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Beeple作品《人類一號》拍出2898.5萬美元。這是藝術史上首件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演變的數碼雕塑作品——一名戴著頭盔、身穿銀色太空衣的人步履不停向前行走，徒步穿越山川、荒漠、城市、廢墟等地，向未知的目標永遠走去。

正在舉辦的國際知名數字藝術家Beeple全球首場個人大展“Beeple：來自人造未來的故事”，集中呈現Beeple藝術生涯中最受矚目的作品，包括《每一天》《人類一號》《S.2122》以及為本次展覽特別創作的全新作品《指數生長》等。

Beeple第一次引起世界的關注是在2021年3月。在佳士得在線舉行的拍賣上，其創作的《每一天：前5000天》以超過6934萬美元（約合4.5億元人民幣）成交。這個驚人的價格也讓藝術家本人感到意外。僅僅過了大半年，Beeple的另一件作品《人類一號》拍出2898.5萬美元（約合1.8億元人民幣）。而在兩年前，Beeple的《S.2122》則在香港巴塞爾藝術博覽會被德基藝術博物館以900萬美元（約合6500萬元人民幣）購入，成為Beeple首件被亞洲機構永久收藏的作品。

高昂的成交價格意味著什么？或許，我們可以追問的是，在人工智能崛起的當今，在眾多新媒體藝術家之中Beeple為何脫穎而出，引起國際藝術收藏市場的關注？Beeple的作品又如何改寫著藝術史的進程？

與歷史學一樣，藝術史是勝者與幸存者的歷史。每一代的藝術品大多會隨著漫長的人類藝術的歷史長河，逐漸消失，留存下的藝術品只是少數部分，能夠進入博物館、美術館收藏，并寫入藝術史的作品更是少之又少。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史主要記錄了歐洲社會權力中心控制的主流文化。達·芬奇、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等大藝術家被廣泛記錄和傳播，與其贊助者美第奇家族和天主教會密切相關。而那些“身后成名”的故事，則訴說著藝術家生前窮困潦倒、無人問津，在逝世后的幾十年或幾百年被藝術史家重新發現，繼而成為名家的另一種藝術規則。這些藝術規則要求藝術品與藝術家的“死去”。

在新藝術誕生、舊藝術消失的迭代中，藝術家在其有限的生命中負責生成、創作藝術作品。而作品的生命是否可以延續，繼而被寫入藝術史獲得“永生”，則要依靠美術評論家與藝術史家的書寫工作。被藝術史忽視、無視、抹殺的作品，隨著價值的降低，難以進入博物館、美術館的收藏，若沒有私人藏家的接手，其結果便是永遠地被遺忘。當藝術不再為宗教或是王權服務，藝術進入“為藝術而藝術”的近代，藝術品的生命已然不再是藝術家賦予的，而是近代以來的藝術史家和藝術評價制度與體系賦予的。

Beeple的作品無疑挑戰了當今世界既存的藝術規則。

Beeple，本名邁克·溫克爾曼，來自美國南卡羅來納州查爾斯頓。受到英國插畫家湯姆·賈德作品《每一天》（2005年）的啟發，自2007年5月起，他堅持每天創作發布數字作品《每一天》，現已創作了超過6500幅《每一天》系列作品，并且還在不斷增加。《每一天》描繪的是藝術家對新聞圖像和時事的直接、實時反應，是對社會和日常事件的純粹個人化的詮釋。如同新聞報紙的日刊和晚報一般，其創作和發布頻率，讓作品數量龐大。這顯示了數字時代的藝術在數量級方面的壓倒性優勢。

早在一百年前，在攝影技術出現以后，瓦爾特·本雅明在1935年出版的著作《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中預言機械復制技術（如印刷術、攝影術、電影技術等）將使藝術品的數量和傳播方式發生革命性的變化。這一變化勢必對藝術的本質和功能產生深遠影響。獨一無二的、具有不可復制性的藝術作品的價值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其稀缺性和獨特性。攝影技術無疑擴展了藝術的邊界并反思了藝術的本質。Beeple的《每一天》系列則構成數字媒體藝術時代對本雅明理論的再一次沖擊。通過畫面主題與內容的巧妙構思與數字加密技術等方法，以及每一天發布一張作品的時間基軸，Beeple保證了每一幅作品都是唯一的、獨特的。但與此同時，每天不斷增殖的作品在社交媒體和虛擬空間中廣泛發布，又消解了作品的稀缺性。可以說，《每一天》已然脫離本雅明的強調“靈暈”（aura）的本質。更進一步講，近代以來長期影響藝術史的“原創”的重要性似乎在被另一種新的標準取代。那么，Beeple在探討或試圖尋找的新標準是什么？

筆者認為，Beeple從早期的《每一天》系列（2007年至今）到新作《指數生長》（2023年），均展現了一種新的藝術標準和理想，即作品的“自身生長”與“不斷生成”。《每一天》系列至今依舊在日復一日擴大體量。這無疑展現作品宛如有機體般“不斷生成”的特征。但作品的“不斷生成”受到藝術家自身的生命長度的限制。也就是說，當藝術家過世以后，作品的更新停止。《每一天》會重新踏上傳統藝術作品的老路——“死去”，并等待藝術史家的評價，獲得生命的延續。

在動態雕塑《人類一號》（2021年）過程中，Beeple試圖通過作品在美術館與博物館系統中的生長與巡回性展覽，來挑戰作品的生命長度。《人類一號》是Beeple創作的首件動態雕塑作品。立方體中，身著宇航服與頭盔的“旅行者”是第一位誕生于元宇宙虛擬世界的人。他于2021年10月亮相，已走過第一章“人類誕生”（佳士得紐約洛克菲勒中心藝廊）、第二章“一場持久戰”（意大利都靈利沃利城堡當代藝術館）、第三章“兔年”（香港M+博物館）、第四章“完全消失”（美國水晶橋博物館）、第五章“奇點：第一階段”（南京德基藝術博物館），目前正走在第六章“半人工虹”（日本東京森美術館），并將永不停歇地走在變幻無窮的虛擬景觀中。

與《每一天》一樣，《人類一號》的每一章都與藝術家關注的當下、當地的議題有關。每次旅程中，“旅行者”的裝備也會隨之改變，四肢機械化程度亦不斷加劇。顯然，在《人類一號》中，作品的展出地點美術館、博物館，成為重要變量。在每次展出地點的變化中，“旅行者”真正意義上實現旅行與不斷成長。如果藝術作品無時無刻不在變化，藝術史家便無法對其“蓋棺定論”與歷史化書寫。Beeple本人似乎開始意識到自身作品可能成為美術制度與評價體系的終點。曾幾何時，美術館、博物館不僅為作品提供生存空間，也是作品生命長度的重要動力來源。但在《人類一號》中，作品與美術制度與評價體系顯然處于在平等關系中。不過，該作品與《每一天》一樣，也未能突破藝術家本人生命長度給作品帶來的限制。正如，作品介紹中指出的“這件藝術作品是一段持續的旅程，將在藝術家的一生中不斷演變”。

人工智能在近年實現技術性突破，將程序算法植入作品，使作品真正意義上獲得獨立的生命。《指數生長》是Beeple在2023年參觀德基藝術博物館“動靜無盡——花卉靜物300年”展覽后獲得靈感特別創作的作品。畫面中，一個巨大的花藤以強大的力量旋繞伸向天空，無數花朵在其間周而復始地經歷著生長、綻放、凋謝。整個畫面每一刻都呈現出與前一刻截然不同的面貌，沒有一秒是重復的。藝術家通過編程，將五個圖層隨機混合，且每個圖層的透明度在0到100之間每隔0到30秒隨機變化，從而實時生成多達20億種可能的植物景觀，從技術與視覺層面上，真正實現了藝術品的“不斷生成”與“自身生長”。在與“動靜無盡”展的偶遇中，Beeple是否從花卉靜物的繪畫主題抑或是不斷更迭的展陳方式中，發現了藝術“原創”標準的式微，以及思考多年的新標準——“自身生長”與“不斷生成”的新理念？

讓藝術品如植物一般自然生長，并脫離其造物主藝術家、養育者藝術史家的掌控，無疑挑戰了傳統意義的藝術評價標準。Beeple本人將技術視為自然進化的一種表現形式，認為人類創造之物是自然本身的延伸，亦是自然演進的必然結果。若是脫離藝術家自身文化根植的信仰，即上帝造人、人造藝術的基本思路，我們可以發現《指數生長》實現了只要通電，作品就能獲得“永生”的愿景。這無疑正是人工智能與藝術結合后，世界產生的對人類中心觀的另一種反思。藝術作為獨立的生命體，如何自發生存于世？如何與其造物主——人類共存于世界？這將成為不久的將來藝術世界面臨的新挑戰。包括藝術家在內的全人類正在通過人工智能、算法的突破，挑戰神域。誠然，從20世紀以來的量子物理學、基因編輯等科技的發展來看，人類向神域發起的種種挑戰早已不是新聞。

（作者為南京大學藝術學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