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一款名叫《黑神話：悟空》（以下簡稱《黑神話》）的國產游戲橫掃朋友圈，主流媒體趨之若鶩，街頭巷尾熱議頻頻，讓平日里與游戲絕緣的人群也聽說了它的大名。除了平臺數據傲人，《黑神話》最大的驚喜在于完成了一次成功的文化出海，嘗鮮的外國玩家被令人叫絕的美術設計折服，中式審美大放異彩。

制作公司游戲科學在角色設計方面可謂絞盡腦汁，由于劇情設定在取經之后妖魔橫行的亂時代，中國經典的宮廷配色罕有用武之地，審美的關鍵就轉向了盔甲、兵器、衣料等充滿廢土氣息的部件。不見浮翠流丹，卻仍見匠心獨運，比如某個狼頭雜兵的半邊袍服，用的是宋代王希孟的名作《千里江山圖》的青黃配色，縱使殘破蒙塵，也能讓人一眼認出，體現了團隊在表現力上的考究。

《黑神話》再次提醒我們：中國制造才是中國文化的脊梁。空談抽象的文化，傳播難以成功；只有當Made in China足夠過硬，中國文化才能硬氣。

文化和藝術，看似縹緲無形，實則有形有質。中國文化有文字、書法、戲曲、風俗，再往下深探一層，有以先秦諸子百家為代表的哲學，以及儒釋道融合發展的宗教。這些確實都難以形狀，但中國歷史上傳播最廣的不是無形的文化，而是有形的造物。非洲之角的住民要理解《論語》的妙處很難，要體會白瓷的美麗卻很容易；拜占庭的貴族縱使不會放下成見接納道教的宇宙觀，也沒理由對蘇州的絲緞說不。這個道理不難解釋，用信息論領域中香農-韋佛的傳播模型來看，信息需要經過編碼和解碼，信宿才能“讀懂”信源的意思。人類語言不通，審美卻是共通的。造物不需要編碼解碼，美好的中國文化最離不開美好的中國造物。十九世紀以前，為什么神秘而遙遠的東方大國令歐洲如此心醉，以至于伏爾泰會在并未踏足中國的情況下對道德禮法和文學藝術贊譽有加？因為中國的造物精美絕倫。能創造出如此華美之物的民族，一定是智慧的、高尚的、值得向往的。

如今，國產游戲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最前沿。根據中國音數協游戲工委等編寫的《2023年中國游戲出海研究報告》，2023年中國游戲市場的實際銷售收入首次突破3000億關口，為3029.64億元，同比增長13.95%；中國自主研發游戲在海外市場的銷售收入高達163.66億美元，其中最大的海外市場分別是美國、日本與韓國，前兩者占比超50%。很多人會記得，上一次讓傳統文化引發國際熱議的也是游戲。2022年初，國產游戲《原神》版本更新，玩家一行人在探險途中逐步揭開某位神女的悲慘身世，慶功宴上的《神女劈觀》唱段，用京劇唱腔配以優美作畫，講述了神女一生坎坷卻重得人間情誼的動人故事。此后，在以法國為藍本的楓丹劇情中，《原神》甚至邀請法國女歌手為關鍵角色配唱由中國藝術家作詞、作曲、編曲的法語歌曲，展現出了強烈的文化主體意識。

如果說古代的文化傳播依托的是景德鎮和各大瓷窯，是蘇杭川蜀的織造中心，今天的《黑神話》則是靠制作公司，還有上游的美術、音樂、建筑設計等青年藝匠。以前的中國匠人嚴選陶土，細調釉料，繪彩筆靈墨妙，燒造精益求精，這才讓世人對著瓷具上的亭臺花樹就能遐想聯翩，神游九州；現在的中國匠人呢？《黑神話》開發者沒有笨拙地堆砌中式元素，而是巧妙平衡了游戲性和藝術性，讓它既足夠輕便靈活，滿足動作游戲的節奏感，又迅速抓人眼球，綿延不斷地將玩家包裹在神秘東方的異世界里。他們將作品做到足以讓人愿意傾注無數個小時在一只猴子身上，以至于這些玩家不得不多花點心思去了解，原來創造了悟空的不是鳥山明，而是吳承恩。

文化與藝術從不是抽象的。創作是實踐，是勞動，是經濟行為，不是一生潦倒交困而亡的藝術家們用愛發的電。我們往往容易忘記，不少今天升格為文化符號的事物，商品才是它們的第一屬性。比如青白瓷，它就是景德鎮面向西亞市場專門定制的產品，無論是藍白配色，還是花紋圖案，都是甲方偏好的具象體現。所以青白瓷與各大瓷窯的主流產品都不一樣，承載的是阿拉伯世界的審美，但海外熱銷卻使它成為西方人眼中的中國名片。跨國的文化傳播中，被外人視為本體的東西，我們常常視為載體，是皮毛，所以墻里開花墻外香時有發生。文化造物往往首先是商品，是賺取貿易順差的法寶，因為只有作為商品的載體做強了，本體才能在資源的澆灌下茁壯成長。這是十五世紀以來不變的法則，是經濟全球化的歷史與現實，不以任何人的矜持與傲慢為轉移。

載體和本體之間本應是互相依附，互相成全的，但人卻很容易形成本體高于載體的“鄙視鏈”。君子不器是此理，體用之別亦是此理。這是很多游戲即便達到了藝術的高度，哪怕考據之細超過了學術著作，也不能被主流當作藝術品接受的原因。然而，當下中國文化發展最需要的恰恰是那個“器”，那個“用”，《黑神話》橫空出世的意義正在于此。如果此前二次元游戲破圈尚不能讓許多人直觀理解游戲之“器”的精奇，那么這款作品則是將現實與虛擬、世俗與神怪的邊界徹底擊碎，任何人看見都會驚嘆“現在游戲都已經做到這樣了嗎！”數以百萬計的玩家用錢包投票，再一次跑通了中國文化鼎盛時期的良性循環，讓匠人勞有所得。這讓我們不得不重新審視“本末”與“體用”：當學究們還在琢磨茴字寫法的時候，一代青年已經把熱血的夢制造成了現實。

《黑神話》背后的人，是游戲科學的創始人馮驥。愛玩游戲的他曾參與2014年騰訊立志沖擊口碑的大作《斗戰神》，項目高開低走，草草收場，但西游神話和動作游戲的種子卻種在了馮驥心中。3A游戲是產業皇冠上的明珠，耗時耗錢業界之最，國內沒人敢碰。但2018年2月，和團隊頭腦風暴后，馮驥竟然決定撿起當年未竟之夢，用六年磨礪出《黑神話》。期間人員不足，馮驥狼狽地趕制了13分鐘的演示當作招聘廣告，方解燃眉之急。這段發布于2020年的視頻，B站累計點擊5816.8萬，彈幕里滿是賽博匠人之間的惺惺相惜與壯懷激烈。那時候，還沒有人奢望去扛文化自信的大旗，都只想著怎么做好游戲，所以視頻標題老老實實的，就叫《游戲科學新作〈黑神話：悟空〉13分鐘實機演示》，這就是你我今天所見證的狂熱開始的地方。

（作者為美國喬治亞理工學院技術史博士，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研究院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