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無法以光速前行》，【韓】金草葉，四川科技出版社，2022年6月

2020年以后，韓國文學出版市場發生的最大變化是“科幻熱潮”，而變化起點就是金草葉的《如果我們無法以光速前行》的出版。《如果我們無法以光速前行》是2020年以來韓國最佳暢銷書之一，但備受關注的原因絕對不只是因為35萬冊的銷量，這本書對韓國科幻創作產生了強大的號召力。在此之后出版的原創小說中，超過三分之一是科幻類，暢銷單行本也有三分之一以上是科幻。受此影響，純文學征文活動也涌入了大量科幻作品，科幻文學征文活動和文學品牌也如雨后春筍般出現。換言之，在韓國文學出版市場發揮重要作用的相關力量都聚集到了科幻領域。

正如《82年生的金智英》掀起“女權主義熱潮”一樣，《如果我們無法以光速前行》在韓國社會也掀起了科學大眾化、科幻大眾化的熱潮。從國內知名演員到音樂人，甚至媒體人和政客都在各種采訪中提到了這部作品及其片段。這本書何以成為這種熱潮的開端？因為《如果我們無法以光速前行》將歧視的社會話題放在了被疏離的個體身上，不僅僅傳達了一種科幻世界觀，也在于它打破了科幻和非科幻的界限。

在金草葉創作以前，韓國當然也有不少優秀的科幻作品，但受眾僅限于科幻迷圈子中，普通大眾能閱讀到的作品極為有限。就像金草葉在采訪中所說的那樣，“不僅是韓國作品，就算把外國作品全部加起來，科幻作品也很少，甚至塞不滿書架”。在韓國國內流行的外國科幻作品曾經少之又少，原因在于人們對科幻類型的強烈誤解。科幻經典如《時間機器》大多建構的是科技發達的未來社會的故事。韓國讀者認為，閱讀科幻需要對科技有深度的理解，具備科學愛好者特有的想象力和感受力。而且，韓國圖書出版市場出版推介科幻作品并不多，汲取這種養分成長起來的韓國科幻作家也主要發表類似風格的作品。如果說有一部作品消除了長期以來有關科幻的陳舊誤解，那就是金草葉的《如果我們無法以光速前行》。

當韓國讀者認為科幻是拘泥于古老體裁規約的小眾類型并望而卻步時，當活躍在韓國文壇的作家和評論家們僅把想象力用作擴大純文學外延的工具時，當活躍在韓國科幻界的作家們苦心鉆研歐美科幻“黃金時代”作品風格時，金草葉的作品打破了讀者的固有成見，展現了韓國科幻前所未有的新的可能性，減少了以往科幻作品對科學技術的過度闡釋，壓縮世界觀建構的部分，通過開展以故事為核心的情節，表達了韓國大眾喜聞樂見的主題與情緒。這就是韓國大眾對社會歧視的問題意識，以及建立于這種意識之上的個人成長和社會關系。

《如果我們無法以光速前行》能夠打破韓國科幻文學的困境，首先因為這是一部對讀者十分友好的作品，即使沒有閱讀科幻的心理準備，沒有科學知識儲備，依然不影響閱讀。更重要的是，作品細致剖析了社會問題和與之相關的人類內心問題，得到了韓國作家與評論家們的認可。可以說，《如果我們無法以光速前行》不是在韓國科幻界打造了曇花一現的明星作家，而是韓國科幻創作譜系的一種成就。

為什么《如果我們無法以光速前行》所描繪的社會問題與人類內心問題會如此備受關注？一般而言，如果涉及社會問題與人類內心問題，如社會歧視，比起談論未來可能會面臨的問題，處理當前人們正在面對的問題會更加有效，對讀者、作家和評論家而言，也是如此。

21世紀初期的韓國文壇流行的是集中描寫現實世界的現實主義小說，對描寫非現實世界的科幻與幻想小說視而不見。然而，對于追求小說趣味與感動的大眾讀者而言，是否更加準確有效地揭示社會問題并不重要，因此韓國文學逐漸備受冷落。換言之，過于有效地揭示社會問題的現實主義小說，大多難以得到韓國讀者的青睞。在這種情況下，韓國文學也逐漸轉向非現實題材的創作，反映社會問題與人類內心關系的非現實主義文學登場，以適當比例結合純文學與科幻元素的《如果我們無法以光速前行》恰巧在這種變化氛圍日漸成熟之時橫空出世。如果說韓國文壇所熟悉的科幻類型讓讀者在理性的冷氣中意識到人類物種的微不足道，那么同為科幻的《如果我們無法以光速前行》則以感性的溫暖撫慰了人類個體的孤獨，剛好滿足了讀者的期待，也完成了純文學的目標。

比如，收錄這本書中的《光譜》，積極運用了講述遭遇外星人的科幻次類型“第一次接觸”的方法，但又把目光聚焦在陌生星球上遇險、沒有外星人照顧就無法生存的人類身上，將科幻類型文學創作轉向大眾讀者更舒適的方向。于是，主人公遇到了需要照顧弱者的外星人并與其相愛，又因為某種原因被社會疏離；終于等來了救援，卻無法向其他人證明與外星人相遇的經歷，最終被認定為謊言癖患者。這個孤獨的人物的閃光點在于，從地球外界的視角發現了人類藝術與愛的奇妙經歷。身為人類，無法完全感受、理解外星人，卻依然努力建立隱秘關系，這樣的經歷在人物內心深處留下了微小的溫暖。得益于此，不熟悉科幻的讀者也能愉快閱讀。

前文提到，《如果我們無法以光速前行》展現了對社會歧視的關注，以此為契機，書寫個人成長與建立社會關系，這種主題備受歡迎。金草葉書寫這樣的情緒和主題可謂水到渠成。她畢業于知名工科大學的化學專業，創作科幻作品自然得心應手，同時，她是二十幾歲的女性，也是殘障人士，所以從弱者的視角考慮社會歧視問題，并通過作品成功詮釋。當然讀者會知道這部小說集并沒有對社會歧視直接表露出明顯的政治主張，反而展現人物行動面前的猶豫和苦惱。在與使自己成為弱者的外部壓迫作斗爭的同時，也在反思使他人成為弱者的自身權力。在這種人性困境中，主人公們猶豫不決，但作品沒有停止講述對社會的憤怒與絕望，這樣的科幻書寫把彼此相隔的人物與現實生活中的讀者緊緊聯系在一起。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展現社會歧視的問題意識，作品中的人物并沒有簡單地止步于科技發展中被邊緣化的處境，而是更注重個人成長和走向社會關系之中。隨著作品的展開，主人公們離開科技構建的少數人的烏托邦，甘愿為大多數人而戰，懷著愛意，實現最終的自我成長。這一點在《朝圣者為什么不再回來》中尤為明顯。在《朝圣者為什么不再回來》中，高度發展的基因技術可以使受損或者殘障的身體變得健康，但由于科技的好處不能平等地分配給所有人，于是造成了更為嚴重的歧視。在指認造成差別的社會結構方面，作品與此前的韓國科幻大同小異。但作品更進一步，塑造了那些試圖改變更嚴重的歧視局面的人。作品積極談論了社會歧視與不平等情緒，此外包括老年女科學家在內的登場人物，大多為女性，這些女性積極進取、性格勇敢，努力克服失敗的恐懼，踏上人生之旅。

阿爾法狗、新冠肺炎以及全球變暖，科幻作品中的常見設定如今近在眼前。隨著極其科幻的災難狀況浮出水面，受惠者與被冷落者的兩極分化正在全世界上演。而在這種世界形勢下，韓國比任何時候都更加處于分裂狀態，無論是世代、性別還是政治傾向。身處矛盾中心，金草葉通過《如果我們無法以光速前行》所傳達的信息，不是來源于他者的某種倫理性感悟，而是通過塑造擺脫社會壓迫、百般猶豫苦惱之后決定為自己做出選擇的人物主體，展現人物在未來可能的世界中掙扎的力量。這種來自未來的力量可以轉化為當下讀者向更美好未來的奮斗動力和期許。金草葉的科幻作品正以這種方式對生活在同時代的讀者產生影響力，使之成為韓國最具時代感的科幻小說。

（作者系韓國哈勃出版社社長，原文為韓文，由譯者春喜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