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理想的小說是什么樣？這是個會不時被問及，偶爾也自問的問題。思來想去，不妨以“樣”取義，做個比喻。理想的小說，它是一座森林、一道沙漠、一片汪洋，它幅員遼闊、物種豐富，它平靜時月光灑落、暴動時山呼海嘯，它或許看起來波瀾不驚，卻總是有生命與生機滋長、勃發，它并不是通體透明，一眼就能夠望穿望盡，它有它持重、陰暗、晦澀的部分，但這并不代表封閉，并非拒絕被勘探，這只是提出要求，要求付出相當多時間、勇氣、心力的挑戰，而理想的小說，又總是能夠給予任何層次的挑戰以相當的回報。

比較而言，我目前更偏愛森林的比喻，因為它獨立又完備，寂靜又囂嚷。構成一座森林的每一個成分，譬如一棵樹、一株草、一塊苔蘚、一只蘑菇、一條溪流、一道山嶺……都有其單獨的美，猶如一部偉大篇章里的一個字、一句話、一個段落乃至一個標點符號、文字之外的空白，都互相照見又質地獨具。但森林之所以是森林，并不止于這些需要一一點數的細部，更在于它們合成的整體，它可以局部秀珍、精美、雅致，但它的根本在于渾莽，是茫茫蒼蒼，是雄厚強健，是龐然大物伏居天地之間。這仍舊是比喻，但要說的是小說的勁，勢大力沉也好，以柔克剛也罷，都得綿延不絕，貫注全篇；說的也是小說的境，管中窺豹是一種，移步換景是一種，滄海一粟是一種，虛室生白是一種，都可，但都得流動生動，絕不凝滯。

要貫注全篇，要絕不凝滯，就不能自設藩籬，自我拘囿。因而理想的小說又是無界的，它并不自矜于現有的偉大小說疊加出的定義，進而畫地為牢，不敢再越雷池一步。無論是詩歌、戲劇、散文、雜文這些兄弟文體，還是哲學、歷史等文字近親，甚或電影、雕塑、繪畫、行為等其他藝術門類，乃至于一切社會與自然科學范疇，都可以納入其中，成為小說的構成元素，它們的范式與形式都可以為小說提供參照，給小說帶來新異的面貌。另一方面，理想小說擁有巨大的吞吐量，它關注時代的縱深，關注當下的切片、歷史的消息、未來的可能，它關注個人情緒的起落、心理的變化、行為的因果、命運的沉浮，它將時代與個體相互植入、考驗、確證。通過目光、事件、理念、踐行，小說發現時代隱藏在各個角落里的秘密與灰塵、雄心與野望，并將這些發現推進到發明與照亮，讓時間與空間在人身上顯影，讓天理與神意在人心里昭彰。

是的，渾莽、無界與吞吐量是我目前為理想小說找到的三個維度。它難以在某一部具體小說上完備，但它可以通過對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們小說的整體面貌來想象。再給“小說”這個概念松松綁，將魯迅的所有作品乃至他的一生當成一部小說，亦足稱理想小說的一種范例。如果再調換一下問題的兩端，視目前為止的所有夠分量的作品共同參與建構了一部仍未完成的理想小說，那么小說到底是什么、小說家究竟應該干什么，仿佛變得明朗起來。無論如何，請在心里擱下一座森林，連帶承載它的土地、覆蓋它的天空。或者，擱下一道沙漠、一片汪洋。或者，同時擱下它們，以及更多。只要它們在，總會有風吹過，有雨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