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18日本文作者最后一次拜訪楊玲教授，為她在寓所門口拍攝

2022年12月14日，羅馬尼亞知名漢學家、布加勒斯特大學中國語言文學教授伊麗亞娜·霍加-韋利什庫（Ileana Hogea-Veliscu，中文名楊玲）不幸因病去世，享壽86歲。從羅馬尼亞友人和她的家人那里得知這個消息，我和許多認識她的朋友都心情沉痛，無比惋惜。她在羅馬尼亞教育界和學術領域辛勤耕耘60載，桃李滿天下，為中羅友好事業(yè)和在羅馬尼亞傳播中國文化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是我們由衷敬重的中國文化資深翻譯家和學者，也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楊玲1936年7月15日出生于雅洛米察縣的蘇迪茨鄉(xiāng)。在家鄉(xiāng)讀完七年級后，1950年進入克勒拉希初級師范學校，學習四年后取得小學教師資格，1954年考入布加勒斯特I.C.巴洪大學（今布加勒斯特大學）語文系俄語專業(yè)。1955年經(jīng)過嚴格的考試遴選，由羅馬尼亞公派中國留學，進入北京大學。作為中文系1957級的學生，完整地受到了當時最好的中國語言文學本科教育，1962年以優(yōu)秀成績畢業(yè)。同年回到羅馬尼亞后，她在布加勒斯特大學外語學院剛剛建立不久的漢語教研室擔任見習助教，從那時起，一直從事中國語言文學的專業(yè)教學。1976年，她在羅穆爾·蒙特亞努教授的指導下，以論文《中國文學在羅馬尼亞的接受》獲得布加勒斯特大學語文學博士學位，專業(yè)為世界文學和比較文學，成為第一位取得博士學位的羅馬尼亞漢學家。她1966年獲得羅馬尼亞文化部授予的中羅語言翻譯資格證書，1990年加入羅馬尼亞作家聯(lián)合會，1997年晉升為教授。她長期擔任布加勒斯特大學漢語專業(yè)的負責人（1973-1999），參加了東方研究協(xié)會（1970）等學術團體，名字被收入英國、中國、希臘、美國等有關機構編輯出版的名人錄，獲得國際儒學聯(lián)合會頒發(fā)的“中國文化研究終身成就獎”（2015）等榮譽。

1949年10月5日中華人民共和國與羅馬尼亞建立外交關系，從1950年開始互換留學生。楊玲是羅馬尼亞第四批留華學生，從1955年9月至1962年6月，在北京大學留學生專修班和中文系學習長達七年，受到了嚴格系統(tǒng)的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教育。她的啟蒙老師之一王還，曾在劍橋大學教授漢語（1947），是翻譯家、語言學家和中國對外漢語教學事業(yè)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那個年代北京大學云集了一大批20世紀中國著名的思想家、哲學家、語言學家、文學家和文化學者，他們正值盛年，都親自給中外學生上課，傳授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楊玲等東歐留學生的學術成長起到了至為重要的引領作用。據(jù)楊玲回憶，語言學家王力先生在課堂讓外國留學生寫他前一天講的《左傳》中某篇文章的大意，因為她做了準備，完成得很好，受到了表揚。王力先生后來經(jīng)?？洫劇傲_馬尼亞學生楊玲是最勤奮好學的”。她和同學們還在不同的課上，直接受教于吳組緗、林庚、季鎮(zhèn)淮、周祖謨等教授。楊玲的畢業(yè)論文題目是《魯迅作品中的農民形象》，指導教師是王瑤先生。楊玲那一代羅馬尼亞留學生，不遠萬里選擇到他們十分陌生的中國留學，遠離自己的祖國和親人，克服了常人難以承受的思鄉(xiāng)之苦和生活差異造成的許多不適。但他們同時又是幸運的。中羅兩國對他們的著力培養(yǎng)，諸多大家學者的品德風范，與中國社會和文化的廣泛接觸，包括社會文化考察和實踐，都化為了他們的理想、視野和動力，激勵他們后來畢生致力于中國研究、雙邊文化交流與民間友好事業(yè)。

1962年，楊玲回到羅馬尼亞，開始在布加勒斯特大學任教。該校漢語專業(yè)成立于1956年，羅馬尼亞1950年派往中國的首批留學生之一、同樣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的江冬妮（Toni Radian）是第一位老師。當時還有揚·帕雷帕（Ion Parepa）老師。楊玲與他們一起篳路藍縷，在漢語人才培養(yǎng)、翻譯、專業(yè)建設等方面不斷探索，辛勤工作，取得了許多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成績。由于中羅兩國之間長期保持了友好交往和多方面的合作，布加勒斯特大學的漢語教學一直持續(xù)開展而未有中斷，這在中東歐國家中十分突出。

楊玲在羅馬尼亞教授漢語的活動大體分為兩個階段。一是在布加勒斯特大學擔任專任教師期間，與漢語教研室的同事們進行專業(yè)教學，培養(yǎng)的漢語本科生多達數(shù)百人。其中包括今天的教研室主任、孔子學院院長、第十二屆中華圖書特殊貢獻獎和中國政府友誼獎獲得者白羅米（Luminita Balan）教授，布加勒斯特大學副校長木古烈（Mugur Zlotea）副教授等杰出人才。著名漢學家、翻譯家和外交官魯博安（Constantin Lupeanu）大使也是她的高足。這些學生當中有不少人在讀期間或畢業(yè)后又到中國深造，為羅馬尼亞與中國的交往作出了貢獻。二是從1990年開始，特別是退休之后，她先后受聘于金星大學、斯皮魯·哈雷特大學、迪米特里耶·坎特米爾基督教大學等私立高校，幫助這些學校創(chuàng)辦了漢語教學。此外，她還在米哈伊爾·薩多維亞努中學并通過私人授課的方式，培養(yǎng)了一批漢語和中國文化的愛好者。去世前兩天，楊玲還在為羅馬尼亞學生上中文課。一個老人在耄耋之年、全球疫情不斷反復的困難時期，滿懷對中國的深厚感情，依然發(fā)揮自己的專業(yè)所長，培育人才，傳播中華文化，這種精神著實令人感佩。

楊玲教授在對中國語言文化的研究方面孜孜不倦，不斷探索，取得了大量重要的學術成果，在羅馬尼亞當代中國學領域開展了許多基礎性工作。

她善于把復雜的漢語和迥異的中國文化以本土化的方式呈現(xiàn)，結合教學編寫了多種適合羅馬尼亞學習者的教材。其中包括布加勒斯特大學印刷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1972）、《中國戲劇藝術的形成與流變》（1983）、《古漢語：詞法、句法、詞匯》（1984）等專業(yè)教材，以及與北京語言大學任遠教授合編出版、面向社會的教材《羅馬尼亞人學漢語》（1996）上下冊。

她對中國文學的翻譯情有獨鐘，成就斐然。早在上個世紀70年代，她就與詩人、小說家和翻譯家伊夫·馬丁諾維奇（Iv Martinovici）合作，翻譯出版了中國民間故事集《幸福鳥》（1973）、屈原的《楚辭》（1974）和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1975）?！都t樓夢》（40回節(jié)譯本）的翻譯難度尤其大?？梢院敛豢鋸埖卣f，這是羅馬尼亞人翻譯中國文學方面的第一座高峰。她編纂的《中國古代和近代文學詞典》（1983）是羅馬尼亞人編寫出版的第一部中國文學辭書，包括了基本概念，重要作家、社團、流派、作品等，內容豐富，學術性強，無論對專業(yè)教學研究還是普通讀者了解中國文學傳統(tǒng)，都是難得的參考工具。

她很早就開始關注中國文化在羅馬尼亞的傳入過程，深入本土文獻資料，做了大量實證性工作。通過她的努力，中國研究納入到了羅馬尼亞文學史和與世界文化關系史研究的范圍，成為一個顯著的方向，并形成了一系列具有較高學術價值的成果。她在《布加勒斯特大學學報》上發(fā)表的論文《19世紀羅馬尼亞報刊及其對中國文學的接受》（1971）、《斯拉維奇思想里的中國理據(jù)》（1971）、《蒂圖·馬約雷斯庫：第一位中國文學的羅馬尼亞文譯者》（1983）等，都是這方面的經(jīng)典論文。她的專著《尼古拉·米列斯庫·斯帕塔魯》（2007）綜合運用新的史料，尤其是參考了中國學界的一些材料，以新視角對這位歷史上第一次到達中國的羅馬尼亞人進行了考證和述評，使羅學術界對米氏的原有研究出現(xiàn)了明顯的推進。她還參加了北京外國語大學張西平教授主持的中國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重大課題攻關項目“20世紀中國古代文化經(jīng)典在域外的傳播與影響”，撰寫了《孔子進入羅馬尼亞文三百年考述》的長篇綜述，厘清了孔子及儒家學說在羅馬尼亞的翻譯、出版和研究的歷史情況。

楊玲教授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中國語言文化在羅馬尼亞的傳播，還以自己的專長和熱情積極服務于中羅兩國人民之間的友好事業(yè)。1965年，中國和羅馬尼亞相互在首都舉辦對方國家的經(jīng)濟展覽會，周恩來總理出席了8月5日在北京舉辦的羅馬尼亞經(jīng)濟展覽會開幕式并剪彩。當時還是青年助教的楊玲作為譯員之一全程參加，為周總理翻譯成為她一生的莫大榮耀和珍貴記憶。1997年9月，羅馬尼亞總統(tǒng)埃米爾·康斯坦丁內斯庫訪華，楊玲作為文化人士隨同，受到了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的親切接見。在她的職業(yè)生涯中，她作為羅方譯員參加了大量中國代表團訪問羅馬尼亞的陪同和翻譯活動，幫助中方人士準確深入地認識了羅馬尼亞。

1995年10月18日，羅中友好協(xié)會成立，羅馬尼亞前駐華大使、經(jīng)濟學家弗洛雷亞·杜米特雷斯庫擔任會長，楊玲教授和一大批外交、經(jīng)貿、科技、文教、新聞出版界人士都是創(chuàng)會成員。他們?yōu)樵谛碌臍v史條件下傳承兩國友好事業(yè)熱情奔走，在各地成立了一批分會，積極推進中羅民間交往和地方合作，開展了大量富有成效的工作。作為執(zhí)行主編之一，楊玲在1999至2014年間協(xié)助杜米特雷斯庫大使編輯出版了四卷羅中友好文集，收錄文章234篇，總量達2157頁，作者包括科學院院士、政治家、外交官、大學教授、作家、藝術家、企業(yè)家等，大多是中羅關系的親歷者和參與者，他們的文章成為了研究中羅關系史不可多得的資料。中國駐羅馬尼亞的四任大使分別為四卷作序。劉古昌大使在1999年出版的第一卷序文《風云變幻，友誼長存》中寫道：“世界各國歷史傳統(tǒng)、民族習俗、宗教信仰、經(jīng)濟狀況千差萬別，發(fā)展道路各具特色。也正是由于有了這種差別和特色，才使得我們這個世界更加美麗，也使得各國可以相互學習和借鑒，取長補短，共同推動人類社會不斷向前發(fā)展。中羅作為共同生活在這個星球上的兩個國家、兩個民族，始終相互尊重、完全平等、互不干涉內政，這就是半個世紀以來風云變幻、友誼長存的根本所在。”楊玲教授正是以她的學識、才華和畢生精力，參與了這種友誼的構建和傳播。

楊玲在晚年寫有六卷回憶錄，以紀實的方式記述了她少年時代的求學生活、與同窗和后來成為羅馬尼亞基礎教育界杰出代表的馬爾切拉·佩內什老師的畢生友誼，飽含深情地描繪了她留學北大的青春歲月和后來從事漢語教學、開展中國文化研究過程中的大量往事、探索發(fā)現(xiàn)和心路歷程。

1962年她在北京大學畢業(yè)時，一位中國的同窗好友賦詩《歌送楊玲同志歸國》：

藍天凈無云，舉翼欲西飛。

天底千臂香，頓作東風吹。

東風幾萬里，送君學成歸。

七載勤釀蜜，百世播芳蕤。

春日傳花信，中羅友誼垂。

他年花結子，莫忘來舉杯。

楊玲教授以一個甲子的跋涉和奉獻，完美詮釋了這種時代理想和文化使命。她雖然離開了我們，但她播散的種子會繼續(xù)開花結果。她在中國和羅馬尼亞兩國燦爛文化中的辛勤采集和獨特創(chuàng)造，猶如一縷縷紅白絲線，編織成美麗的“三月花結”，依然鮮艷耀眼，感動著我們許多人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