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三對奇妙的筆友——蜥蜴和冰雹，雪兔與樟子松，牧民阿拉坦倉的上眼皮和下眼皮——以人的語言談論被人的眼睛忽略的自然之事，帶領讀者進入自然之心，感受自然之殤，領悟自然之愛。作家用無界無攔、有聲有色的天真之語，書寫深奧的現實與哲學問題，創擬出萬物相通相愛的夢幻之境，既反照出真實世界的暗影，也因那坦蕩的生趣和美好的期許而投下繽紛的彩光。

萬物交談

文｜鮑爾吉·原野

蜥蜴給冰雹的信 

可恨的冰雹：

我在這封信里謾罵你，你會用成千上萬的冰雹攻擊我嗎？我不怕，我躲進洞里。你也不一定有這樣的準頭，所以我開始罵你。

我見過的從天上掉下來的東西，第一個是雨水。雨水啊，雨水，你來到大地，讓萬物歡喜。駝絨藜從巖石上長出來，紫葉針茅從石頭縫里長出來。空氣濕潤，我雖然不會唱歌，但我在心里像小鳥一樣發出愉快的啼鳴。我見過的從天上下來的第二樣東西是白雪。白雪呀，白雪，跟雨水相比，你悄無聲息，用潔白的天鵝絨裝飾世界。你看不慣沙漠和礫石地，給它們蓋上白色的毯子，動物們在雪地里一踩一個窟窿。這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兩樣好東西。天上還有其他東西，但是不下來。白云也是好東西，它如果降落大地，就像一座棉花堆成的山峰。但白云只想在天上飛，不愿意到沙漠來。天上還有星星和月亮。我愿意讓星星來到這里，像螢火蟲一樣為我們照亮。我覺得星星會比螢火蟲大一些，比豆雁下的蛋還要大。星星們不愿來到沙漠，也許因為路途太遙遠。月亮也不愿意來到沙漠，沙漠上沒有河流。月亮變成月牙的時候是一條船，在河里漂流。從東漂到西。但沙漠沒有河，所以月亮也不來了。說了半天，天那么大，但東西并不多。大雁、老鷹和蒼蠅都不是天上的東西，他們只在天上飛一會兒，還要落下來，否則就會累死。

然而，天上最不應該落下來的東西落下來了，那就是你——冰雹。聽一聽你的名字吧——冰雹。我說兩遍，冰雹，冰雹。聽著像垃圾落在石頭上。你怎么能這樣呢？冰雹，你從那么高的天上沖到大地上，像堅硬的石頭，還讓人活不活？你要知道，大地上有花朵，她們是薩日朗的紅花、唐松草的藍花、駝絨藜的黃花，在你粗暴的沖撞下，她們全完蛋了。你砸碎了豆雁下的蛋，豆雁惹過你嗎？天鵝惹過你嗎？蒙古百靈惹過你嗎？你把她們的蛋全砸碎了，你就是強盜。等一下，我想想還有什么咒罵的詞匯，一股腦兒全送給你。你是土匪，你是披著冰殼外衣的狼，你毫無靈性，你是混蛋！你！

冰雹，我第一次見到你，我幸運地躺在洞里，聽到外面噼里啪啦地響。響聲從遠到近，從近到遠，我以為馬群跑過來，又像狼群跑過來。響聲消失了，我悄悄爬出洞，看到地上一片亮晶晶。我很驚喜，以為是鉆石，或者天上的星星破碎了掉在地上。我看了又看，聞了又聞，發現是冰雹。你們這幫騙子，偽裝成鉆石來到大地。在我們這里，冰是冬天凍結在河床的石頭。夏天從來沒有冰，你們在夏天來到這里，想干什么？起初，我以為有人把河里的冰打碎扔到沙漠上，你們一點點縮小，最后變為一滴水鉆進沙子里。我以為我在做夢。

第二次見到你，我知道這不是做夢，是災難。當時我在白樺林的地上找螞蟻。螞蟻看上去很多，但準備吃他們的時候，連一只都找不到。我一上午只找到兩只黑螞蟻，對我的胃來說，他們微不足道。我一口氣吃一百只螞蟻才弄個半飽。這時候，你們來了。噼里啪啦，這是你們的語言。你們打落了白樺樹的葉子，你們落在河邊的卵石上，假裝跳一跳，讓人分不清哪些是石頭，哪些是冰雹。你們來干什么？搞打砸搶嗎？這里有哪些東西值得你們打一頓，砸一頓？石頭值得你們砸嗎？沙子值得你們砸嗎？你們砸完了一切，像無賴一樣躺在大地上。我被你們砸中兩次。我從白樺林往窩里跑，該死的冰雹砸中了我的尾巴，我的尾巴被你們砸斷了。它永遠留在河灘的鵝卵石地。我變成一個沒有尾巴的蜥蜴，這是巨大的屈辱。沒有尾巴的蜥蜴，看上去像一個可恥的蝙蝠，四只爪子顯得多余，但沒有爪子又不能爬行。我悲傷地哭了半天，聲音像雷聲一樣大，不知道你們聽到沒有。你們聽到我的哭聲會感到內疚嗎？該死的冰雹，我知道的罵人話太少，否則我會連續不斷地罵你們，罵到太陽落山。我會說你們是魔鬼下的蛋，是野豬的眼屎，是冰里的垃圾。我哭了半天忽然笑了，慶幸砸我那顆冰雹沒砸在我的腦袋上，證明我很有福氣。這么一想，心里好受一點。尾巴我不要了，誰愿意要就拿走吧。如果青蛙想變成蜥蜴，就把那只尾巴粘到自己屁股上吧。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冰雹的情景，后來見過幾次說不清了。有一個夏天，下了四五次冰雹。四五次！太殘暴了吧，你們。你們一副沒靈魂的樣子，等待被太陽曬化。我原來以為你們有眼睛，有手，有肚子，但你們什么都沒有，算不上尊貴的生命體。你們為什么來到大地上？

冰雹啊，可恥的冰雹，請你們聽一聽我的勸告吧。我猜想你們跟雨水有親戚，跟雪花也有親戚。你們為什么不在天上融化，變成雨再來到大地？要么在天上變成雪花，非常文明地飄下來？你們明明可以做一個好人，為什么不做呢？殘暴，我想起了這個詞。對你們最準確的形容就是殘暴。說到這里我十分生氣，以至于我不知往下說什么了。我盼望有人拿鵝卵石敲碎你們，牧民騎著摩托車把你們碾碎。即使這樣，也不能除去我的心頭之恨。冰雹，你們等著吧，以后有你們好看。

查干包冷沙漠的蜥蜴

冰雹給蜥蜴的復信

親愛的蜥蜴：

我收到了你的來信。為你損失尾巴的事情，請接受我的道歉。我們冰雹降落大地，確實沒什么準頭。實話說，我們在天空準備的計劃中，并沒有打斷你的尾巴的安排。我們在空中遇到風，改變了下降方向，造成了很多破壞。我們痛心地看到冰雹砸爛了嬌嫩的花朵，砸在牛羊身上。我不想為我們的行為開脫，但你知道這是因為什么嗎？

首先請你記住，大自然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對的，大自然不會做錯任何一件事。你覺得我的話奇怪嗎？聽我慢慢解釋。查干包冷這個地方以前并不是沙漠。這里生長紅松、落葉松和云杉。松樹邊上伴生白樺樹和胡枝子灌木。雨后，松林里長滿了蘑菇。樹林邊上有草原，草原邊緣，也就是低洼的地方有一條河流，叫查干包冷河。對吧？河邊的草叢里住著各種水鳥。那時候，查干包冷是人間最美麗的地方，后來怎么會變成沙漠呢？你慢慢聽我說。

有人在這個地方開煤礦，洗煤消耗大量地下水，草原因此枯萎。但這還不是草原變成沙漠的緣由。人們砍伐了這里的松樹，整整砍了五六年，砍掉了所有的樹。這里變成了沙漠。沙漠里一根草也沒有，更看不到牛羊的身影。天空上的鳥兒都不從這里路過。你知道嗎，查干包冷死掉了，這是一塊沒有生命的地方。這里的居民只有蜥蜴和稀少的梭梭樹，還有長在巖石上的駝絨藜。

沙漠改變了氣候。說起來你可能不相信，我們在天上既不是雨，也不是雪，更不是冰雹。我們是帶著雨水的云。如果大地長滿了青草，我們就化作雨滴降落下來。如果在冬天，我們會變成白雪。然而下方是一片干燥的沙漠，我們就變成了冰雹。這是強對流冷空氣造成的結果，我們身不由己。這是大自然對人類砍伐森林以及在草原上開礦的懲罰。所以我在前面說，大自然不會做錯任何一件事，它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

你失去尾巴還是算一件小事（請原諒我這樣說），冰雹打死了牧民白音倉的一只羊，把他種的小白菜變成了菜泥。作為警示，冰雹一次又一次降臨在查干包冷，但是人們聽懂大自然的話語了嗎？如果查干包冷沒有樹，沒有草，冰雹會頻繁降臨。這件事誰也改變不了。你天天罵我是土匪，是狼群，也不能阻止冰雹降臨到查干包冷。

我說的話聽上去有點像威脅嗎？誠懇地說，這不是威脅，是忠告。我希望查干包冷早日變成一片綠洲，我更希望自己變成雨水，降臨在你們那片可愛的地方。我聽說蜥蜴失去尾巴會長出一條新尾巴，你的新尾巴長出來了嗎？我希望你長出來的新尾巴更結實，以免在下一場冰雹中被打斷。再一次向你表示歉意。

愛你的冰雹

……

精彩全文請見《當代》2024年3期

鮑爾吉·原野，蒙古族。出版作品集121部。曾獲魯迅文學獎、年度中國好書、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百花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內蒙古文藝杰出貢獻獎金質獎章、赤峰百柳文藝獎和一匹蒙古馬。長篇報告文學《最深的水是淚水》改編為電影《烈火英雄》，獲華表獎最佳故事片。作品入選大、中、小學語文課本與試卷。現居沈陽，中國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副主任，遼寧省文史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