰回來啦？”劉奶奶細著嗓子說。毛毛張開雙手，奶奶把他接到自己懷里。到了晚飯時候還要回店里，她兩頭都要求人，好在那邊的女管家也是同村的熟人，很好說話。毛毛被抱了一會兒，掙扎著要下地，他走得越來越穩(wěn)當了。劉奶奶說：“等上了幼兒園，早晚一接一送，你就好辦了。”

“不去幼兒園，丟不起那個臉。”奶奶說。她身上的紅衣服模糊了一下，馬上又清晰起來。毛毛撿起一個掉在地上的玩具望遠鏡，是前陣子媽媽帶回來的，舉起來，看奶奶，滿眼的紅色。

“將來總要上學呀。現(xiàn)在這些事也不少見，你看那些學生，走著走著就摟起來了，男的女的勾肩搭背。”

“我不管了，讓他媽媽帶走，別處上學去，不要放在我眼前。”

“他媽媽連自己都照顧不周全。”

奶奶回答了什么，毛毛聽不清了。因為他已經(jīng)從敞開的屋門走到院子里，球球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微笑間仿佛有些憂郁，夏天快過去了，暑假要結束了，空氣中有一種低回宛轉的流連，好像時間不舍得往前走了。毛毛拉起球球，抓著它的一只手，使它直立著懸在空中，他的步子越邁越大，越邁越快，從跌跌撞撞到穩(wěn)穩(wěn)當當花了幾個月。各處的樹葉子變黃了，變紅了，逐漸湊成一副雜駁的畫。這一天奶奶請了假，破天荒帶毛毛出門去。她騎著電動車，把毛毛放在一個新安裝的嬰兒座上，上面墊了一塊小棉墊，使他坐得更舒服。車一走，秋風就被驚動了。

電動車壓過青石板路。巷口的墻上釘著指導游客的銅牌，閃亮亮的，某家祠堂，某家廟，某書院，某學堂，這里出過狀元和探花呢，那些高門深院，現(xiàn)在都叫景點，進村要買一張總門票，上面畫著線路圖，寫著這村子的淵源。口口相傳的故事，一印到紙上，不知怎么就不對勁了，顯得小題大做，千篇一律。武功赫赫，解甲歸田，做了個夢，夢里的神仙告訴他此處好風水，安了家，將來子孫綿延，福祉無邊。瞎扯，騙游客的，在奶奶看來，那些游客，來攝影的，來寫生的，都是些閑著沒事的家伙。她不喜歡那些探尋的目光。

電動車出了村，繞過那片池塘，水中殘荷敗葉，幾分蕭索，順著小路穿過稻田，轉眼就到了山腳底下。她把毛毛抱下來，毛毛緊緊揪著球球不撒手。一道石階向上蜿蜒，隱沒在樹叢中，祖孫倆拾級而上，毛毛費力地攀登，遇到高的石階，就手腳并用，再高一點的，奶奶將他抱上去。這條路原來沒有，也是近年修的，兩邊還裝了一些路燈，晚上點亮了，生造出一處夜景。初秋的太陽仿佛余怒未消，不一會兒，兩個人都出了一身汗，好在石階并不太長，很快他們就到了半山腰的觀景亭。再往上便沒有路了。

平常村里人是不來這里的，這是一個攝影點。坐在亭子里，往外望，是田地和古村，后面又是山，山既是屏障也是盡頭。毛毛太小了，不懂得看風景，從地上撿了一只飲料瓶子在玩，用瓶蓋假裝給球球喝水，一會兒又摸到一截煙頭，被奶奶呵斥，趕快丟下了。

奶奶臉朝外坐著，警告毛毛不許到邊上走，小心滾下去。身上的汗?jié)u漸消了，秋日重又溫存起來，她看著這片自己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每塊石板，每處瓦片都熟悉，遠遠地望過去，綠的綠，紅的紅，白的白，黑的黑，真像一幅畫。住在畫里，便成了畫里的人，畫里的人凡心一動，走了下來，走下來也就成了尋常人，甚至連常人也不如。她怎么會上這種當，受這種人的騙？本來，長得那么好，念書那么聰明，考上大學，眼看要畢業(yè)了，全毀了。結果這孩子居然一點也不像她，全像了那個混蛋。

星期天休息了，媽媽也帶他到外面去。毛毛覺得自己仿佛掉進了大海，無邊際的樓群，無盡頭的車流，數(shù)不清的人，一千個或者幾千萬，轟隆隆地來，轟隆隆地去，陽光幾乎灼痛他，太溫暖，太明亮了，他適應燦爛熱烈的陽光就像適應一池溫泉，一點點地走下去，埋進去，輕微的眩暈，被吞沒的舒適。在公園里，他滾在草地上，天地顛倒，草木清香，媽媽嫌他弄臟了衣服，他也顧不得了，向空中拋灑笑聲就像往水池里拋灑碎饅頭那樣毫不吝惜，來吧，別客氣呀，盡情吃吧，有的魚像小水桶那么粗壯，一邊擁擠，一邊張開大嘴。紅色的魚讓他想起紅色的奶奶。

夕陽西下，他是來自地底的孩子，他還是要回到地底下去，像灰姑娘的魔法到了時限。坐公交車回家，毛毛覺得到處都滿滿當當?shù)模劬κ菨M的，耳朵是滿的，心也是滿的，有人給他們讓座，他就坐在媽媽腿上，車子一晃，漸漸就睡著了。雖然生活中的所見盡是轉瞬即逝的碎片，夢卻做得十分清楚完整。和別的小朋友在一起，在一片空地上，按著一位阿姨的指揮，向左，向右，向前，向后，休息，吃飯，喝水，一起笑哈哈……他天天在武奶奶家看電視，他知道有幼兒園，有學校，有老師，有小朋友們在一起玩，有操場和明亮的太陽。

他把夜間的夢告訴媽媽，媽媽沒說什么，若有所思。過了幾天，他就來到一扇鐵門前，書包是新的，鞋帽是新的，一個年輕的阿姨和媽媽不知道在說什么。當大門在身后緩緩關上時，毛毛回頭，看見媽媽還在笑著，但是手指揪起了褲子的布料，用力地擰絞著。

去幼兒園不可以帶球球。

第二天，當媽媽把球球輕輕地拿過來，告訴毛毛，武奶奶會和球球一起去學校接你，而毛毛已經(jīng)哭得聽不清媽媽的話了。死心眼，媽媽說。不得已去跟老師商量，老師微笑著，說好吧，那就帶吧，但是那微笑中似有一絲猶疑。他不跟別的小朋友說話，年輕老師說，做游戲的時候，他就在一邊發(fā)呆，好像聽不懂我說的話。他只跟那個毛絨玩具一起玩，嘟嘟囔囔地跟它說話。好吧，我們再繼續(xù)觀察一下，實在不行，就要退學了。他連排隊都學不會，是是是，我們也相信毛毛很聰明，小孩都很聰明，但是他適應不了集體生活。

毛毛可能是不太習慣，在家里他沒有伙伴一起玩，孤單慣了，媽媽辯解著，一只手緊握著毛毛的小手。別人說的話，對毛毛來說，就像窗外下的一場雨，有畫面，有聲音，就是淋不到自己身上，仿佛與自己無關。所有人都像是電視里的人，他們吃飯，說話，走來走去，哭哭笑笑，演得又熱鬧，又好看，就是無法建立關聯(lián)。他們都在岸的另一邊，毛毛和球球，在這一邊，他也想越過去，可水面上空蕩蕩的，一根獨木都沒有。

病是沒有的，檢查過了，各方面健康正常，就是因為球球——愛是一切苦惱的根源。她懂。半夜醒來，媽媽一陣陣地愁煩，地下室沒有月光，燈一關便是純然的黑暗，她聽見毛毛的呼吸聲，拿起枕邊的手機，用屏幕的光照著一點亮，緩緩地搜尋，球球就在毛毛的枕邊。她小心地，極輕極輕地，把球球抽了出來。地下室的垃圾桶不保險，要扔得更遠些。夜里很涼，她只穿了一條薄睡褲，風一吹就透骨。那些眼睛似的路燈一眨不眨。

她闖了大禍。她總是闖禍，事后雖然懊悔，嘴上還是硬的。不過是個玩具，你不能整天對著一個死玩具，它是死的，當然是死的，它不會說話，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毛毛哭得大聲，整個地下室，連武奶奶都聽見了，拉走毛毛，說沒事沒事，奶奶帶你去找，留下媽媽一個人在屋里。他們真的去找了，毛毛跟著武奶奶，翻遍他們遇見的每個垃圾桶，天氣半明半暗，要下雨了。后來媽媽也來了，徑直走到那個垃圾桶，掀起蓋子，在幾個填得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底下，翻出了球球。它渾身臟污，十分狼狽，依然微笑著，玻璃眼球折射出勝利的光芒。毛毛劈手將它奪了過去。雨落在臉上。

幼兒園不去了，這決定是輕飄飄的，就像媽媽從前做的每一個選擇。好吧，就這樣吧，算了吧，接受吧。她總是步步后退。幼兒園的鐵門在身后關了，牽著毛毛的手，一瞬間似乎無處可去。這一天她帶著毛毛上了一輛公交車，一站又一站，地名長長短短，全是陌生的。除了工作的地方和地下的家里，她對這座城市絲毫不熟悉。一條街，又一條街，一棟連著一棟高聳的建筑，人又多又小，彼此不認識，不說話，叫嚷的是汽車，是招牌，是無數(shù)的燈，是風吹著樹，雨打著窗，唯獨聽不見人聲，此處一切喧囂全是靜默。

在毛毛的許多印象里，他牢記住那一天。因為那一天，對他來說，是打破罩子的一天。在終點站，他們不得不下了車，毛毛告訴媽媽，球球說它餓了。他習慣了透過球球提要求，好像他很難說出我想和我要，而是它想和它要。球球咧開小嘴，日復一日，幾乎染上了一點嘲弄的神情。

那它想吃什么呢，媽媽說。

拉面。他指指路邊的一家面館。一大一小分著吃一碗面的時間，媽媽已經(jīng)想好了下一步要怎么做，毛毛要去更好的幼兒園，需要更好的，更專業(yè)、更有耐心的老師，而她得想辦法掙更多的錢，更長的工作時間，更遠的上班距離，沒關系，難歸難，總有辦法。她帶著毛毛走出飯館的時候，已經(jīng)成了一個全新的人，死里逃生的人，從長久的昏睡中醒了過來，凝固的視野重新松動，繼而流動起來，一切的際遇坎坷都有了意義，從她遇見那個年輕的游客開始，到她牽著毛毛走在傍晚街頭的此刻，塑造她的正是這些痛苦。她想著，今晚給家里打個電話，讓奶奶跟毛毛說幾句話，奶奶一定很想毛毛，她堅持讓毛毛管她叫奶奶，不要叫外婆；以后要讓毛毛多去外面曬太陽，假如錢再多一點，就從地下室搬出來，搬去地面上住，房間要寬敞些，給毛毛買一張單獨的兒童床，可愛的圓潤的小木床。當年，毛毛的到來就像一支冷箭射中了她，現(xiàn)在她要在這傷疤上紋一朵花。毛毛不知道媽媽在想什么，他隨著媽媽走。他們走進一間明亮的商場，一排小店，賣著許許多多的東西，衣服、帽子、書包、五顏六色的卡通貼紙和像茂密叢林一樣的水彩筆，毛毛應接不暇。他還不明白世人造出這些東西是為什么，也沒想過球球只是一件普通的流水線產(chǎn)品，以為它是獨一無二的。它既是一扇門，也是一把鎖，毛毛高高興興地畫地為牢，絲毫不想到地面上、到陽光下去過新的生活。

直到他們經(jīng)過一家玩具店，里面擺著各種毛絨玩具。媽媽信步走了進去，她想也許毛毛會挑上一兩件，找到新的朋友。人造的動物們凝視著他們，好像走進一部動畫片的場景。毛毛屏息凝神，緊緊抱著懷里的球球，好像怕它要跑，要掙扎著回到自己的世界。他轉過一個拐角，正要向外走時，一下子定住了，眼前的一排貨架上，擺著幾十、幾百、幾千、幾萬個球球，和他懷中的那個一模一樣，棕色的毛，微笑的紅舌頭，黑亮亮的玻璃眼珠，張開短小的雙手。媽媽回頭叫他，一時間他既聽不見，也看不見，仿佛一堵厚厚的墻在片刻間崩塌了，世界訇然洞開，陽光萬丈，風猛烈地吹來。

（本文首發(fā)于《鐘山》2022年第5期，責編汪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