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受萬眾期待的網飛科幻神劇《愛、死亡與機器人》第四季近日上線流媒體平臺。然而，與第一季斬獲9.2分超高評分的命運不同，第四季一上線便遭遇了滑鐵盧，目前豆瓣評分僅為4.8分。其實，這一季《愛死機》下了大力氣討好觀眾：劇組趁著寵物經濟的東風，特意制作了許多和可愛動物相關的內容，比如第三集中女主為了外星異寵甘愿放棄生命，第五集貓貓策反機器人統治世界，第六集海豚重生成為外星神，第七集霸王龍的復仇，還有第十集的貓咪大戰撒旦。劇組急不可耐地為觀眾奉上當代最廣為流通的伴侶動物作為情緒代幣，但顯然觀眾并不買賬，萌寵無力拯救第四季的風評。

《愛、死亡與機器人》第四季劇照，貓咪大戰撒旦拯救世界。

在筆者看來，劇組費心繳納的“萌寵稅”其實正巧揭示了第四季失敗的原因——第四季完全失去了其科幻內核和對“何以為人”問題的思考，成為了一部充斥著人類中心主義的萌寵刻奇大展。

一、被改編的萌寵敘事：作為“普世”情感的寵物之愛？

本季第三集《蜘蛛玫瑰》改編自布魯斯·斯特林（Bruce Sterling）同名短篇小說。主角“蜘蛛玫瑰”（Spider Rose）是一名經歷了機械化改造的賽博格人，她獨居于宇宙邊緣的空間站，心中充滿了仇恨和孤獨，一心想為死于屠殺的丈夫復仇。

某日，一群名為“投資人”（Investors）的外星種族來找女主做復仇所用的技術/武器交易談判。臨別時，它們將一只名為“小鼻子”（Nosey）的小型異形生物托付給蜘蛛玫瑰照顧，以作為談判期間的“臨時交換品”。隨著時間推移，小鼻子逐漸填補了蜘蛛玫瑰生活中的情感空白，女主角時不時愛撫它，小鼻子也在她遭遇仇人的襲擊時出手相助，二者建立起了人寵之間的深厚羈絆。

聯手殺死仇人后，本以為幸福就在此刻降臨，然而故事的方向卻殘忍地一轉——與仇人的惡斗毀壞了空間站，蜘蛛玫瑰與小鼻子被困太空，補給告罄，最終，小鼻子由于饑餓，欲將她吞噬。而她，在忍受了丈夫死后漫長的孤寂后，再次感受到寵物之愛，竟也允許自己被寵物吞噬。

導演 Jennifer Yuh Nelson在采訪中透露，這一“犧牲自我、成就寵物”結局其實是她做出的獨立改編。與劇版結局不同，在布魯斯·斯特林的小說中，是女主角吃掉了寵物，而非反之。Netflix贊同這一改編的商業決策是出于維護付費者情緒的目的，避免讓觀眾看到一只可愛的動物（盡管是虛構外星動物）遭受傷害。因為現實中，盡管觀眾對人類之間相互的暴力早已麻木，卻仍對擬人化、嬌小蠢萌的動物保留著極強的同情機制。

這段改編恰恰展現了本季《愛死機》的薄弱環節：它表面上尊重動物、遠離了人類中心主義的藩籬，但實際上又是人類中心主義的延續與加固。它堆砌了一段看似感人至深的情緒，實際卻經不起任何仔細的推敲——它假設“寵物之愛”是天然而恒久的，卻忽視了“人-寵”關系本身是特定的生物基礎、歷史性與社會結構的產物。

二、當碳基身體和社會結構都被改造后，人還需要寵物嗎？

《蜘蛛玫瑰》的小鼻子在女主身邊經歷了一次變身，從類似于水熊蟲的可怖模樣變成了毛茸茸、大眼睛的類哺乳動物。而女主也熱衷于撫摸這個毛孩子，從愛撫寵物中獲得了極大的精神慰藉。

這個場景引出了一個根本問題：為什么智人這一物種能從養寵物中獲得快樂？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不得不回到上世紀50年代美國心理學家哈洛所做的恒河猴實驗。哈洛把剛出生的小猴子從母親身邊帶走，給小猴兩個“假媽媽”讓它們自由選擇：一個是鐵絲支架做成的猴子，胸前掛著奶瓶，一個是毛茸茸的布偶猴子，胸前什么都沒有。恒河猴大部分時間只和毛茸茸的布媽媽依偎在一起，只有不得不吃奶時才爬到鐵絲架上。哈洛的實驗初步證明了靈長類對母親的依戀核心其實并不在于營養，而在于觸摸，尤其是毛茸茸觸感的觸摸。

近幾年，生物研究也越來越多揭示了人類觸摸寵物帶來快樂的生理機制：和其他靈長類動物相比，人有更多類型的機械傳感器——人類皮膚中含有梅克爾小體（Merkel）、麥斯納小體（Meissner）、環層小體（Pacinian）和魯菲尼小體（Ruffini），共4種機械傳感器，而其他靈長類只有3種。除了更為敏感的觸覺以外，作為社會化的動物，人類和類人猿一直都有給同伴相互梳毛的習性，大腦也擁有對梳毛相關的獎勵回路。當毛茸茸、軟乎乎的寵物觸摸手感傳來時，與梳毛相關的大腦獎勵回路同樣會被激活，釋放內啡肽，降低心率和血壓水平，釋放血清素，清除負面情緒。同時，如果該寵物碰巧眼睛大大圓圓、像人類嬰幼兒的話，還會激活與繁衍相關的大腦獎賞回路，釋放催產素，使人感到愉悅和親密。

簡而言之：養寵物的快樂不是人類憑空產生了所謂的“無私的愛”，而是來自靈長類哺乳動物的具身經驗——寵物迎合了人類對毛茸茸母親和梳毛的生理需求，其快樂更受到內啡肽血清素催產素等神經遞質的調控。

因此，當接受了機械化改造的賽博格女主，依然在持之以恒地深情愛撫著毛茸茸的小鼻子的時候，觀眾就不得不產生疑惑了：機械化改造后的女主還擁有生物機械傳感器嗎？如果沒有的話，她感到的是什么呢？如果有的話，傳感器的種類是更復雜還是更簡單？排布密度是更多了還是更少了？傳感器的信號依然會被轉化為神經遞質獎勵嗎？在機械腦袋里如何進行神經遞質獎勵呢？關于這些問題的每一個答案都可以改變愛撫動物的體驗、觀感和產生的感情。

《蜘蛛玫瑰》對此一筆帶過，把人類對寵物的渴望看作一種純然的精神需求，剝奪了對具身性的考量，故事中的“寵物之愛”終究成無根之水。

除了生理基礎，“人-寵”關系還是特定歷史時期、特定社會結構的產物。在動物研究中，最早提到了寵物這一概念的歷史性的研究者應當屬美國華裔學者段義孚。他在《制造寵物》一書中提到，雖然人類有漫長的豢養家畜的歷史，但在農業時代，家畜可以既是實用的伙伴、愛護的對象、同時也是被食用的食物。只有到19世紀的西歐，隨著工業化進程隔離了人與大部分動物，人將無處安放的多愁善感投射在身邊的動物身上，才開始有了更為溫和化的寵物/伴侶動物概念。段義孚將人與動物的關系類比為母親與兒童的關系，雖然從古至今母親都會悉心照料孩子，也會對孩子產生感情，但古希臘的母子關系和現代的母子關系卻截然不同。古希臘和中世紀，兒童并無特殊地位，只被視作一種“小大人”，古希臘人甚至可以和兒童發生關系。中世紀的圣像中，小耶穌一生下來看起來就是個老成持重的人——我們熟悉的那種需要特殊保護、無法成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的“兒童”概念，僅僅是現代社會結構的產物。同樣，雖然人類始終都能從撫摸“毛孩子”的行為中獲得快樂，但作為人類伴侶的寵物的概念，也僅僅屬于現代性的建構。

寵物始終都和近代資本主義權力結構相關。比如哈里特·里特沃（Harriet Ritvo）在《動物王國（The Animal Estate）》中分析了維多利亞時代的動物境況：不斷擴大的中產階級將寵物制度化，憑借對寵物血脈、品種的挑選，彰顯自己的品味；而動物園中被馴服、展示的異域動物則彰顯了大英帝國對殖民地的支配與統治。盡管近幾年，動物研究學者更傾向于批判這種人對寵物的單向支配論，比如唐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認為人和狗屬于共同演化、相互塑造的結果，但無論在正方還是反方學者筆下，“人-寵”關系都缺乏一個恒定不變的本質，永遠隨著社會結構的變化而調整。而女主經歷了賽博格改造后，脫離了以神經遞質為調控中介的身體，更脫離了近現代的家庭、社會結構。我們不禁要問：超越了豢養寵物的生理與社會基礎，寵物之愛依然能夠存在嗎？

當然，動物研究帶來的歷史視角，不是為了否定當下人寵情感鏈接的真實性，而是認清這種情感所根植的社會與權力的土壤。只有當我們真正理解“寵物”是如何被發明出來時，我們才可能進入一個超越此時、此地以人類為核心構想出的倫理道德、情感結構的新世界。

三、《紐約浮牲錄》：拒絕以哺乳動物的方式去“愛”

批判一部科幻作品“人類中心主義”最輕巧，但提出建設性意見又最艱難。畢竟，在創作者都是人類的大前提下，去創作“非人本位”的作品形態是很需要消耗想象力的事。為了給《愛死機》第四季提供一個正面的借鑒，筆者以2017年美國動畫《紐約浮牲錄（Animals）》為例，詳細說明一下超越人本位的作品可能的面貌。

《紐約浮牲錄（Animals）》劇照。

《紐約浮牲錄》每一集的主角都是動物。第二季第2集的主角是一只青少年鳩鴿Jacob，他嫉妒天使一般的弟弟，在一次全家出游中，由于自己的疏忽，導致弟弟被人類車輛路殺（Roadkill）。在弟弟的葬禮現場，看到號啕大哭的鳩鴿父母，心懷愧疚的Jacob從家中飛走，在外流浪數年。流浪的經歷教給Jacob勇氣和責任擔當，于是他飛回家，勇敢地向父母承認了自己當初對弟弟的疏忽和嫉妒，準備迎接父母的痛恨與埋怨。但神奇的是，當年在葬禮上悲痛欲絕的父母，此時竟然根本沒有責備Jacob的意思，鳩鴿母親只是寬容地反問，別傻了，在你弟弟之前，你知道我們已經送別了多少孩子嗎？

原來鳩鴿科的繁殖能力很強，野外壽命10-25年左右，但雛鳥長成僅需10-15天，每季都可以抱窩孵蛋，一窩1-2枚蛋，也就是說，每只鳩鴿一生可以繁殖幾百個后代。而這幾百個后代不會總是長成，天敵、人類干擾、意外，總會損耗一部分。也就是說，對于繁殖能力強的動物來說，后代的死亡是預期的必然事件。在種群繁殖理論中，K型選擇（優先提高后代存活率）和R型選擇（優先提高繁育后代的數量）的光譜中，鳩鴿科甚至還只是比較中間偏K型的那一種，對于極端R型的動物諸如部分魚類而言，在單次產卵上億枚的情況下，后代的死亡率甚至高達99%。

鳩鴿媽媽并沒有按照人類喪親的標準去責怪Jacob，她不耽溺于哀傷，因為死亡對她來說就像吃飯喝水呼吸一樣尋常。她只是平靜地告訴Jacob不要自我責怪，平靜地接受了后代會死，接受了大家的生命都會因為永不停止的熵增而最終陷入混亂。對她而言，后代死亡是必然的，在這個之前死過幾十上百個，在這個之后也持之以恒地去世，但無論如何，她仍會有足夠多的后代存活下來。

《紐約浮牲錄》的起點是擬人化的人類核心家庭倫理鬧劇，但最終的落腳點卻是純然鳩鴿的——鳩鴿主角拒絕以哺乳動物的方式去愛、去哀悼，因為這些和它們的繁殖策略、后代數量根本不相適配，而創作者也拒絕神化哺乳動物的感情，拒絕以哺乳動物的視角去批判鳩鴿對死亡的冷漠。在這里，情感和倫理上的不同沒有高下之分，僅僅意味著具身體驗和繁殖策略的不同取向而已。

《紐約浮牲錄》甚至不是一部科幻劇，但它一集短短的20分鐘卻給了所有人類中心主義幻想作品一記響亮的耳光：當人們念著“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并沉浸于人擁有愛、哀愁等崇高的情感而自我陶醉時，超越人本位的創作者早已讓鳩鴿輕描淡寫地表示——耽溺的一直只有人，從來沒有鳩。

四、結論：從他者的角度書寫他者

從生物學和動物研究的視角來看，《愛死機》第四季的差評是必然的。作為一部科幻作品，本季劇情既不科學，也無幻想：它忽略了寵物之愛的生理基礎和社會土壤，強行向觀眾兜售一份看似未來、實則陳舊的情感幻想；它過度糾纏于此時、此地、此身生產的情感結構，將現代性的親密模式誤認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世真理，甚至妄圖將其投射到一個沒有催產素、沒有社會結構的后人類世界中。

這不是在幻想未來，只是懶惰地復制現在。

其實創造一部超越人類中心的作品并不需要什么高概念、炫酷視效，只需要從具身經驗出發，像《紐約浮牲錄》一樣，承認感知是被身體和社會結構介導的，承認除了人類之外還有許多異質的生命形式與感知邏輯，并且設身處地地踏入非人生命形態的感知中，不加評判地完成思想實驗。

這也提醒了我們，真正有前瞻性的科幻敘事，也許并不在于在其他生命身上完美復刻人類的情感深度，而是在于設法讓這些生命形式擺脫人類意義架構，卸除它們作為“鏡子”“容器”或“慰藉”的文化功能，重新從他者的角度真正理解并書寫他者。

在這一點上，平靜面對死亡、拒絕耽溺于哀悼的鳩鴿，遠比像寵物一樣可愛的小鼻子更能引領我們走出此時此地的思想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