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三城 : 南京、蘇州、揚州》

作者：陳正榮

出版社：南京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4年6月

ISBN：9787305268281

紅樓三城斷想（代序）

一

《紅樓夢》寫了“兩京兩州”四座城，京都、南京、蘇州、揚州。我說的“紅樓三城”是指南京、蘇州、揚州。三城在小說中都是實指，而京都則不是，曹雪芹始終沒有說京都就是北京，說到京城，作者有時還用“神京”“長安”“進京”這些模糊的說法。

其實，曹雪芹有意在模糊朝代、地址。《紅樓夢》第一回說得很清楚：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失落無考。縱觀《紅樓夢》全書，寫實名的地域著實不多，大荒山、無稽崖、大如州、真真國、平安州等等，都是虛構的。唯有金陵、姑蘇、維揚這三座城市在書中頻繁出現。在書中，三城與京都構成了“三星拱月”的布局。在現實中，三城又與曹家、《紅樓夢》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三城都是歷史上光芒四射的古都，又都在江蘇，彼此之間很近，多有聯系，因此，我提出了“紅樓三城”這個概念。

我認為，沒有三城，就沒有《紅樓夢》。

二

據對《紅樓夢》前八十回的統計，南京（包括金陵、應天、江寧、石頭城）就出現33次，蘇州（包括姑蘇）出現16次，揚州（包括維揚）出現6 次，此外，“南省”“江南”“南方”自然也包括三地。南京出現的頻次最高。

作者有意用三城的古名，以模糊故事發生的時間。南京第一次出場用的是“金陵”，蘇州第一次出場用的是“姑蘇”，揚州第一次出場用的是“維揚”。三城出場的順序為金陵、姑蘇、維揚。

曹雪芹很喜歡三城。曹雪芹與三城有著某種特殊的關系，是毋庸置疑的。一個作家寫什么，不寫什么，當然是他的自由。既然他自己說，朝代、地址無考，可又為什么將南京、蘇州、揚州三城直接寫到小說中呢？因為這三城是《紅樓夢》大廈的重要支柱，缺一不可。也可以說，三城是作者之根，是“紅樓”之源。

三

紅樓三城中，曹雪芹似乎對金陵情有獨鐘，這也情有可原，因為金陵是他的故鄉，他生于此，長于此，他的童年、少年都是在這里度過的。

曹雪芹喜歡用“金陵”這個名字。他把書中最重要的十二位女子冠名“金陵十二釵”。他最初還把小說命名為《石頭記》《金陵十二釵》。

金陵，是南京最早的稱號之一。公元前333年，楚威王熊商于石頭城筑金陵邑，于是有了“金陵”之名，“金陵”這個名字很有古意。

四

康乾時代，“兩京兩州”（北京、南京、蘇州、揚州）都是我國大都市里第一方陣，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一線城市。

清初，設江南省，統管今天的安徽、江蘇、上海三地。又設兩江總督衙門，兩江總督是江西省、江南省的軍政長官。清初，江南省的賦稅占全國的三分之一。江北的府縣也都冠上“江南”二字。

揚州地處江北，但屬于江南省，加上它的物候特征、人文風貌都具有江南特色，所以，很多時候也把揚州列入江南范疇。在小說中，曹雪芹有時候用“南省”“江南”“南邊”指代，其中“江南”就用了十多次，“南邊”用了二十多次。

五

《紅樓夢》第一回寫石頭想到凡間走一遭，仙僧看它心切，對它道：“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立業。”后來，“神瑛侍者”（賈寶玉）的投胎之地是南京，“絳珠仙草”（林黛玉）的投胎之地是蘇州。這意味著，在小說中，南京、蘇州是昌明隆盛之邦，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而賈家與林家都是詩禮簪纓之族，這里是不寫之寫。

曹雪芹為何要把兩個最主要的人物放在南京、蘇州，這是值得深思的。就三城來說，曹雪芹對南京、蘇州可能更為熟悉。

如何將三城勾連在一起？

賈政的妹妹賈敏嫁給了林如海，而林如海被朝廷點了鹽課，便到揚州擔任兩淮巡鹽御史。除了林如海，賈家與揚州也有關聯。

賈雨村與甄士隱在蘇州相識，后來賈雨村又到了揚州林如海家做家庭教師。林黛玉母親去世后，她只好到京城，投靠外祖母家。

這幾層關系，把紅樓三城串起來了。

六

《紅樓夢》絕大多數時候是正面書寫京都賈府，而對南京、蘇州、揚州三城很少直接書寫，多用側筆。雖然如此，但也寫出了南京、蘇州、揚州最有代表性的“城市符號”。不信請看：南京寫了六朝遺跡、鐘山、秦淮河、石頭城；蘇州寫了閶門、虎丘、玄墓山，還寫了蘇州昆曲、刺繡、特產；揚州寫了綠楊城郭、運河、隋堤、二十四橋。如果作者對三城不熟悉，是很難下筆的。

當然，作家寫一個地方，不會面面俱到，動人春色不須多，有時候點到即止。

如果把《紅樓夢》比作一條河，京都就是流，而南京、蘇州、揚州就是源。

如果把《紅樓夢》比作一棵大樹，京都是枝干，那么，南京是這棵樹的根，蘇州、揚州就是樹上的綠葉與花朵。

七

曹雪芹對南京是念念不忘的。

第二回，賈雨村道：“去歲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覽六朝遺跡，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老宅門前經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隔著圍墻一望，里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后一帶花園子里，樹木山石也都還有蓊蔚洇潤之氣 ……”

甲戌本第二回寫道：“就是后一帶花園子里。”脂批：“‘后’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墮淚，故不敢用‘西’字。”

江寧織造署內有西堂，曹雪芹的祖父曹寅自號“西堂掃花行者”，按照脂硯齋的意思，曹雪芹是故意用“后”字。

曹雪芹在南京的老宅生活了十三四年，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會勾起他的眷念之情。讀了此段，我仿佛看見曹雪芹在某一年回到南京，在他家老宅門前徘徊的情景。

可以想象一下，那時秦淮依舊，老屋依舊，可是物是人非，樹倒猢猻散，在老宅門前，曹雪芹一灑憂傷的淚。

八

曹雪芹寫金陵的甄家，寫賈府丫鬟鴛鴦的父母金彩夫婦在南方看房子，寫賈母生氣時說“回南京去”，寫賈母回憶小時候老家有個叫“枕霞閣”的亭子，這些都寄托了作者對故鄉南京的思念之情。

九

曹雪芹寫蘇州，從最繁華的閶門寫起，說蘇州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

寫葫蘆廟失火，燒毀了整條街，作者這樣寫道：“于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甲戌本有眉批：“寫出南直召禍之實病。”南直是南直隸，即南京，“南直召禍”意思是南京禍起之發端。

“接二連三，牽五掛四”，是不是一種暗喻？蘇州李家被抄，接著曹家被抄，杭州孫家的官帽也被摘。想起脂硯齋的話：“作者之筆狡猾之甚。”

十

黛玉生于蘇州，長于揚州，她對蘇州、揚州都有感情。

第六十七回寫薛蟠從蘇州回來，帶回兩箱物品，林黛玉看到這些蘇州虎丘的土特產時，一下子勾起了思鄉情，淚眼汪汪。

第十九回寫賈寶玉討好林黛玉，問她幾歲上京，路上見到何景致古跡，揚州有何遺跡，林黛玉就是不答，直到賈寶玉說“噯喲！你們揚州衙門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林黛玉見他一本正經，只當是真事，忙問什么事，于是賈寶玉忍住笑，胡謅了一個林子洞的故事，這才吸引了林黛玉。揚州是林黛玉長大的地方，對揚州發生的事情，她自然是關注的。正因為揣測到林黛玉的這個心理，賈寶玉才故意拿揚州說事。

十一

脂硯齋在“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處批道：“是金陵。”而在介紹林黛玉的父親林如海“本貫姑蘇人氏”一句處，又批道：“十二釵正出之地，故用真。”

真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是作者玩的障眼法？

有人因此而認為姑蘇才是小說故事發生的真正地點，甄士隱，就是將“真事隱”去。

十二

揚州人喜歡林黛玉，他們說，雖然林黛玉出生在蘇州，可是她很小就到了揚州，揚州應該是她的故鄉。直到今天，揚州還有關于林黛玉故居的傳說，說故居在文昌中路的兩淮鹽運使衙門舊址的西側運司公廨47-51號，這里原先是林如海家在揚州的房產，林黛玉小時候在這里生活過。

可是，不要忘了，《紅樓夢》是小說，林黛玉是作者小說中虛構的人物，哪里會有故居呢？

十三

從三城到京城，行程在一千多公里，清初，走得最多的是運河水路。當時，從揚州到京城乘船也要四五十天。曹雪芹對旅途很少著墨。林黛玉回揚州、進京城，只寫了“登舟往揚州去了”“登舟而去”。賈雨村到金陵游覽，也只是說“那日，我到了金陵地界”。到蘇州去的昭兒回到京城，告訴鳳姐說“二爺帶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爺靈到蘇州”，對旅途一筆帶過。

但有一處寫了旅途，第四十八回寫香菱學詩，她的一番領悟：“‘渡頭馀落日，墟里上孤煙’，這‘馀’字和‘上’字，難為他怎么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幾家人家做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云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十四

曹雪芹小時候到過三城嗎？

我認為，曹雪芹生于南京，南京是他的故鄉。

當然也有人說他在蘇州出生。在蘇州有傳說，拙政園曾一度歸曹寅，后來為李煦家屬所住。曹雪芹十歲前后，曾隨家屬數度到蘇州。我相信，曹雪芹肯定去過蘇州。

曹雪芹到過揚州嗎？我認為是肯定的。揚州是大運河中重要一站，他祖父當年在揚州創造了曹家的鼎盛，最后又在揚州辭世。曹雪芹肯定會到揚州尋訪他祖父的足跡。此外，被抄家后，曹雪芹也應該是從揚州水路回京的。所以，敦誠贈曹雪芹的詩說：“揚州舊夢久已覺。”

十五

曹雪芹后來回到過南方“尋夢”嗎？

我認為是肯定的。

有意思的是，南京、蘇州、揚州都有關于曹雪芹到過的傳說。

在南京有傳說，曹雪芹曾在秦淮河畔遇見一落難女子，他救助了她，后來，二人一起北上，結為夫妻。

據鎮江學者江慰廬實地調查，在揚州的瓜洲附近曾有傳說，曹雪芹在某一年到南方，在瓜洲遇雪，只好在瓜洲停留，并結識了當地沈姓大戶人家，曹雪芹還畫了《天官圖》《鯉魚圖》兩幅畫送給沈家。

大約乾隆二十五年秋，曹雪芹的朋友敦敏寫了一首題為《芹圃曹君霑別來已一載余矣》的詩，根據“別來已一載余矣”，他們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見了。而曹雪芹的朋友張宜泉也有一首詩《懷曹芹溪》：“似歷三秋闊，同君一別時。懷人空有夢，見面尚無期。”綜合二詩，研究者認為，那一年多，曹雪芹不在北京，到了南方。

周汝昌說，曹雪芹到了尹繼善所在的兩江總督衙門做幕僚。

從敦敏的詩句“秦淮舊夢人猶在”“秦淮風月憶繁華”，敦誠的詩句“廢館頹樓夢舊家”看，曹雪芹對南方的家是非常思念的，不僅經常夢見，而且經常回憶。我以為，他后來肯定會到南方去尋夢。周汝昌認為，曹雪芹不止一次回到江南。

十六

就《紅樓夢》中的人物來說，寫得最多的不是南京女子，而是蘇州女子。你看，林黛玉、妙玉、香菱、邢岫煙、嬌杏是蘇州人，十二官是蘇州人。

甲戌本《紅樓夢》第二回寫道，林如海“本貫姑蘇人氏”，脂硯齋側批：“十二釵正出之地，故用真。”臺灣學者皮述民據此認為應為“姑蘇十二釵”，也是一家之言。

十七

林黛玉是蘇州人，妙玉是蘇州人，可是為什么曹雪芹把她們都列入“金陵十二釵”？原來，作者虛構了一個金陵省的概念。第五回，賈寶玉問：“常聽人說，金陵極大，怎么只有十二個女子？”所以，蘇州應該屬于金陵省范圍之內。

我推想，包括“金陵十二釵”在內的女子形象，不能憑空虛構，一定會有原型，這些原型應該來自南京曹家與蘇州李家。

十八

京都的賈家與金陵的甄家幾乎一模一樣。

甄府與賈府是世交，甄寶玉與賈寶玉，長得一模一樣，脾氣也一模一樣。甄家與賈家都曾接駕過，甄家接駕四次，賈家接駕兩次。甄家與賈家都被抄家。

原來，金陵甄府里的甄寶玉是賈寶玉鏡子中的形象。作者通過這個寫法突出了金陵在小說中的地位。作者在甄寶玉身上寄托了無限的懷鄉之情。

曹雪芹的這種寫法很魔幻，也很超前。

十九

金陵曹家與蘇州李家真的很相似。

李煦的母親文氏、曹寅的母親孫氏都曾給康熙皇帝做過保姆。

李煦擔任蘇州織造30年。曹家三代人擔任江寧織造前后長達58年（曹璽21年，曹寅21年，曹颙3年，曹13年）。同時，李煦與曹寅還輪流兼任兩淮巡鹽御史，長達12年（曹寅4年，李煦8年）。

康熙皇帝后四次南巡，在南京住在江寧織造曹家，在蘇州住在蘇州織造李家。曹家、李家都曾四次接駕。

雍正元年，李家被抄。雍正五年底，金陵曹家被抄。不久，杭州織造孫文成丟職。

康熙皇帝早就說過，“三處織造，視同一體”。《紅樓夢》中塑造了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四家皆聯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俱榮，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

二十

我常常在思考一個問題：《紅樓夢》中究竟用了多少真實的素材？

林黛玉第一次走進賈府，來到榮禧堂，看見了一副對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脂硯齋批曰：“實貼。”這樣的批語讓我們大吃一驚。我們自然要問，如果是真實的，這副對聯是掛在南京的江寧織造署內，還是掛在蘇州織造署內呢？脂硯齋沒有細說，不得而知。

還比如，第十六回，趙嬤嬤道：“那時候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舫……”曹寅在康熙四十三年給皇帝的奏折中說：“臣同李煦已造江船及內河船口，預備年內完工。”原來，真實的生活中，曹家與李家的確做了這件事。

脂硯齋批著批著，就忘記了自己的角色。庚辰本上有兩條脂批：“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脂硯齋讓自己也跑到了小說中，為小說人物點戲，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件事。

還有，甄家接駕四次，而曹寅與李煦也曾接駕四次。曹寅與李煦曾任兩淮巡鹽御史，書中林如海也任兩淮巡鹽御史。

我從一個小說寫作者的角度看，作家寫什么不寫什么，一定是從自己的經驗出發去取舍的。《紅樓夢》前八十回60多萬字，如果沒有真實的碎片做基礎，“文學紅樓”早就坍塌了。

二十一

《紅樓夢》涉及的范圍極廣，所以，有人說它是中國封建社會的一部百科全書。盡管少數地方有雕琢之嫌，但總體上是協調的。

我常常還思考一個問題：曹雪芹的知識結構來自哪里？紅學家們已經注意到他祖父曹寅對他的影響。

曹寅是一位文化大家，家有藏書萬種。曹家被抄家之后，那些藏書去哪里了？也可能帶到京城，曹雪芹才有條件去博覽群書。

曹寅的知識面非常廣泛，詩詞文賦、戲曲之外，善書法、繪畫，喜歡收藏，茶、酒、棋、飲食、騎射，無所不通。

曹寅從三十三歲以后，一直在南京、蘇州、揚州三城做官。因此，他對三城都有特別的感情。這從他寫的詩中也可以看得出來。

關于南京，曹寅寫了燕子磯、天界寺、祈澤寺、蒼翠庵、清涼山、雞鳴寺、東郊朱園等。他對江寧織造署內的西池多有詠懷，他在西池內植柳，種牡丹，看玉蘭花開，賞秋葉，賞月光。春天到了，他還將春梅剪下來插在花瓶里欣賞。

關于蘇州，曹寅喜歡蘇州風物。他的詩寫了虎丘、閶門、石湖、滄浪亭、蘇州郊外。他特別喜歡水鄉風貌。他寫道：“近郭村皆好，漁村水護門。”油菜花開的時候，他與尤侗等文人一起去欣賞，還寫詩道：“吳中菜花天下無，平疇照耀黃金鋪。”他寫月色下的水鄉：“水鄉月色真娟妙，獨夜東吳靜賞偏。”他在《十三夜南樓看月》一詩中自注：“北人謂蘇州為天堂。”曹雪芹在小說中對蘇州閶門的評價是“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可以對照著看。

關于揚州，曹寅在揚州（包括真州）斷斷續續生活了八年，他的詩中寫了揚州使院、真州使院、桃花泉、紅橋。他很喜歡真州使院，他說：“我愛真州老樹陰，江天疏豁散煩襟。”他在真州時經常到漁灣看漁夫打魚，有時候自己還去打魚。在揚州，他和一幫文人經常宴集。他還到東園、方園等名園去賞景。夜晚，他駕一葉輕舟，到瓜洲去賞月。

我想，曹雪芹是一定讀過《楝亭集》的，并從中汲取了營養。

二十二

曹寅在三城的聲望都不錯：任蘇州織造結束，蘇州人在虎丘為他建了生祠；在揚州，揚州人在小東廟為他建了祠堂；在南京，南京人在聚寶山（今雨花臺）為他建了曹公祠。

二十三

曹璽當年到南京任織造的時候，移來燕子磯邊樹，栽種在江寧織造署內的西池邊。曹寅的友人施瑮賦詩曰：“楝子花開滿院香，幽魂夜夜楝亭旁。廿年樹倒西堂閉，不待西州淚萬行。”他在一首詩的結尾處寫道：“曹楝亭公時拈佛語對坐客云：‘樹倒猢猻散’，今憶斯言，車輪腹轉。”

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前道：“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 脂硯齋批語：“‘樹倒猢猻散’之語，全猶在耳。曲指三十五年矣。傷哉！寧不慟殺？”

對于金陵曹家來說，曹寅就是一棵大樹，大樹倒了，曹家也就很快散了。

二十四

《紅樓夢》中的大觀園究竟來自哪里，紅學界一直爭論不休。有說大觀園的原型是曹家花園（隨園前身），有的認為是江寧織造署內的西池，有的說是恭王府，有的說是圓明園，有的說是蘇州的拙政園，有的說是揚州園林。

我以為，作者是在寫小說，千萬不能附會。曹家在金陵有江寧織造署西花園，城西有曹家花園。蘇州舅爺爺李煦家有蘇州織造署花園，有葑溪別墅。蘇州當時有很多名園。揚州也有好的園林。曹雪芹在經歷過很多江南園林之后，并間接地借鑒前人造園經驗，最后構思出他心目中的大觀園。關于大觀園，脂硯齋批曰：“非經歷過，如何寫得出？”

二十五

關于飲食，《紅樓夢》寫得很多，很細。曹雪芹絕對算得上美食家。晚年的曹雪芹，敦誠說他：“舉家食粥酒常賒。”我想，如果那位“蓬牖茅椽、繩床瓦灶”的落魄文人，沒有經歷過“烈火烹油”的生活，沒有“飫甘饜肥之日”，是絕對寫不出《紅樓夢》中的飲食的。

馮其庸說：“人們常常喜歡說《紅樓夢》里的菜肴，我認為‘紅樓菜’實在是揚州菜的體系。”

我同意馮其庸的觀點。

在清代，揚州就是美食之城。何故？與鹽商有很大關系。因為鹽商每一家都養了好廚子，有自己的拿手菜，鹽商之間還有互借廚子的習慣。久而久之，菜越做越好。揚州吃得有名，其來有自。

如今，揚州開發出“紅樓宴”，就不是偶然的了。

二十六

同樣的道理，如果沒有經歷過“錦衣紈绔”的生活，是寫不出《紅樓夢》中的服飾之美的。

曹雪芹的那些有關綾羅綢緞的知識來自哪里？我以為，如果不是江南三織造大家族走出來的人，是寫不出《紅樓夢》中的服飾的。

江南三織造，大體上有分工。江寧織造專門為皇帝、后妃、皇子、公主制造面料，皇家宮廷御用之彩織錦緞主要來自江寧織造。用作賞賜大臣及有功人士的絲綢面料多來自蘇州織造、杭州織造。

三大織造都有自己的絕活。江寧織造的絕活叫“天衣無縫”。蘇州織造的絕活則被稱作“絲綢上的雕刻藝術”，這種叫緙絲的絲綢工藝，經線是連貫的，緯線則是斷的，像雕刻出來的一般。杭州織造的絲綢工藝絕技是織出來的絲綢特別薄，薄如蟬翼，名叫杭羅，又名蟬翼紗。

江南三織造，不僅促進了清代絲綢業的發展，同時也孕育出了一部偉大的經典作品，厥功至偉。

二十七

朋友張宜泉說曹雪芹工詩善畫，其畫喜奇石、山水。他在《紅樓夢》中寫了不少畫家，也通過黛玉、寶釵之口寫了一些繪畫的知識。他寫得最多的是蘇州畫家，如唐伯虎、祝枝山、仇十洲等，看得出來，他很喜歡蘇州畫家。在明清時期，以蘇州為中心的“吳門畫派”影響很大。說不定，曹雪芹的畫也深受“吳門畫派”的影響。

傳說，曹雪芹于風雪瓜洲夜，在沈家逗留，還作了兩幅畫給沈家，一幅是《天官圖》，一幅是《鯉魚圖》。我有疑問，曹雪芹一貫喜歡畫石頭、山水，這次怎么畫的不是山水？

二十八

《紅樓夢》后四十回寫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第一百二十回，寫“賈政扶了賈母的靈柩，賈蓉送了秦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賈蓉自送黛玉的靈也去安葬”。

續寫者讓賈母、鳳姐、秦可卿、鴛鴦都魂歸金陵，黛玉安葬在蘇州。當年，她父親林如海去世，是賈璉和黛玉把他的靈柩送回了老家蘇州安葬。現在，這株“絳珠仙草”終于葉落歸根了。

寶玉去了哪里？續作者寫他在毗陵驛這個地方，遇見了賈政之后，消失于風雪中。毗陵驛在江蘇的常州，在清代也是個大驛站，大體位于南京與蘇州之間。

二十九

如果用《紅樓夢》里的三位女性來代表三座城市，我想，蘇州肯定是林黛玉，水靈，聰慧，纖細，有才情。

潘知常教授認為南京的形象代表非史湘云莫屬。我是贊同的。史湘云出身名門，率直心腸，大大咧咧，開朗熱情，頗具豪爽之氣。

揚州呢？我想推薦薛寶琴。她出身詩書之家，閱歷廣，有才華，曾寫過《廣陵懷古》詩，可見她是到過揚州的。

三十

紅樓三城為《紅樓夢》貢獻了什么？細想想，南京是曹家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地方，也是曹雪芹生活了十三四年的故鄉，古都南京帶給了他廣闊的視野與見識，由盛及衰的家族經歷為他提供了刻骨銘心的人生感受，詩書之家帶給了他深厚的文化涵養。

蘇州舅爺爺李煦家的經歷帶給了他“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人生感悟。蘇州李家的那些人物，也為他提供了鮮活的素材。此外，蘇州還為曹雪芹貢獻了戲曲、園林、服飾等方面的知識與見識。

揚州是曹雪芹祖父曹寅創造人生輝煌的地方，也是曹家從盛轉衰的轉折點，“揚州舊夢”給了曹雪芹人生無常的感慨。此外，揚州還豐富了作者美食方面的知識。

（本書所引用的《紅樓夢》原文，除注明版本外，均采用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