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翠微
三月贛南的大地上,擁擠著河流、油菜花、竹筍和春雨,空氣透明芳馨。在鋪向村莊的油菜花海中,突兀起一座山峰以及一群山峰,通體丹紅,象征著當地老蘇區(qū)的一種顏色。油菜花鮮嫩的金粉被風吹起,噴涂在它們光潔、高聳、傲然的軀體上。那片耀眼的浪潮中,春天正在喧嚷。但山是岑寂的,它的樹,它的竹林,它路邊瘋長的黃堇、青蒿和野豌豆,無聲且沉醉,花朵在醒來的草叢間泛濫。風躍上峭壁時,竹子會輕輕地搖晃,像歷史發(fā)出的微弱嘆息,像一個老者的回憶。戰(zhàn)爭、盤踞、隱居、修行、傳道、苦讀,都在這山里發(fā)生過,如今成了游覽的指路牌,成了一行行漢字。只有碧虛宮和青蓮寺的煙火在裊裊上升,在晨鐘暮鼓中,叩動傳說的夢弦,邁動時間的足履,像我們此刻在山間的行走。
在翠微峰,我們遭遇的是初春正午的艷陽。通紅的峰巒沒有“翠微”的“翠”,濃重的丹崖,為什么不給它賜予一個紅色的名字?但它就叫翠微峰,在寧都,在無數如雷貫耳的江西丹崖被遮蔽的縫隙中,在贛南的一隅彤紅地存在著。
一座山體整個地傾欹一邊,似乎將要倒下去,而另一扇山壁又將斜過來,把我們壓扁。我們已經穿過了一個山洞,仍將在山體的迫近下,驚悚地欣賞和贊嘆它逼人的形狀和氣勢,仿佛這是我們的因緣。有一座山,仰頭望去,山有寬檐,如屋檐一般,山體曾經無數次坍塌,卻不坍下山蓋,實在奇幻。
哦,真美,叢林崟崟,嶂崖巍巍。在山道上,在這里,三月的亢奮隨著油菜花粉艷的香味遠去,成為山下薄霧中的蜃景,被河流帶向了遠方,去熏染天空和大地。偉大磅礴的山總是孤獨的,它在歷史的闡釋中被拔高,漸入云端。只有四百多米,但,也許它真的壁立萬仞,高不可攀。
往上走,上翠微。遠方群峰杳藹,碧空如紗,微煙籠樹,輕嵐抱石。山下青畦房舍,歷歷在目。眼前已至翠微峰腳下,翠微為此山十二峰之一,以一峰之名冠群峰之名,其峰孤高絕矗,勢若劈甕,山俱純骨,錚錚可敬,其色絳紅,其姿異秉。山本無路徑,經人指點,路藏在崖中一小罅縫中,未進入者不可窺,非猿蛇者不可攀。雖謂石闕,驚為游絲,人若爬行,險不可狀,磴級為粗鑿,僅一腳或半腳能存,縫中回旋,疑為天路。愈往上,愈危殆,兩股戰(zhàn)栗,四肢癱頹。上頂之后,清風全掃,有平曠之地,有田疇數頃,有竹林人家,有籬落數椽,有水池數口,可耕可居。當年易堂七十二間房舍,已為荒壟斷壁,廢礎苔階。但此處云中桃源,仙氣彌綸。山為巨石,震之不靡,撼之難移。藏蛻在此,可以為隱士,可以為仁師,可以挑燈看劍,可以陌上躬耕,可以為棲身茅廬,可以為靈修書院。隔窗天際,自燃煙火,避塵世于峰巒,處云端以傳道,授業(yè)解惑在縹緲之間。清初“三山學派”之翠微學派的發(fā)源地,即在此處。
這真是中國學府與學問的一大奇觀。
有九個人,他們沿著一道山的裂紋走,那里生長著野草和雜樹,是毒蛇、蜥蜴與荊棘的深藏處。從這條隱秘的縫隙里擠了進去,最終擠進了歷史的書頁,成就了一行字。這行字里充滿著正義、節(jié)操、德行和忠貞。因而,翠微峰的存在更加偉特豐贍,這九個人在此隱居達一個甲子,成了一個比丹崖更加壯麗的記憶。它穿透了幾個世紀,還將穿透無數世紀,在中國人的心里留下倔強的火種與隱喻。
這幾個零星聚集的明代士人、舊朝遺民,以遁世為抵抗,隱居為守貞,不忍偷生于清朝。想起在當時的朝鮮,也有更加猛烈的端倪。清兵入關之后,朝鮮知識分子痛哭流涕,繼續(xù)保留明朝的年號,不與所謂的清政權為伍,這也算得是一種氣節(jié)。在中國的歷史上,南宋、明末時期的遺民與隱士都做過同等倔事。他們散入林泉,退隱塵煙,心懷故國,不仕二朝,不食周粟。貌似深隱,卻心有悲愴的亡國之痛,為舊朝守節(jié),飽讀詩書,卻報國無“國”,空有一腔才學,虛擲大好年華,但也精研玄理,著書立說,以此永日。
在“易堂九子”中,以魏禧最為聞名。他是清代著名的散文大家,有文《大鐵椎傳》收入中學課本,和當時的侯方域、汪琬一起,稱為“國初三家”。史載魏禧為明末諸生,明亡后,隱居翠微峰勺庭,人稱勺庭先生。何謂勺庭?大約是謙稱吧,即一勺子小的庭院。在翠微峰小小的峰頂平地上,有一勺之地建立自己的居室,也是難得的。也有記載說是在易堂的東邊,魏禧在自己草堂前用石頭壘起了一個小池,如一柄勺子。勺庭“廣榭闌干廊步,花木紛臀”,看來也不小,“經易堂后圃地,登近百級石階,有一泓池塘,池中種蓮荷,池周遍植桂花、梧桐、蠟梅、梅、竹、月季等,桂尤盛,四時花不絕。池北垣筑土木結構樓屋三楹,前有欄桿走廊,即為‘勺庭’”。有說易堂建筑宏大成群,“屋前屋后遍植桃樹,與松、竹、梅相映”。其他八子的居處亦“泉水涓涓,藤蘿交蔭,花實瑰異”,可見翠微峰頂確如濃縮的仙山瓊閣。
“易堂”成為一個歷史名詞、一個精神符號,雖未如白鹿洞書院、岳麓書院有名,但也是一種赫赫的歷史人文景觀。“易堂”之名說法不少,普遍認為它是懷念明朝之意:“易”字上為“日”,下為“月”的篆文。這等解釋更增加了易堂的厚重與大義,為九位隱士鍍上了金身,歷史的意義是疊加的。
隱士之所以能隱,大多家有閑錢與余糧。魏家是明代寧都的名門望族,據載,在明嘉靖年間此地發(fā)生大饑荒,魏家放糧萬石,受到朝廷表彰。買下翠微峰頂,魏氏三兄弟幾乎賣掉了所有田產,到此山頂隱居講學,“囊中剩有江湖氣,歸臥西山百尺樓”,“不知故國幾男子,剩有乾坤一腐儒”。魏禧和他的八位同仁們,在這樣高聳的孤山上居住講學,也是天下奇聞了?!疤煜掠械绖t見,無道則隱”,這是孔子對隱士們的期許,“含貞?zhàn)B素,文以藝業(yè)”。九子畢竟不是真隱,有不與當朝合作的拒絕意圖,有反清復明的僭越之心。九子中的魏祥,有《翠微峰勺庭》詩曰:“拔地孤峰逼太虛,青松黃竹隱吾廬。三徑露葵千日酒,萬重云岫四圍書?!边@是寫勺庭嗎?是,也不是。這樣三徑露葵、千日酒盅、萬重云岫、四圍皆書的生活肯定不是他們所要的。但是,在明朝滅亡之后的士子們,生在那樣尷尬憋屈的年代,也只有如此了。陶潛結廬在人境,九子結廬在仙山。野樵牧歌,荒林宿鳥,落日松房,丹霞渥眼,青燈黃卷,山月唯明,“采蔬池上圃,煮茗石中泉”。
魏禧和他同仁們的隱,就是無視且敵視清朝。明朝之所以值得懷念和效忠,在于它曾給予如魏禧這些精英士子以理想的生活方式與環(huán)境。懷柔政策和招降納叛,在魏禧這種人身上毫無作用。因為抵抗和拒絕,蘊含有中華民族流傳久遠的英雄主義氣質,它奔騰在身體和血液里,這是一個不可剝奪的德行與操守?!拔岵粯方F人,恥為世之名士”,康熙十七年時,魏禧“被征博學鴻詞科,稱病不就,撫軍懷疑有詐,遂以板扉抬至門,魏禧以棉被蒙頭,病篤始放歸”。裝病、叫苦、撒潑、扯垛子,是那些遺民歸隱的幾大辦法。兩年后,魏禧在江蘇儀征游歷,客死舟中,年五十七。一生不仕,壯志未酬,無怨無憾。
魏禧們的上翠微,也是為了下翠微,為了與世界聯(lián)系,掌握時局,以圖東山再起。但時運乖蹇,渺小的個人不足以與強大的王朝抗衡。對前朝的悲思和對當廷的抵抗,會生出一種叫情懷的東西。他們生活在某種幻覺里、陳規(guī)中,他們的失敗是必然的。失敗者卻讓后人動容,皆因一顆心有著理想的光芒。他們難道不知前朝的痼疾,那些殘暴和貪婪對社會的摧毀力量?但一種人生偉大的挫敗感、失落感和興亡感,讓家與國、身與世連在一起,這種蠱惑和認知充盈著理想主義的悲情,以窮節(jié)為大義,以苦修為標桿?!半m伏處巖穴,猶將天下之責”,這只能是精神和信仰的烏托邦。
寧都有“詩國文鄉(xiāng)”的美譽,這也得益于“易堂九子”的赫赫貢獻。九子中,除魏禧外,還有其兄魏祥、其弟魏禮,三兄弟被稱為“寧都三魏”,為九子的中堅,魏禧為領袖。另有南昌彭士望、林時益,余為同鄉(xiāng)寧都士子李騰蛟、邱維屏、彭任和曾燦。這些人皆追隨三魏兄弟,遠拒仕進,聚隱自然。
據說,那條似不存在的罅中險道,為魏家先祖避亂而鑿。魏氏三兄弟之父魏兆鳳“明亡,號哭不食,翦發(fā)為頭陀,隱居翠微峰。是冬,筮離之乾,遂名其堂為易堂,旋卒”。原來,魏家的反清復明之心自魏父始,其父對故國耿耿于懷而暴亡,后輩心結郁甚,不可遏止。
此番來訪,為探幽,也為拜謁。但通往山頂的縫徑已鎖,我們不得而入,只能望罅興嘆。到達此處,卻無法登頂,這也許是一個有趣的象征。
返往山下,走到很遠,回看這座氣勢磅礴的孤山絕頂,在贛南的天地間孑立著,金濤一般拍打的油菜花潮一直漫向夕陽之下的丹崖。一座龐大的紅色山體,一座在風雨如晦中挺立的古老書院,一群人的石像,正在我們眼里向上飛升。
“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