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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在多大程度上改變人，是一個值得長期探討的話題。隨著AI由低階智能向高階智能的邁進，人類的生產生活方式，將發生不可逆的根本性改變。至于這種改變是好還是壞，需要時間的檢驗。崔小芮作為國內新生代的科幻創作者，其文章往往能從一個切面入手，跳出技術層面，對倫理問題進行深邃思考。這種探索無疑具有重要意義。

——劉兆雨

崔小芮，科幻作家，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作品《AI接續代之城》入選劉慈欣主編的《九座城市萬種未來》，獲深港雙年展評委會大獎；《深海之冰》入圍第十九屆百花文學獎·科幻文學獎。代表作《未來之夏》《分享經濟重構未來》《得到你的一百種方式》等。

在素有山城之稱的稻城，2048年的場景和2021年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一面是高聳入云的山，一面是賽博朋克式的城市結構，天空被林立冷峻的建筑切割成幾何形狀。抬頭一看，就能看到幾乎幾十年沒有開啟的玻璃窗和從未熄滅的燈光。城市的深色的霧已經濃郁到每個人都要帶上高透鏡片才能分清前方障礙物，所有品牌，包括奢侈品牌的衣服都有了特質功能，防酸雨，防空氣污染。不再需要水洗，因為水早已經是稀缺之物，除了飲用水，其他用途均已經被風能和電能替代。天空是深藍的顏色，在色譜中，百年之前的天空藍已經不復存在，那種顏色難以形容，難以描摹。一切從實際出發，直接進入深藍色。這種深藍色，也是經過層層過濾才能有的色彩。稻城已經算是全國最潔凈的城市，大家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

李執在超智集團旗下AI系統化公司擔任一名普通的技術工人，每天負責的工作就是將鈦金屬按鈕安裝在機械鍵盤上，鈦是最耐腐蝕的元素，很多衣服和眼鏡中都含有這種元素，但是因為過度開采已經是貴重金屬了，價格是百年前鉆石的10倍。物質本身不能代表什么，意義更多是精神層面的，而不是靠物質帶來。如無必要，勿增實體，是超智集團管控之下的稻城極簡的生活法則。

李執一邊安裝按鍵，一邊用10倍速聽新聞，在稻城的這一群人已經不需要看任何八卦，或者社會焦慮的話題了。這里人們只需要快速了解信息，不需要與眾人價值觀認同和討論，這一代的人不會爭吵，因為他們進化到認為過多交流沒有意義，與其浪費時間不如放在工作和創造價值上面。他們吃的食物不再計較美味，只要有足夠熱量和養分，都會不加思考地吃進胃里。他們的身體像汽車，食物是汽油，足夠身體運轉就可以。這是異星人種改造過的超智人類，他們的命運是與過去和未來交疊的，這一代的人由異星科學家們守護著生命的延續。在李執眼里，他們就像機器，就像工具。

與異星球科學家對立的另一派是Next實驗室集團的科學家們，他們讓稻城之外的人類保留了人類的特征，為了更加適應這個快速演變的宇宙和環境，充分抵御外來的一切不可控性的風險。而異星科學家們通過定期注射AI超智化機械藥物，讓人類負責記憶、思考、情感互動的部分，都變成計算式。無比精微，毫無差池。不像百年前純骨肉型的人類，總是會有七情六欲，犯低智商的工作錯誤、情緒失控等，這些在異星科學家眼里都會擾亂精微運算秩序。Next實驗室集團的科學家們發現了一種神奇太空元素，把它命名為精微升級元素，可以治療絕癥增加人身上更多的防御技能，可以無視外部的環境，讓人的身體更加自由。這是這個時代里面Next實驗室科學家為了保護人類作出的最偉大的貢獻，而這些元素被異星科學家作為臥底從Next實驗室集團偷走，一場大戰正在醞釀之中。

對于異星科學家來說，毋庸置疑，精微升級元素號元素是這個時代最有意義的發現了。這是他們強設定給稻城人的，不是被人選擇的，因為稻城的下一代人不會繼續繁衍，配對形成的兩口之家可以通過體外基因制作培育新人類，申請限量的精微升級元素就能選擇自己想要的外形和人生，而Next實驗室集團科學家們正在努力尋找這種元素的初代版本。

到了異星科學家們給稻城人配對的年齡，李執在AI眼鏡上收到了和同齡人一樣的通知書。在約定的時間去聯合智能實驗室，用AI超智系統運算出最互補的對象，越是互補，體外基因制作的超智一代就趨近完美。畢竟接續代的意義重大，直接決定超智一代的基因質量，科學雖然完美，但是也有需要人類本身填補的缺憾。

李執一直有一個秘密，他是Next實驗室集團科學家的孩子，也立志成為Next實驗室集團的科學家，為保護人類向更好的方向進化而努力。在20歲之前，他偷偷逃過了幾次注射，相比于其他被異星科學家管控人類來說，還存留人類感情中逃避的部分，也就是說，他會犯錯，在無法理智思考的情況下會逃脫。大家都不知道李執的秘密，有幾次他試圖擾亂了精微的運算秩序，被系統提示了。異星人沒有責難他，但是他變得忐忑、小心翼翼。他在任務約定的時間進入了異星集團聯合智能實驗室，提前完成進化的異星超智人是最年輕的科學家，和他同齡，但是輩分上已經長他一輩了。他們聰慧而具有讓宇宙和諧統一、便于管理的能力。

李執看不出異星超智人外形上的性別，聲音上也很難發現特征，當他覺得是男士的時候，他就是男士，當他覺得是女士的時候，科學家又變得溫柔可親，狀態會隨著內心的感受而改變。

“請選擇你的配對方案，萊潔女士是系統建議的，除此以外你可以設定你的特殊需求，但是最終還是需要系統建議。”異星科學系統這樣提示到。這與李執曾經預料的一樣，這在稻城之外的人類眼里，看來就是強迫，僅此而已。但是異星人堅持認為，在宇宙中讓人類物種保持穩定而持續的繁衍和理性進化是最有利于人類本身的事情。

“這不是強迫，根據系統記載，你在之前缺失過幾次注射，導致系統出錯。萊潔女士是嚴格的秩序型人格，你們可以成功的實現互補，完成你們作為稻城人的使命。”“快滾開，讓這個叫什么萊潔的女士離我越遠越好！”李執大喊，抓起自己手邊的保溫杯就向出現萊潔的畫面砸去。“你現在是最后一個會出汗的人類，究其原因是你逃脫了14歲時汗腺和皮膚器官的缺憾補充型注射。”一切都逃不過異星科學家的智慧眼。

“你之前從異星實驗室里拿到了精微升級元素的元素，想要讓他們重新歸屬給Next實驗室集團，這些我們可以盡量從寬處理，因為你對稻城也作出了很多貢獻，希望你能認識自己的錯誤，并且用心悔改。精微升級元素只能由稻城開啟使用，不然你會因為操作失誤而徹底失去生命。”“我不信，我相信精微升級元素可以讓我更加強大，以人類自己喜歡的方式，至少比你們還要強大。”李執字句鏗鏘。

李執繞開了異星科學家，自己開始敲擊系統。“這是你第十六次違反秩序。”異星科學家提示說。李執在系統中，搜索曾經看到過的一個人，他記得她衣服上的編碼記錄和眼鏡的型號，通過這些信息就可以找到她。希望她可以成為自己的同盟，雖然是冒險，但是也在此一搏。

編碼#7697，系統中呈現出了一位短發高挑的女子，下巴上有一條淺淺的疤痕。“我記得這個人，她之前在高速大橋上，站在邊緣的柱子上，我把她拉下來之后，我就走了。這就是人類的輕生，不去幫助這個人，她就會失去生命。我想要和她在一起，永遠。”“你為什么想要和她在一起，她哪些方面吸引了你。”“脆弱，絕望，這是一些人性深處最真實的東西。”異星科學家說：“那你可以嘗試自己發送申請給她，祝你好運。”李執發送了配對申請，很快艾莉就來到了他的身邊。

艾莉看起來已經是接續代里最老的一個人，她的手部皮膚已經非常滄桑，握上去會有橫紋的觸感，她已經不再年輕了，眼角有了細紋，這里的人們因為有精微升級元素的智慧化配比按照常理不會有衰老的情況發生，但是她的身上有自然衰老的痕跡，李執看著她，好像看到了時間在她身上走過的痕跡。

“為什么會這樣？”李執問。“你是說，我為什么會看起來像很久很久之前的人一樣自然衰老嗎？”艾莉說，她的睫毛一閃一閃的。“是的。”李執說。“因為我拒絕了幾次注射，現在是被邊緣化的稻城人。系統很少會匹配到我，我不想成為異星人的意識子宮。我們擔心這些稻城人終究被異星科學家拋棄。所有人的都在助紂為虐，等到異星人讓稻城里完整進化的人逐漸代替稻城之外的人們，他們跟我們又沒有親情的連接，我們的存在毫無意義，戰爭畢竟因此而起，Next實驗室集團的計劃注定失敗。我是為Next實驗室集團而來，拯救你，拯救精微升級元素。”

“你懂操作系統，不如來拯救稻城人，一面停止進化，一面阻止配對和體外基因成長。”艾莉說。李執的眼淚在眼圈里打轉，艾莉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如果靠異星科學家系統，他的一生都不會遇見艾莉。

李執將稻城系統全部重啟了，稻城的人們再沒有接收到任何異星科學實驗室的信息，大家按部就班的生活。坐在李執身邊的工作人員，在工作的時候時常會檢查眼鏡上的訊息，除了新聞，沒有收到命令通知，即使是平靜的表情，李執察覺到了若有所失。

李執走上了工作高臺處，開始對大家說：“系統已經停止運行了，愛情本應該是自由的，怎么可能靠系統配對，從現在起，大家人人都有追求自己所愛對象的權利。”艾莉在不遠處看著李執，就像看著一個瘋狂的愛自由的英雄。臺下的人開始歡呼，李執隨即拔掉了系統線，異星科學家們的機床停止運行，大家手上的工作被迫停止之后，人們紛紛踏上了回家的歸途。

李執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不是徒勞，但是稻城人們通過異星科學家的AI注射都已經進化到了他無法理解的地步。自己的骨肉型人類有的愛情觀念早已不適合現在，對于接續代人來說，互補型對象匹配才是有未來感的感情開關。他的第一要務是拯救精微升級元素。李執眼鏡上顯示出了被驅逐和排除的系統通知。“這就是最后通牒，或者說流放到其他星球。”李執對艾莉說。“我在一年之前就收到了流放通知，準確的說我們變成了終結人。”“沒有工作就沒有食物，最終我們都會消亡。”李執對艾莉說。

李執和艾莉，沒有了食物，在空蕩蕩的住所里只能看著古老的書籍，眼鏡里的提示信息恢復了原狀，李執造成的打擊根本不具備破壞性。“你相不相信書里面那個愛情故事，只要念扉頁上的咒語，愛人的裙擺就會旋轉起來。”“是什么書？”“一本童話書，我還留著，有點舊了，可以給你。”“這么寶貴。”“謝謝你還知道它的寶貴。當我在書中看到‘百樂門’的那些女人和舞姿，他們深夜里打烊出來時的輕笑，滑落在我耳邊。”

對于稻城的人類來說，被運算的、按部就班的十年八年不過是指縫間的事；而對于李執和艾莉而言，三天五天就是一生一世。李執撐不下去了，像是一臺強撐了多年的老化的機器，沒有動力，發出了饑餓痛苦的干號。艾莉雖然加速老態，但是依然精神抖擻。她懷里抱著李執，聞著他最后的呼吸，是古老而久遠的愛情的味道。艾莉在李執的耳邊說：“我不會忘了你，直至云朵和水汽去追隨洋流，直至陽光把你送入星塵。”

艾莉看了一下眼鏡收到了Next實驗室集團的訊息。“Next實驗室集團科學家艾莉已經完成照顧李執的任務，請調取李執的記憶，制作成編碼上傳歷史資料庫，然后繼續尋找精微升級元素。”艾莉眨了眨眼睛，收到命令。艾莉打開自己眼前的全息投影眼鏡，再一次回顧了和李執見面的場景。艾莉在得知精微升級元素樣本失竊的時候，就帶著一顆守護人類未來的虔誠之心，堅決要追回這樣一個將來讓人類生存得更好的物質。

“難度非常大，艾莉同志。”Next實驗室集團的科學家組組長關切地問艾莉。“我已經做好了決定。”“如果對方將精微升級元素當作武器來使用，你也將會被對方毫無深度思考的行為影響，最差的結果就是失去生命。”“我不怕，保護精微升級元素，帶著勇士之心。”

李執在曾經的故意幾次違規操作中，被系統追蹤記錄了性格缺陷和思維弱點。李執早就知道有艾莉的存在，他的一切行為都是為了召喚盟友艾莉，兩個人齊心協力找到精微升級元素，那些起承轉合是李執的必經之路。艾莉是李執的必然選擇，曾經在高橋上的艾莉并不是要自殺，而是執行俯瞰稻城人類中存在逃跑和自毀跡象的任務，行為缺乏機械秩序感的人，被掃描記憶之后，交于稻城實驗室進行存儲和研究，以便制定措施。

艾莉帶著Next實驗室集團的任務看如何進行下一步拯救，拯救其他人，就是拯救一個日漸趨近完美的秩序，就是拯救人類的將來，就是拯救自己。眼鏡前，艾莉正把對世界的敬畏、對李執表現的深愛、對兩人關系的思考，以及對未來的探索存儲于云端。艾莉想著，時間改變著一切，一切改變著我們。一切經歷如夢話般呢喃，一些過往，如發生在別人身上一樣。艾莉沒有心痛的感覺，她對李執犯過的錯誤總是有一些遺憾，如果他可以接受注射，并且冷靜思考，問題都是可以被解決的。

艾莉帶著李執的編碼，里面有他看到過精微升級元素存在的路徑軌跡，重新踏上了更接近成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