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3年7月20日，戶外無風，陽光灼人，公交車比平日里快了許多，似乎也想為這炎熱的夏天添些涼風。

寧夏博物館西北角報告廳內(nèi)座無空席，一堂題為《姚河塬遺址挖掘及對商周考古的意義》的學術(shù)講座正在進行。一位老先生對身后屏幕里展播的文物在做講解。老者操一口關(guān)中方言，稀薄的銀發(fā)與深沉的談吐不禁讓人聯(lián)想起晚唐詩人韓偓的詩句：“白首窮經(jīng)通秘義。”

老先生即張?zhí)於鳎店兾魇】脊叛芯吭貉芯繂T，西北大學特聘教授，北京大學中國考古學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中國考古學會夏商專業(yè)委員會副主任委員，長期從事田野調(diào)查發(fā)掘和文物考古研究，對先秦及關(guān)中地區(qū)其他商代考古文化研究有獨到見解，曾出版學術(shù)著作《周秦文化研究論集》。

鼠標在張教授指間輕輕滑動，一件件文物閃亮登場，它們隔著屏幕，散發(fā)出遠古的氣息，聽眾不禁在為那些陶罐玉器缶甑銅器的凝重與精美擊節(jié)贊嘆欽佩不已的時候，我卻在為一件饕餮紋飾的玉器著迷，它通體受沁，色若秋葵，沒有千年不能成如此形態(tài)。此時，它看上去更像一把玉梳，方形梳柄上的獸面紋飾線條流暢，紋飾繁密，梳齒斷裂，根部保留著層差不齊的鋸齒；它通體鈣化嚴重，卻依然能夠折射出深沉內(nèi)斂的光氣。在古人心中，玉乃“山川之精”，通靈天地，除邪寓福。張教授卻說它是一枚象牙梳，梳子上的饕餮面飾，比之商朝的獰厲之風，審美趨向平和與溫婉。

人生短暫歲月長，功名利祿競技場。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見過象牙梳的王侯將相是怎樣一個人？佩戴過它的夫人又是誰？

接下來，一個關(guān)于“獲”字的甲骨文，為專家留下考證的蛛絲馬跡，也為觀眾帶來無盡遐想。考證如同歷史隧道通向姚河塬的一抹光線，照亮了一幅藏在角落的獲國畫像，畫像漫漶斑駁，卻也如同一件出土的大鼎，閃耀著沒落的光輝與不屈的倔強。

甲骨文“獲”字頭部有草，左下部首代表手持叉槍，右下部首代表一只奔跑的獸，由此可以想見：天蒼蒼野茫茫，捕獵的人靜靜等候，乘其不備抓住覓食的獸足，獵捕成功，推演出“獲”字的意義。獲國，正反映了位于農(nóng)牧交錯地帶的姚河塬，先民們主要以捕獵為生。

曾經(jīng)的姚河塬應(yīng)該擁有怎樣的一幅生態(tài)畫卷，從文字中可窺一斑。

張?zhí)於鳛橛^眾展現(xiàn)出獲國大墓中發(fā)現(xiàn)的一枚姚河塬遺址發(fā)現(xiàn)的兩塊甲骨，一塊是牛的肩胛骨，兩行劃刻，共三十五字。牛肩胛骨上漫漶的文字就是一道燒腦的填空題，經(jīng)過專家多方演繹，終于為我們呈現(xiàn)出三千年前西周邊陲小國的日常。

乎（呼）取

（率）卅（三干）夫，逸（疾行）至于夜、于宕、至于顆（？）囟亡眚（咎）？

乎（呼）芭戈

（捷）連（率）卅（三十）夫逸（疾行）至于夜、至于宕，亡眚（咎）？

白（伯）大（太）師易（錫）白（伯）克僕卅夫。

“甲骨文記錄一個由三十人組成的軍事小分隊，夜間巡邊的緊張畫面，領(lǐng)頭的軍人叫捷，他們要去一個叫宕的地方，執(zhí)行任務(wù)。”張?zhí)於髡Z出驚人。

三十名軍士夜間疾行，他們接受了怎樣的命令？字里行間透露出緊張的氣氛。他們一定受到了什么威脅。

一個疑竇叢生的國家，從西周龐大的背影里走出來，在寧夏彭陽姚河塬重見天日，我們竟然對它一無所知。擦拭去歷史的蒙塵，大墓為我們浮現(xiàn)出一個姓“獲”的名字。

作為近年來商周考古的重大發(fā)現(xiàn)之一，2017年姚河塬遺址考古被評為“中國十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

然而，關(guān)于姚河塬遺址發(fā)現(xiàn)的甲骨文，尚無定論。同樣懸而未決的，還有這個神秘諸侯國突然消失的理由。有人說，當時地處西周時期西北邊境地區(qū)的姚河塬，也許是遭到了強悍的游牧民族犬戎的攻打，被迫遷移到別處；也有人說，也許這里曾經(jīng)遭遇瘟疫或滅絕人類的自然災害……

二

我去過彭陽不止一次，對那里的梯田和山花印象深刻。每年一屆的山花節(jié)，鋪展出彭陽山水、業(yè)態(tài)、城鄉(xiāng)、環(huán)境、生活的“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和諧畫卷。

專家們向姚河塬發(fā)出的密集問號，如同水蒸氣凝結(jié)于姚河塬，一場大雨正在醞釀，它即將沖刷洗滌姚河塬的土層，倒逼出隱藏在地下的世界重見天日。

深秋時節(jié)，我踏上探訪獲國的旅程。

車子奔馳在六盤山下的高速公路上，防護欄從我的眼前倏忽掠過，遠山的積雪如白鷺蒼頭，在藍天白云的襯托下矗立。滿山的植物被秋色浸染。透過高速路一邊的林木間隙，隴塬上下，梯田漸次鋪展，遠處溝谷里的止水，折射著耀眼的光芒。一畦一畦的玉米似乎被秋天遺忘在地頭，為農(nóng)家小院增添了一些詩意。

彭陽的秋天，霜重色愈濃，這正如我心中不斷層疊的問號。

六盤山山勢險峻，既是關(guān)中平原的天然屏障，又是北方重要的分水嶺，黃河水系的涇河、清水河、葫蘆河均發(fā)源于此。這里處于北方農(nóng)牧交錯地帶，是歷史上中華與西戎攻伐融合的區(qū)域。

《荀子·儒效》破譯出西周的治國基因密碼：“周公兼至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荀子所說的姬姓是王朝的一生——姬姓天子治下的八百年周朝。

七十一封國，唯獨沒有獲姓的國家。這是為何？

西周并沒有形成完善的基層社會組織，王朝對當時的國家如何進行管理，并沒有明晰的界定。文獻所給出的只有分封諸侯，“選建明德，以藩屏周”這類極簡略的記述。

秦人的先祖秦非子為周王室養(yǎng)馬有功，被周孝王封在今天的甘肅天水一帶，為周王室保衛(wèi)邊疆。《秦本紀》記載：“秦仲立二十三年，死于戎。有子五人，其長者曰莊公。周宣王乃召莊公昆弟五人，與兵七千人，使伐西戎，破之。于是復予秦仲后，及其先大駱地犬丘并有之，為西垂大夫。”

獲國與秦國同樣在面對西戎之境，從地理分布上可以說是唇齒相依，史書對另一面屏藩盾牌為何只字不提？

在朋友的引薦下，我拍攝了一組彭陽縣安集村的梯田，順道尋找曾在姚河塬做過護林員的陳文江，希望老人家能為我提供一些線索。

陳文江現(xiàn)年七十二歲，面色黝黑，褶皺如彭陽溝壑，渾身上下散發(fā)出野性與健康的氣質(zhì)，他穿著薄毛衣，正扛著一輛鐵架子車打算去后山自家的地里挖土豆。陳文江婆姨姓安，六十六歲，本地人。老兩口育有三子，均已成家。

陳家窯洞的墻壁上貼著一幅《對虎抓髻娃娃生命樹》剪紙作品，一對老虎和兩只鼠首人身兩兩相對，被賦予陰陽、牡牝的哲學屬性，它們拱衛(wèi)著周身枝繁葉茂的孩童，代表生命保護與繁衍之神及其多種化身變體。陳文江的窯洞如同一個人歡馬叫、鳥翔魚躍的大千世界。

陳文江是甘肅鎮(zhèn)原人，從鎮(zhèn)原縣到彭陽坐班車三個小時。

水有源頭樹有根。鎮(zhèn)原縣名的來頭，或許能為我的采訪找到線索。

鎮(zhèn)原在堯舜時代為禹貢雍州屬地之一部，民族雜居，戎族共存，先后有“戎翟”“昆戎”“彭戎國”之稱。《慶陽府志》記載，周定王八年（前461年），秦與韓、魏“剪滅諸戎”。“鎮(zhèn)原縣”三個字中的“原”字沿襲了周代大原的“原”字，距今有三千年了。

封山禁牧，陳文江放棄養(yǎng)殖，當起了護林員，他對新集鄉(xiāng)姚河源村印象深刻。

“電視上看到過，不曉得地下還埋著那樣一個國！”陳文江臉上掠過一絲遺憾。

因為地里有農(nóng)活，陳文江不能與我同去姚河塬。

從安集村塬上崎嶇的山路環(huán)繞下來，仿佛從云端飄到地面，曾經(jīng)遠觀的細節(jié)逐漸放大：一邊是農(nóng)人稼穡的場景，一邊是山中被遺棄的窯洞。一條小河從遠處的低洼處流過，河谷之上是農(nóng)田和林帶，青磚紅瓦的民居點綴其間，不時有連片的油菜花在風中搖曳。

古人逐水草而居為了狩獵與飲水，現(xiàn)代人也在為追求美好生活選擇環(huán)境優(yōu)美的宜居之地。

“獲國到了！”“十點光線”導演、詩人王西平一聲呼喚把我從迷夢中驚醒。

我睡眼惺忪地望向窗外，路邊的商鋪和密集的行人傳達一個信息：已到新集鄉(xiāng)。

“剛過去的那條河叫馱龍河，過了馱龍河，雙腳就算踩在獲國的土地上了。”王西平詩意朦朧地說道。

“橋是馱龍橋，河卻不一定叫馱龍河。”王西平的夫人手握方向盤，別了王西平一句。

凡是“龍”興之地，必有神圣出現(xiàn)。龍在中國文化中有著重要的地位和寓意，是中國人的一種精神象征和文化符號。幾千年，只有皇室才能配享龍紋。

按導航指令，在小鎮(zhèn)過半的地方，我們找到通向姚河塬的路口。拐入一條樹冠濃密的小道，下一段緩坡，快速駛過一條模糊的河道，似乎看到了塬的初貌。河道無水，雜草叢生，砍掉枝丫的旱柳立在河道兩邊，維持著河道滋生繁茂的生態(tài)。河堤上栽種著松柏與楊樹的幼苗，還有幾塊無人收割的玉米地，在秋日里長成了一群無人看管的野孩子。

車子駛上一段陡坡，很快拐上厚實的塬地，在一個“卜”字形岔路口處，一塊木樁上釘著兩個箭頭一樣的指示牌：小河村向北，姚河塬遺址在東。

這么快就到了！遺址卻不是我想象的模樣：深坑墓道，木梯、腳架，或者，頭戴遮陽帽的工作人員在一筐一筐往上運送泥土……

而是鐵絲網(wǎng)圍住塬上的一塊坡地；五間輕鋼組合活動板房突兀地立在塬上，由鐵將軍把門。繞過去，出現(xiàn)半個足球場大的挖掘現(xiàn)場，許多方坑排列在一起，幾個人正在一處水泥澆筑體前比畫著什么。

我給韓佰偉打去電話，韓佰偉說他很快開車過來。韓佰偉是姚河塬考古隊隊長馬強推薦接待的。馬強此時正在外地學術(shù)交流。

塬上突兀地長著兩棵槐樹，樹下搭建著兩間苯板房，一間是開水房，桌上放著一個大功率燒水器，桌上水杯大小不一，材質(zhì)各異。水房隔壁是工作間，里面橫豎擺放著兩張床，墻邊立著個文件柜，兩個工人正在下象棋，紅棋的帥蜷縮在士角，藍方過河卒站在紅方九宮格中間，兩枚紅象實際已淪為擺設(shè)。再看藍方，士象全。紅方剩下一馬一卒，取勝無望，處于守勢。藍車站在紅方馬位上，車二平一；藍車車一退六，斬殺過河紅卒；藍車車一平六，追殺紅馬，然后迎頭將軍。藍方看似回防，實則步步殺招。紅馬要么殺身成仁，要么落荒而逃。雙方勝負已無懸念。

走出姚河塬考古現(xiàn)場板房，東望甘肅，一壟壟梯田阻擋了我的視線；西望六盤，蜿蜒橫亙，雪線若隱若現(xiàn)。

此時，我不禁想起“觀棋爛柯”成語里的樵夫，觀棋忘樵，已過千年；也想起了烽火戲諸侯的倒霉蛋周幽王，還有那個被周幽王冷落的太子姬宜臼，他逃奔外公申侯，隨后申國聯(lián)合犬戎攻打鎬京，殺死了周幽王與庶子姬伯服。司馬遷將之稱為“烽火戲諸侯”。歷經(jīng)二百七十五年的西周轟然倒塌。

一個幽暗的蟲豸隨著西周的落幕爬上卜筮，為戰(zhàn)國的開啟埋下詛咒。

周幽王二年（前780年），六盤山東麓一帶，包括陜西關(guān)中平原的周朝都城鎬京，發(fā)生了大地震。這次地震導致發(fā)源于六盤山麓的涇水、渭水以及發(fā)源于秦嶺的夏洛水河道被堵塞，被視為周朝發(fā)祥地的岐山，居然巖石崩裂，山河變色。古人不懂地震的科學規(guī)律，迷信地認為是人的言誤舉止觸怒上蒼，國家的君主治國無道，上天借地震警示天下蒼生要遵守天道，也預示著一個朝代的終結(jié)與消亡。

人禍與天災正如一對孿生兄弟，伴隨著封建王朝的興衰與更替。

一輛墨綠色的皮卡車停在考古現(xiàn)場的通道上，從車上走下來一個中等個頭的年輕人，他膚色黝黑，面容清癯，明眸皓齒，一臉陽光。

他就是韓佰偉，武威人，曾就讀于鄭州大學考古系，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寧夏考古研究所工作。姚河塬大墓是韓佰偉的首次考古。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身披霍去病將軍“武功軍威”的甘肅小伙，正站在《詩經(jīng)》里的大原上，試圖尋找獲國大墓的迷蹤。這對一個剛剛拿起鏟刀和毛刷的年輕考古工作者來說，經(jīng)驗總在考驗之后。

面對我連珠炮般的提問，小韓嘴角揚起一絲笑容。

“隨我來。”小韓手指剛才我看到的那輕鋼組合活動板房說。

小韓打開了一間“倉庫”，幽冥之界赫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水泥管道粗細大小的牲畜殉葬坑一通到底；甲字形大墓的深井四壁支架縱橫，黑黢黢，深不見底；墓室甬道呈四十五度傾角揳入主墓。板房內(nèi)有七八座墓室，掘挖形態(tài)不同，陪葬功能迥異。圍繞著墓葬區(qū)外圍的，是以弧形分布的六座馬坑及四座車馬坑。

“墓地現(xiàn)已發(fā)掘的墓葬全部有腰坑殉狗，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信號。腰坑墓有助于不同人群的辨識，作為墓葬的一部分，腰坑一定有其特殊的宗教意義，從其考古學分布情況來看，它所反映的信仰和習俗對商代的高級貴族的思想影響比周代的更重要。由此可見，腰坑是判斷殷遺民墓葬的重要指標之一。”韓佰偉說。

難道，獲國是因為繼承了殷商遺民的安置之地，因而不得周天子的冊封？

對這個問題，韓佰偉不置可否，而是手指向“甲”字形大墓的入口。“那里有一個祭祀坑，發(fā)現(xiàn)了人的骸骨。”小韓一邊說，一邊下到墓道里為我演示那處淺坑曾經(jīng)上演過的“血祭”。

“為什么把殉人放在墓道口？”我問。

“可能是墓主人生前喜歡的家奴，死后也要為他值守，陪伴他的靈魂上天堂。這與腰坑里狗祭是一個道理。”小韓語氣中透著俏皮。

“血祭”是商代風俗。李碩的在《翦商》一書中說：“在商人的眼里，世界是冷酷的，充滿暴力、殺戮、掠奪和不安全。他們不認為鬼神有明確的善惡觀念，或者說，商人本沒有明確的善惡觀念，自然也不會想象鬼神能有。”

“翦”字甲骨文就像一把羽毛裝飾的戈，意為攻占和普遍。周人取其宏大之意，將滅商的叛亂事業(yè)稱為“翦商”。

周滅商后，周公在洛水以北修建了一座新的都城，取名為洛邑，又名洛陽。在洛陽的建成典禮上，祭祀只用了三頭牛、一只羊和一頭豬，以此向天下宣告新的祭祀制度，人祭就此終結(jié)。

走出姚河塬甲字大墓，站在姚河塬衛(wèi)星定位圖前，小韓向我講述了一個立體的姚河塬。

姚河塬北向?qū)γ嫔狡律系拇迩f有一道落差十米、寬度三百米的河谷，河谷有一條李兒河，只是在地圖上看不到它的存在。姚河塬的南邊，也有兩條河流，一條叫大河，一條叫小河，兩條河一前一后，沿姚河塬東北與流向東南方向的李兒河匯入紅河。紅河是涇河的上游支脈；涇河是周王室鎬京（西安）的戰(zhàn)略防御之河，阻擋來自西戎的威脅。

有了小韓的幫助，我繞過板房看到的那一個個“方格”之地才顯出意義：我腳下的土地是獲國鑄銅作坊區(qū)，地基裸露處表明這里曾是一處手工作坊，地表留下鑄造痕跡和散碎模具，水網(wǎng)與道路分布其間，挖掘現(xiàn)場在不久的將來將復原獲國曾經(jīng)的繁華與繁華之下手工藝者的勞役之苦；或許，他們的忙碌也在為瀕死的獲國準備著一場來世的“盛宴”。

“姚河塬遺址挖不完！”寧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長、姚河塬考古隊領(lǐng)隊馬強在電話里說，“姚河塬城址面積九十二萬平方米，相當于一百二十八個足球場大，有內(nèi)外城之分。這是西北地區(qū)首次發(fā)現(xiàn)的西周分封的諸侯國都邑城址，從西周早期延續(xù)到春秋時期，貫穿了整個西周歷史。從2017年開展考古調(diào)查、勘探和搶救性考古發(fā)掘工作開始，到如今已經(jīng)六個年頭了，還只挖掘了六千平方米。”

半小時前，我們穿過的河溝竟然是獲國的護城河，攀上塬頭的小路是曾經(jīng)的獲國城墻；西邊也是一樹高的塬。兩塬被沖溝分開，西邊是獲國子民的居住區(qū)，在那里初步挖掘出一些陶罐及農(nóng)業(yè)工具。我和小韓腳下踩著的正是獲國的中央之地。

三

2023年10月15日，我踏著固原清晨第一縷陽光，榮幸地成為固原博物館的首位參觀者。

原本8月30日截止的姚河塬西周城址考古成果展還在延續(xù)，這是對姚河塬遺址熱度的持續(xù)回應(yīng)，也算是對我堅持采訪的回饋。

在十號展廳前懸掛著一張陳光裕、徐圣謨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里面多了一個獲國的位置，用五角星標注，比西周其他封國更引人矚目。從地圖上可以看到，圍繞獲國的分別是西邊的犬戎，西南的秦國，正南的密國、西虢、毛國、邰國、畢國、程國等排列在涇水與渭水之間，西周鎬京則在渭水之南。

固原博物館內(nèi)，陶豆、陶盆、單耳罐、原始瓷瓿、蛇紋玉斧、玉魚、玉鹿、玉管、玉璜、玉訣、玉牛、玉蠶、玉面飾，青銅衡末飾、輔間飾、青銅軸飾、青銅車佩、打葦?shù)丁⑾笱烙癖谖已矍耙灰宦舆^。三千年時光熠熠生輝。隔著玻璃罩，我再次審視象牙梳的精美，它神秘溫和的笑容似乎向世人訴說著一個血祭時代的終結(jié)。

周代商，是文明的飛越，從蒙昧鬼神崇拜進入人文人道社會，以神為本轉(zhuǎn)化為以人為本。在人類發(fā)展的進程中該是多么大的貢獻啊！

即將離開博物館時，我被一組特殊的展柜陳列深深吸引，展柜里整整齊齊擺放著姚河塬遺址挖掘考古隊的裝備，有輪線盤、墨錐、卷尺、鏟刀、刷子、標簽、遮陽帽、記號筆、照相機、手套、考古工作日志、《考古學報》等。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小韓風餐露宿、櫛風沐雨，在被時間風干萬年的河床里，用鏟刀不斷尋找環(huán)境變化的身影。

在我看來，考古是通過古遺跡（包括文字、傳說、器皿等）、地名、鄉(xiāng)俗，來探索、挖掘、考證鮮為人知的秘密，來揭示掩埋在歷史長河中的文明。正是因為這份堅守，才使得我國考古工作取得了重大成就，延伸了歷史軸線，增強了歷史信度，豐富了歷史內(nèi)涵，活化了歷史場景。考古人扎根田野，風餐露宿，青燈黃卷，展現(xiàn)了深厚的愛國情懷、堅定的學術(shù)志向、頑強的工作作風。寧夏考古取得的眾多成果也是幾代考古人篳路藍縷、不懈努力的結(jié)果。

一度消失了三千年的獲國重見天日，對推動中華文明探源工程走向深入具有特殊意義。

姚河塬遺址挖掘考古隊隊長馬強長得結(jié)實，一臉絡(luò)腮胡須，儼然一個古代美髯公。馬強的考古隊成員兵強馬壯，考古隊由博士生、碩士生組成，他們大多是90后、00后。除了考古作業(yè)，年輕的考古隊員們一邊在現(xiàn)場解密歷史、播散情懷，一邊在基地養(yǎng)貓、養(yǎng)狗、放飛自我。

“上山下山，翻溝越嶺。塬如書，土如跡，人變遷，時流轉(zhuǎn)，欲辨細節(jié)趁天晴。山一程，水一程，逮捕兔子走一程。小兔子，你喜歡怎樣的麻袋？考古隊收留心碎兔子。天漸昏，風四起，凄凄雨落，亂人思緒。程啟結(jié)行同路人，揮別不至夜幕深。”

這是摘自姚河塬考古隊的一段視頻日志，記載了一群年輕的考古隊員在野外工作時，意外邂逅一只野兔時的糾結(jié)心理，他們對小動物的生存心心念念，卻不得不面對大自然的法則，將它放歸山林。

空氣中吹拂著勁秋之涼薄。我豎起衣領(lǐng)，向姚河塬馬上到來的冬季致敬。

如果讓時間倒回三千年，當一群年輕的考古工作者與獲國執(zhí)行任務(wù)的捷隊長相遇在這姚河塬上時，將會演繹怎樣的故事？想到這里，我不禁悠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