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新疆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出版有《拂去塵沙》《戍邊人》等書籍。

一

這天是法定的休息日，整個塔里木大學都沉浸在安靜祥和的氣氛中。校園里看不到平日忙碌的身影，看不到匆匆忙忙趕往教室的人流，只有從塔里木河升起的太陽，溫暖地照耀著鋪滿綠色的校園。

在如此安謐平和的時刻，一輛小汽車悄悄地駛出校園，向阿克蘇地區沙雅縣方向駛去。

駕駛這輛汽車的是位年輕的女性，她叫張銳，塔里木大學植物科學學院的教授、果樹學博士。她利用今天的休息時間趕往沙雅縣的一個村莊，為當地種植核桃的農民進行技術輔導。

臨出發前，她悄悄看了一眼還在沉睡中的孩子，就躡手躡腳地關上房門，心懷愧疚地離開了家。

坐到車里，看到太陽已經高高地懸掛在天空，性急的她立即忘了剛才的一幕，發動汽車，駛出校門，向目的地駛去。

幾天前，沙雅縣這個村莊的一位核桃種植戶給她打來電話，說村里許多核桃種植戶發現自家的核桃樹今年結果情況不理想。核桃樹是按她教授的方法進行了修剪，結果情況不好，想請她抽時間去一趟，幫助他們解決問題。

接到電話，張銳十分猶豫。剛剛開學不久，自己正在進行的一項科研項目又到了最關鍵的時刻，整天不是在教室里給學生們上課，就是泡在實驗室里抓緊實驗，連睡覺的時間都壓縮到了最少，哪有時間跑沙雅縣啊。這一趟少說也有200公里，一來一回，就是400多公里，沒有兩天時間是絕對回不來的。但她又一想，核桃種植戶就靠這些核桃樹養活自己，如果掛果情況不好，直接就會影響他們的收成。核桃樹掛不掛果，掛多少果，可就在這幾天了。農時不等人，再忙，也得抽出時間去一趟，否則自己內心也過不去。

好在是休息日，路上車輛不多。聽著音樂，她很快就趕到了。還沒進村莊，就看見村口站著一群人，正不斷地向她來的方向張望著。走近才看清，站在最前方的那個高大的漢子，正是給她打電話求助的核桃種植戶。

來不及多說幾句話，大家迅速來到核桃地里。剛走進果園，張銳就看到了核桃樹的情況：整個核桃園都沒有按要求修剪，該修剪的枝條還留在樹上，空間沒有留出，陽光也無法照射到枝干上，所以樹上只結了很少的幾顆核桃。

幾位核桃種植戶急迫地向張銳述說著自家核桃樹的情況。張銳打斷了他們的話，開口就問：“這是誰教你們這樣修剪核桃樹的？”

“我們是跟你學的呢。你去年冬天來講課時，不是這樣教我們的嗎？”

張銳哭笑不得，她強壓著情緒，放平心態耐心地為圍在身邊的核桃種植戶分析問題。

“我是給大家講解了如何給核桃樹修剪，但沒有教你們這樣修剪呀。你們看，這棵樹上的這條枝必須要修剪，那條枝不應該修剪。可現在，應該修剪的枝條沒有修剪，不應該修剪的枝條卻剪沒了。再看這棵樹，下層的這些枝條必須要修剪掉，不然太陽怎么能照到樹下？照不到樹下，怎么會有光合作用？沒有光合作用，核桃樹怎么可能有營養？沒有營養哪棵樹會結果？”

快人快語的張銳一連問了幾個問題后，在場的核桃種植戶都低下了頭。

看大家都不說話了，張銳再一次放平語氣，把如何修剪枝條的原理給大家講了一遍。說著說著，她干脆拿出隨身攜帶的剪刀，麻利地爬到樹上，一邊修剪，一邊給大家講解起來。

時間就在她的講解和修剪中過去了。眼見就到了下午，沒有人感覺到饑餓，也沒有人離開。

等張銳感到自己眼睛都快看不清時，才發覺天色已經漸漸地黑了，手指都有點酸痛，腿也不聽使喚了。

費力地跳下核桃樹，張銳看到圍在身邊的核桃種植戶臉上都露出了笑容。她知道，自己這一趟沒有白來。

晚上與大家交談時她才明白，原來上一次來這里講解時，他們只看到張銳在一棵核桃樹上修剪，卻沒搞明白修剪原理，一知半解中，再來到形狀各異的自家核桃樹前，他們只會照貓畫虎地修剪，自然達不到理想的目的，這是造成核桃樹掛果少的真正原因。

明白了問題所在，核桃種植戶最關心的還是今年核桃樹還能不能掛更多果。張銳的一番話徹底打消了他們的擔心。

“放心，現在修剪了核桃樹后，要趕快施肥，還是會掛果的。今年可能收成要少一些，但不會少太多，后期的管護加大，是可以彌補的，你們就放心吧。但一定要按我說的去做啊，千萬不能再想當然了，那樣我可就沒辦法幫你們豐收了?！?/p>

說完這話，張銳自己也笑了。圍在身邊的核桃種植戶也都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個勁地說：“你放心張教授，我們一定嚴格按照你說的去做。年底一定請你來吃新鮮的核桃。”

二

作為塔里木大學畢業的學生，張銳學的是園藝專業。2010年6月，她又取得華中農業大學果樹學專業博士學位。臨近畢業，張銳面臨很多選擇，一些內地名校對她拋出橄欖枝，甚至開出可以解決家屬工作等優惠條件，但張銳委婉堅定地謝絕了?！拔沂切陆?，我的母校塔里木大學培養了我，學科發展需要我，我離不開塔里木大學。”

就這樣，張銳毅然回到母校，成為塔里木大學的第一個果樹學博士。她的研究方向是核桃高產栽培和分子育種，以及水肥、修剪、病蟲害種植管理等方面。

張銳在新疆昌吉回族自治州奇臺縣的農村長大，父親在縣農業局工作，經常早出晚歸，下鄉服務，這對張銳的影響很大?！皬母赣H身上，我讀懂了農民，看懂了責任。”

一個月要下基層做科技服務三四次，早上五點多就要起床，八點從學校出發，路過和田地區拉斯奎鎮，剛好趕上中午，張銳的午餐就是兩串烤肉一個馕。匆匆吃過飯，繼續趕路，大概下午四點到墨玉縣的地里開始講課。晚上，回到賓館，張銳還得打開電腦，給學生指導畢業論文，直到凌晨兩點多才能躺下休息。

2015年7月，張銳帶著10個多月的孩子，來到和田墨玉縣芒來鄉做科技服務。

“張老師，巴郎哭了，巴郎哭了，快過來看呀?！睆堜J正在地里講課，忽然有一個小巴郎跑過來，氣喘吁吁地告訴她孩子哭得很厲害。張銳愣了幾秒鐘，對小巴郎說：“你先幫我看一下孩子，我講完課就馬上過去。”

“等我回來時，孩子的嗓子都哭啞了，滿臉都是鼻涕、眼淚、泥土。孩子穿的尿不濕，屁股都捂紅腫了，手緊緊抓住我的衣服，我的心都酸了。”說起這件事，張銳的眼淚嘩嘩地往下流。

張銳服務的和田地區墨玉縣、洛浦縣、和田縣、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十四師，條件比較艱苦，又是少數民族聚居地區。多年來張銳秉持著“喊破嗓子，不如做出樣子”原則，在各縣市建立項目示范點。

和田地區墨玉縣喀爾賽鎮的農民種植核桃好多年了。因為長期以來他們都認為核桃樹是“懶人樹”，不需要管理，所以應該進入結果期的核桃樹長成了“任意樹”，核桃增產沒有成效。

2011年，張銳首次來到和田地區墨玉縣進行科技服務?？吹角皝砺犝n的果農很多，她走進地里就給果農講解為什么不結核桃，該怎樣施肥，怎樣修剪。講著講著，她拿起剪刀就爬上了樹，動手剪了起來。站在樹下的老果農指著剪下的枝條，激動地數著枝條上的芽子，不讓動剪子，說是怕這一剪核桃樹就不結果了。張銳怎么解釋都沒用。此時，一位叫斯依提·吾守爾的農民主動站了出來說：“張教授，還是去我家果園吧。”

大家一窩蜂跑到斯依提·吾守爾的果園里聽張銳講課?！皬埥淌谀憧?，這個長滿核桃苞的樹枝，都被你剪掉了，還怎么結果子呀？太可惜了。”斯依提·吾守爾心疼地拿起枝條不解地問張銳。

“現在把這些枝條剪掉，是為了以后能長得更好，等到了明年，你就明白了?！睆堜J回答道。

第二年，張銳再來墨玉縣科技示范園進行科技培訓時，第一個跑來的就是滿臉笑容的斯依提·吾守爾。他老遠就向張銳招手說道：“我家的園子，去年結得特別好。今年又是按照你教的方法剪的，核桃苞長得又多又大，太誘人了?！?/p>

這一次，張銳再也沒有遇到果農不愿意修剪枝條的問題，大家爭著、搶著，都邀請她去授課。

憑著這股拼勁兒，張銳承擔的“墨玉縣核桃林下間作小麥立體種植高產、高效栽培技術示范與推廣”及科技人員服務南疆項目“核桃直播建園及幼樹栽培管理技術示范”被列為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十件實事”農業技術輻射帶動工程項目。

墨玉縣喀爾賽鎮哈塔村105畝低產核桃園涉及39戶果農，在對它進行豐產改造中，張銳嚴格落實“落冠開心”“間伐疏密”“高接換頭”“林下特色作物間作”等技術，為農民、示范戶等開展培訓100多場，培訓2萬多人次，發放技術手冊3萬余份，技術扶持專業合作社3個，培養鄉土青年科技人才120名，建立可供現場教學、實地觀摩、示范推廣的核桃提質增效示范園5個。

一開始，張銳采取大水漫灌式的培訓方式，每次都為當地培訓300—400個修剪技術人員。幾年下來，她發現一個問題：年年培訓的人員都不同，年年都無法真正實現技術過硬。思來想去，她想到了一個辦法：組建一支專業的核桃修剪隊伍。

這個想法得到了當地有關部門的支持。2017年，墨玉縣組建了一支技術明白人隊伍。這樣，張銳每年都對這些人員進行技術培訓，他們掌握了技術后，走村串戶，為各位果農服務。

三

科技助農關鍵在提升群眾科技種植理念。張銳曾經到阿克蘇地區溫宿縣核桃林場調研，走訪中發現有個叫鐵江萍的果農，不懂核桃施肥技術，施肥過多導致核桃露仁問題嚴重，達90%以上。

為了幫助鐵江萍解決問題，張銳整整用了3年時間，研發探索核桃需水需肥參考標準。她帶著自主研發的核桃專用肥，來到鐵江萍家的核桃園做試驗。她倆拿起坎土曼，在每兩棵樹間挖出一條施肥坑，鋪上塑料薄膜，避免相互吸收水肥，最終幫助鐵江萍實現了精準澆水、精準施肥，提高了她家的核桃品質和產量。

說起這件事，鐵江萍笑著說：“在她的技術指導下，我家的核桃不僅結得多，品質還好。多虧了張教授，要不我家的核桃怎么能賣出現在這樣好的價錢?！?/p>

這件事讓張銳深刻地認識到，不懂專業知識的果農，在核桃施肥上一定也是盲目亂施。許多人都認為，只要多施肥，就一定能讓核桃結得多?？涩F實情況絕不是這樣。多年的科研表明，核桃施肥也要講究科學性。施多了，果農生產成本提高，又無法帶來很好的經濟效益；施少了或是缺的肥沒有施上，同樣達不到豐產高產的效果。

靠著自己多年做科研的基礎，張銳在墨玉縣的示范園里進行施肥科學試驗。施1公斤肥的核桃樹生長情況怎么樣？施3公斤肥的核桃樹生長情況怎么樣？一年試驗下來，一套完整的數據被記錄下來，再通過數據分析，最終張銳找到了核桃樹施肥的標準。

她采用水肥一體化的生產模式，用3年的時間，構建了整個墨玉縣核桃種植營養比值圖。2022年，墨玉縣的核桃種植完全按照這些經過上萬次試驗找出的科學數據進行肥料投放和水量控制，僅此一項科技成果，就使果農在一畝核桃地里的肥料使用量由過去的2公斤左右，降到1公斤以下，果農的生產投入成本降低很多。

“最關鍵的是，我們通過這幾年的科學試驗，生產出一種核桃用的延時肥料。每年3月埋入樹下，一直可以起作用到核桃成熟，肥料供應期長達6個月，徹底解決了過去幾乎每個月都要施肥的狀況，又為果農減少了投入成本。真正實現了核桃生產全流程的科學有效管控，為核桃生產探索出一條新出路。”

一說起核桃的事，張銳的話就滔滔不絕，完全忘記了時間。等她停下來時，才發現窗外早已夜色茫茫，花燈明亮。

張銳在教果農如何種植核桃的同時，還推廣了20萬畝的核桃間作飼料油菜項目。僅此一項，實現每畝飼草效益500—800元的目標，解決了農民庭院養殖缺少飼草的難題，形成了種養結合、循環發展的新模式。

歷經十幾年的努力，墨玉縣核桃平均單產超過200公斤。核桃一項的收入，就占到全縣人均總收入的20.47%，核桃產業人均收入增幅達53%，帶動全縣5個村60戶農戶致富。

四

如則買買提·買買提敏家里有4畝核桃地，缺少投入資金。他本人還不懂怎么管理。這就導致核桃樹長得和地邊的楊樹差不多高。2013年到2016年，每年核桃收入只有四五千元。在張銳的幫扶下，如則買買提·買買提敏的核桃樹比以前矮了很多，果結得多了，每年都有七八千元的收益。

2018年，如則買買提·買買提敏一家與新疆所有的貧困戶一起，摘掉了貧困的帽子。在張銳的說服下，買買提·買買提敏的大女兒走出家門，來到一家企業打工，在墨玉縣城成了家。買買提·買買提敏的小兒子在姐姐的影響下努力學習，考入了昌吉學院。

2023年底，如則買買提·買買提敏又讓兒子給張銳發來信息說：“用了你給的肥料，核桃結得很好，很大，一定可以賣很多錢。我們全家人都很感謝你?！?/p>

一個人的工作與生活，其實都是平平常常的。工作時干好工作，生活中享受平凡，就是對社會最大的回報。2013年至2023年，張銳多次獲得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師市級“優秀科技特派員”稱號，2019年獲第八屆“兵團青年五四獎章”“三區三州”事業單位脫貧攻堅專項獎勵記大功個人獎勵。2018年，她帶領的科技團隊獲得兵團第二屆青年志愿服務項目大賽團隊特等獎。

而張銳，仍然奔波在教學一線和科技幫扶一線，忙忙碌碌，義無反顧，又樂此不疲。在她的心中，這樣的工作與生活，早已成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永遠不可能分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