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之約，從第一部到第二部，皮克斯的動畫電影《頭腦特工隊2》終于和世人相見。觀眾們應該很難忘記《頭腦特工隊》甫一面世時帶來的驚喜，它是那樣真正地“腦洞大開”，近乎奇跡般藝術再現了人類大腦中的情緒與情感世界。凝結人生印跡的記憶之球會猝不及防地撞開你的心門，流水一樣的時光也會讓歡喜和憂傷變得難以分割。

在第一部作品的動畫世界中，色彩繽紛而熱烈，人格化的情緒角色，黃色的樂樂，藍色的憂憂，紅色的怒怒，綠色的厭厭，紫色的怕怕，一路伴隨著小女孩萊莉的長大。與之相比較，《頭腦特工隊2》的色彩依然豐富，但橙色——焦慮情緒所對應的橙色，卻顯然成了本片的基準色。

問題敘事：

如何直面人生焦慮

皮克斯的動畫故事通常簡單而深刻。故事大約會以奇幻而單純的童話形式出現，但卻能以跳脫出童話的姿態呼喚人類共通的情感和認知，比如《尋夢環游記》的永生與速朽，《飛屋環游記》的夢想與勇氣，《機器人總動員》的科技與人性等。

《頭腦特工隊2》的表達重心不再是第一部作品的親情與記憶，而是隨著主人公萊莉青春期的到來開始直面她的人生焦慮。事實上，在本片中閃亮登場的新情緒角色除了掌管焦慮情緒的焦焦，還有代表尷尬情緒的尬尬、代表羨慕情緒的慕慕、代表無聊情緒的喪喪。這些新情緒角色無一例外地有著新故事的可能，但此時它們卻甘心作插科打諢的配角——甚至樂樂、憂憂等老情緒角色也一樣是功能性的替補，父母的角色也基本退居幕后。

橙色的焦焦當然不會唱獨角戲，那么它的最佳搭檔便只會是小主人萊莉。由此，影片的故事形態也因之從第一部熱熱鬧鬧的群戲轉變成相對簡練的雙主角戲。簡言之，人何以焦慮？如何克服自身的焦慮？

這樣的敘事選擇無疑一箭雙雕。一方面讓故事講述變得直截了當。萊莉在冰球訓練營的三天集訓，有選拔進隊的目標，就會有不斷的任務以及接踵而來的成功或失敗；有激烈角逐的場上與暗流涌動的臺下，就會有相應的大腦里新老情緒勢力的斗爭，所以戲劇沖突會集中，故事編排會緊湊。

另一方面，選擇“焦慮”做主角，就可以呼應這個加速時代中很多人都會有的心理情緒,進而呼喚他們的共鳴。萊莉能否被冰球隊選拔的故事，其核心情節要素就是時間、競爭與任務。學生參加考試，程序員設計程序，外賣員送外賣，建筑商趕工程，這些社會日常生活的焦慮情境和萊莉的故事情境本質上是結構性一致的。

因此，萊莉的焦慮與其說是青春期本身的焦慮，倒不如說是她進入青春期后必須開始直面社會的焦慮——之于成功的渴望、之于身份的認同或者對于未知的恐慌。替代了“我很棒”的童年自我激勵，那棵“我還不夠好”的信念之樹，實際上是重重外部壓力在她內心的盤踞扎根。一如皮克斯的既往，《頭腦特工隊2》描述了“焦慮”這個普遍的個人心理問題，自然也要給出自己的解決方案。濃墨重彩的童話方案是，以樂樂為首的老情緒小人團隊歷經跋涉艱險，終于協力推翻了焦焦“暴君”的統治；但隱藏的實際方案卻是，萊莉開始學會與自己和解，接受了不完美的但卻是真實的自己。當萊莉的信念之樹開始變得五彩繽紛時，正身處焦慮的觀眾們也許會覺得寬慰。影片并不能直接幫助他們改變現實處境或心理狀態，但一場緩釋焦慮的“夢”自然是具有情緒價值的。

有意思的是，焦焦在影片中從來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反派人設。她充滿干勁，活力四射，像一臺無法停歇的永動機。她所有行為的動機都是為了讓小主人更好，但又難以避免地不斷將小主人推向崩潰的邊緣。焦焦不討喜，但又很可憐，讓人無法對它生恨。影片結局有一處可愛的細節：樂樂給焦焦搬來一張舒服的沙發椅，讓她平靜下來——這其實就是大家已然接納焦焦的暗示。

必須說，影片對于焦焦形象的塑造，與《頭腦特工隊》第一部對于憂憂形象的塑造是一脈相承的。一如人們需要憂傷的情緒來減少壓力或傳遞感動，人們有時也需要焦慮的情緒來提供動力或表達訴求。影片想要傳達的一個理念是，無論何種情緒，是簡單的情緒，還是復雜的情緒，都是人們情緒心理的有機組成部分。所有的情緒都因愛你、護佑你而生，它們拒絕被直接貼上正面或負面的標簽，有需要的時候它們都可以提供正向的價值。

橙色的隱喻：

皮克斯也有創作焦慮

本片中萊莉在賽場上穿的冰球服背后印上了大大的數字號碼“28”。對于喜歡研究彩蛋的觀眾來說，他們可以一眼看出這分明在影射《頭腦特工隊2》是皮克斯的第28部動畫長片。從上世紀那個蹦蹦跳跳的小臺燈動畫開始，皮克斯就走著特立獨行、不斷創新的動畫道路，盡管被迪士尼收購也還一直保持著與其不同的獨立品質。“皮克斯出品，必屬精品”甚至成為觀眾們發自內心的認同與期待。

但反過來，這種行業的翹楚地位又會給皮克斯的每一次創作帶來巨大的壓力。

相隔九年之后，承接獲得第88屆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的《頭腦特工隊》，《頭腦特工隊2》的壓力尤其大，從根本上看它是先天不足的。

首先創意不再新鮮。第一部作品情緒小人、心理島、記憶球、大腦控制臺等天馬行空的想象令人贊嘆不已，而在續集中，這些設定都已經為忠實觀眾所熟悉——沒有看過第一部的觀眾也很難快速進入劇情。

其次動畫場景難以出新。大腦內部場景在第一部作品就有浪漫而又合理的描繪，在續集中創作者雖然也增加了意識流、嘲諷谷、信念樹等新的場景設定，但對觀眾而言總體還算是“故地重游”；而續集中的現實場景又主要集中在冰球訓練營內外，顯得比較單調。動畫能提供的景觀或奇觀塑造元素因此受到囿限。

拋開先天因素，就敘事設計而言，兩部作品也存在著一定的差距。

第一部作品中，兩條主故事線都極為充盈飽滿，一條是萊莉的離家——思家——歸家，另一條是樂樂和憂憂兩個情緒小人從對立到和解，兩條線始終齊頭并進、彼此交融。《頭腦特工隊2》中的兩條故事線則顯得相對分離，萊莉在冰球訓練營三天的迅速成長缺乏較強的支撐邏輯；而大腦內部兩個團隊的斗爭又較為套路化，從樂樂團隊被奪權禁閉開始，觀眾們就可以預感到終有一日他們會王者歸來。

從敘事節奏來看，《頭腦特工隊》第一部更具有張弛有致的控制力，常常會有抒情寫意的段落沉淀下來，比如萊莉兒時玩伴冰棒在記憶填埋場的最后告別，比如萊莉在出走的公車上打開了核心記憶的閘門，都極具有情感的沖擊力。《頭腦特工隊2》的節奏則顯得比較單調，情節沖突跑得非常快，但卻少了些讓觀眾回味的空間。

或許，本片中橙色的焦焦形象設定，恰恰可以映射當下皮克斯創作的一種焦慮狀態。有很多優秀的作品成為經典，觀眾們又有著熱切期待，影片何以不斷超越甚至跨越前作似乎成為了一道每每必須回答的命題。在這種焦慮狀態的創作中，皮克斯往往難以得償所愿。正如這部人們期待九年的續集，很難在綜合水準上趕上那部人們之前并沒有預料到的“神”作。

但趕不上又怎么樣呢？皮克斯在本片中告訴我們，不完美是人生的常態；那么觀眾們也可以理解，不完美也是創作的常態。當我們從本片中認識到人生原本是可以與焦慮和解的，當我們被片中萊莉青春期如潮水般襲來的情緒所感染，當我們惦記著偶爾出現的懷舊奶奶會不會在后續作品中有更多戲份時，《頭腦特工隊2》便已經成為我們難以抹去的影像記憶。那么也希望，此時觀眾們可以給橙色的皮克斯搬一張松軟的沙發椅。

（作者為南京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