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熱汗出事了。

出了多大的事？齊里克牧場的牧民，沒有誰能夠肯定熱汗是死了還是活著。這樣的事，正如牧民經(jīng)常說的一句諺語：雙手再有力量，也擋不住砍下的斧頭。牧民在放牧中出事，不是被狼或者哈熊（狗熊）撕咬，就是墜下懸崖摔得粉身碎骨。至于別的小事，人們都懶得提,更不會鄭重其事地使用“出事了”一說。

熱汗的弟弟別克聽說熱汗出事了，對著熱汗出去的方向說，沒有不落山的太陽，沒有不回家的牧民。哥哥，你不論遇到什么事，都應(yīng)該回家，只有你回家，我們才能放心。別克打聽一番，才打聽到一個模棱兩可的說法：哥哥熱汗騎馬在山谷中行走，突然聽到有牧民在他身后驚叫一聲，他回過頭便聽見一聲嗥叫，有一只狼跳上他的馬背，他就出事了。一位老人感嘆：“老話說得好，黑夜里的洪水最洶涌，躲在身后的狼最難防。那只狼都跳到了熱汗的馬背上，它有多么可怕！”

另一人向別克詢問詳情，別克只說了半句話“我哥哥他……”便泣不成聲，再也說不出什么。

很快，在齊里克牧場上，關(guān)于熱汗的死活，便有了三個說法。

第一個說法，熱汗死了。熱汗在那位牧民驚叫一聲后剛要回頭，一只不知何時跳上馬背并躲在他身后的狼，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嗥叫，一口咬住他的喉嚨，他尚未喊叫一聲，便從馬背上栽了下去。那位牧民被嚇傻了，站在原地不知道跑，那只狼從馬背上跳下，又一口咬住那位牧民的喉嚨，他同樣沒有發(fā)出喊叫，就倒在了地上。村里人經(jīng)常說，套上鞍子的馬一定會奔跑，張開嘴的狼一定會咬人。人們之所以說他們兩人都已經(jīng)死亡，是因為他們都沒有回來，就連那匹馬也不見蹤影，他們一定都死在了狼嘴里。

第二個說法，熱汗去打狼了。那位牧民驚叫一聲后，熱汗身后便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狼嗥，他這才知道有一只狼跳上馬背并躲在他身后。關(guān)于狼的兇殘，早就被牧民總結(jié)成了諺語：吃肉的牙長在嘴里，吃人的牙長在心里。現(xiàn)在這只狼，它想一口咬住熱汗的喉嚨，但是熱汗很有經(jīng)驗，他沒有轉(zhuǎn)身給狼提供機會，反而一把抓住它的脖子，將它推了下去。狼摔在地上發(fā)出悶響，爬起來逃竄而去。狼很機智，一旦無法實施計劃，便會果斷放棄，并迅速撤到安全的地方。熱汗怎能讓它輕易逃脫，他一抖馬韁繩便追了上去。后來的情況怎么樣，人們只是猜測，有可能那只狼跑到齊里克牧場后面的山谷里，熱汗追了它三天三夜，最后它跑不動了，被熱汗的馬踩成了肉泥。

第三個說法，狼嚇壞了熱汗，他心驚膽戰(zhàn)地騎馬下山，返回托科村了。那只狼在熱汗身后發(fā)出震耳欲聾的狼嗥，本想一口咬斷他的喉嚨，但它沒有得逞，因為熱汗在它的嗥叫聲中被嚇得掉下了馬，等狼從馬背上跳下，熱汗已逃到那位牧民身邊，他們二人從身上掏出刀子，準(zhǔn)備和狼拼命。狼不敢往他們跟前撲，看了他們幾眼轉(zhuǎn)身離去。但熱汗卻被嚇壞了，加之這幾天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他覺得自己像沒釘掌就上路的馬，注定跑不遠。他要回托科村去向他父親請教，怎樣才能當(dāng)一個好牧民。

誰也不能肯定這三個說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牧民們都憂心忡忡，擔(dān)心除了這三種可能外，還會發(fā)生更可怕的事情。

就在大家不知如何是好時，幾天后的一個早上，卻看見熱汗騎著馬，回到了齊里克牧場。

熱汗身上沒有一處受傷，馬也毫發(fā)無損。

牧民們很高興，小心翼翼問熱汗：“聽說有一只狼偷偷跳上馬背，躲在你身后，后來？”

熱汗這才知道這幾天人們都在為他擔(dān)憂，關(guān)于他的生死和去向已有三種說法，但正因為有了三種說法，反而不能有一個準(zhǔn)確定論。有諺語說，猜測的山岡有無數(shù)個，翻過的山岡只有一個。熱汗看見所有人都一臉疑惑，便知道這幾天，人們對他和一只狼的事已議論紛紛，幾天沒露面的他，在人們的猜測中以各種方式“死”了多次，又“活”過來了多次，在頻繁的“死”和“活”之間，他在不停地歷經(jīng)著坎坷和波折。他于是對人們說：“好吧，就讓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訴大家吧。”

原來當(dāng)時，那位牧民驚叫一聲后，熱汗剛要回頭，他身后有一只狼發(fā)出嗥叫，他一驚，便迅速跳下馬背。但那只狼卻蹲在馬背上并不下來，以致馬受了驚，慌亂地在原地打轉(zhuǎn)。后來，馬嘶鳴一聲，兩條前腿陡然直立，狼才被摔了下來。有諺語說，發(fā)瘋的馬會狂奔，狡猾的狼不出聲。那只狼從地上爬起，既不嗥叫也不向人和馬進攻，而是奇怪地在地上走來走去，用兩只前爪去抓地上的草，間或還扭來扭去，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熱汗和那位牧民都覺得奇怪，它的舉動一點都不像狼，但因為狼給人留下的狡猾印象根深蒂固，所以他們?nèi)匀环纻渲悦獗凰曰蠖袭?dāng)。但過了好一會兒，它仍是那副樣子。那位牧民罵它，你是瘋子嗎？你這個樣子，簡直把你們狼的臉面丟盡了！但它還是沒有反應(yīng)。那位牧民和熱汗斷定，它真的瘋了，不然怎么會這樣？

一只狼瘋了！

牧民們這才知道，熱汗在齊里克牧場邊上碰到了一只瘋了的狼。

這件事太意外，平時，狼都是警覺、兇惡和狡猾的樣子，人們從來都不敢小瞧它們，但一只狼瘋了后，便讓人覺得是神收走了它的警覺、兇惡和狡猾習(xí)性，它像被抽空了似的，再也不知道撲向人和羊。人們不會知道它是因為什么瘋的，瘋了后又干了什么。熱汗對此也一無所知，他和那位牧民看著那只瘋狼怪模怪樣地走來走去，有時候天上飛過一只鳥兒，它便跳起來去抓鳥兒，但因為它不知道掌握重心，便一頭栽倒在地。有時候它抓起地上的土塊往耳朵里塞，熱汗和那位牧民喊叫幾聲后，它才會把土塊扔下。那位牧民想把它打死，卻被熱汗攔住。后來，他們想了很多辦法，都無法安置它，因為它沒有正常的理智，更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秩序，只是在混亂組合的混沌世界中活著。后來，那只瘋狼對無序的玩耍厭煩了，扭頭向山上走去。熱汗松了一口氣，他覺得一只瘋狼回到大自然中就會安全，它會得到狼群的幫助，會活得長久一些。看著它走遠，熱汗終于踏實了。

但是人們卻覺得瘋了的狼更可怕，一定比正常的狼還瘋狂，會不顧死活地往人身上撲。他們問熱汗，你已經(jīng)見過它了，它會不會不顧死活往人身上撲？

熱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一個人說：“大家都知道，狼哪怕多么饑餓，或者多么憤怒，你哪怕讓它們走到你跟前，它們都不會接近人。現(xiàn)在一只狼跳到了熱汗的馬背上，這件事太奇怪了！這不是簡單的一只狼瘋了的事情，恐怕今年的牧場上會發(fā)生怪事。”

另一個人說：“一只狼已經(jīng)跳到了熱汗的馬背上，這件事就是怪事。”

更多的人都搖頭，“這還不算，恐怕還有更可怕的怪事。”

熱汗聽著人們的議論，恍惚間覺得有無數(shù)影子，像狼一樣撲過來，在身邊竄來竄去。

人們聽完熱汗的敘述，議論了一會兒，便不再說什么。但所有人都堅信，一只狼瘋了，它的行為會變得匪夷所思，甚至是人不能預(yù)防的。

事實上，它瘋了后并沒有那么可怕，它完全喪失了狼平時的謹(jǐn)慎，搖搖晃晃走過草地去喝河里的水，還不停地怪叫。有諺語說，不知道故鄉(xiāng)的人沒有歸途，不記得方向的人沒有目標(biāo)。沒人知道那只瘋了的狼會去哪里，會去干什么。烏鴉是狼的好朋友，在天空中為狼偵察前方情況。它發(fā)現(xiàn)前方不遠處有村莊，便用鳴叫方式向狼傳遞信息，但狼卻沒有反應(yīng)。烏鴉在空中顫抖了幾下，急切地鳴叫著飛走了。

它前方的村莊是礎(chǔ)木村。

礎(chǔ)木村有一條河叫礎(chǔ)木河，從村中流過，蒙古族人、哈薩克族人，還有一些從外面來的漢族人在河兩岸居住。與托科村頗為相似的是，這里的人們也居住木頭房子，房前屋后分布木柵欄，顯得頗為漂亮。當(dāng)年這里有很多動物出沒，人們將其獵捕當(dāng)作食物。因為獵人們無法全部運回，便將獵物掛在樹上風(fēng)干，以待來日取回。村里的老人常說，聰明人會提前儲備柴火，笨人在寒風(fēng)中背著皮襖受凍。后來打獵的人越來越多，便在這里住了下來。

誰也沒有想到，一只瘋了的狼，離礎(chǔ)木村越來越近。

它接近礎(chǔ)木村后，引發(fā)了一件怪事。一天夜里，一位老人正在酣睡，突然從屋后的山坡上傳來一連串怪叫聲。他被驚醒，順手摸出床頭的刀子，跑出門查看情況。附近的人都被驚醒，不知什么怪物要沖進村子。少頃，那怪叫聲又傳了過來，陰森、恐怖，讓人不寒而栗。人們判斷，是一只哈熊在叫。但那位老人卻認(rèn)為不是哈熊，因為很多年都沒有哈熊出沒過，更別說它還敢接近村莊。

人們覺得那老人在為哈熊說好話，便生氣地對他說：“就是你家門前枯朽了多年的那個爛樹根太像哈熊，讓山上的哈熊誤以為有它的同類被困在這兒，所以便要把它救走。你趕緊把那個爛樹根燒了，就啥事情也沒有了。”

老人很生氣，“是不是哈熊都不能肯定，就在這兒胡說。你們不知道尊重老人嗎？我這么大年齡了，難道還要被你們說來說去嗎？”

他們不再說話，氣氛變得沉悶起來。人常說，不尊重老人的人，會被眾人的唾沫淹死。老人在礎(chǔ)木村德高望重，他們不敢不尊重他。

那怪叫聲仍在持續(xù)，卻沒有進入村莊的意思，人們便放松下來，各自回家去了。有人回到家仍在嘟囔，叫、叫，叫個球，害得人睡不著覺。也有人認(rèn)為發(fā)出怪叫的這個不明物挺可憐的，心想這么黑的天，你這樣大聲地叫，把肚子叫餓了吃什么呢？如果你不這樣費力地叫，也許還可以多撐兩天。

那位老人回到屋中無法入睡，那怪叫聲雖然讓他覺得不可思議，但他斷定不會有危險。再說了，動物不高興叫幾聲又有什么呢，人還經(jīng)常吵架發(fā)脾氣呢！村里有一個女人發(fā)脾氣時用腳踢樹，嘴里發(fā)出的吼聲讓鳥兒都驚飛而去。人發(fā)脾氣的叫聲，比動物的叫聲難聽，聽一次讓人好幾個晚上睡不踏實。

第二天早上，那怪叫聲仍在持續(xù)。經(jīng)過一夜，它的叫聲已經(jīng)變得嘶啞，但它怪叫的頻率卻并沒有變化，一聲接一聲，猶如巖石從山坡上滾了下來。它叫了一夜都未停止，不僅村里人覺得奇怪，連那位老人也頗為詫異，這是什么怪東西，為什么一直如此怪叫呢？因為疑惑，老人和村里人都慎重起來，似乎有怪物正在逼近，要禍害村里人。

他們手提木棍和刀上山，向著發(fā)出怪叫聲的地方搜尋過去。怪叫聲是從一片荊棘叢中發(fā)出的，他們握緊木棍和刀圍過去。

于是便看見了那只瘋狼。

它陷入荊棘叢無力掙扎，便一直在怪叫。荊棘叢十分密集，每一根荊條上都長著長長的刺，它被刺得渾身流著血，如若再動，荊棘刺還會刺入它身體里去。

人們詫異，這么密集的荊棘叢，一只狼是如何進去的？它只要接近荊棘叢就會被扎得生疼，難道它鉆進去時不知道疼？

但他們都很高興，認(rèn)為它是一只傻狼，把自己稀里糊涂弄進了荊棘叢中。也有人冷靜分析，它可能是從高處跳下掉進荊棘叢的。人們還猜測，有一只被它追逐的獵物從這里逃竄，它從高處一躍而下意欲將其抓住，不料卻掉入荊棘叢中，幾番掙扎后，它渾身被刺得血淋淋的，加之內(nèi)心恐懼，便不停地怪叫。

人們不知該怎么辦。

如果用木棍打死它，就要鉆進荊棘叢中去，荊棘叢可以把狼刺得渾身流血，人自然也不例外。如果放過它，就如同放過仇家，他們又不甘心。幾經(jīng)猶豫，他們撿起地上的石頭砸它，但石頭被荊棘叢擋住，打不到它身上。這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這只狼很奇怪，它雖然渾身受傷，卻好像不知道荊棘有刺似的仍在亂扭亂動，這樣一來它便不停地被荊棘刺扎中，身上不停地流著血。有諺語說，閉上眼睛，所有的路都不存在；瞎了眼睛，整個世界再也看不見。疼痛讓它唯一的反應(yīng)就是怪叫，除此之外，它已經(jīng)沒有清醒的意識。

“這只狼就是個瘋子！”有人感嘆一句。

他的話很快變成事實。狼在荊棘叢中亂扭亂動，身上又被劃出血痕。它怪叫幾聲，沖出荊棘叢。人們以為它要撲過來咬人，便紛紛舉起刀棍準(zhǔn)備打它，但它卻在地上轉(zhuǎn)圈、打滾，如身處無人之地。有人向它喊一聲，它沒有反應(yīng)。有人扔去一塊石頭打在它身上，它還是沒有反應(yīng)。

怪了，這只狼怎么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人們很驚訝，不知該如何對待它。

“它是一只瘋了的狼。”那位老人這時冷靜地說了一句話。

“對，是瘋狼！”所有的人都堅信這一點。因為有了這一判斷，大家都覺得它一點也不奇怪，一只狼瘋了就應(yīng)該是這樣，要不才奇怪呢！

有人突然喊出一句：“瘋狼也要打。”

“對，打死瘋狼。”

“打。正常的狼都那么可怕，瘋了就更可怕了。必須把它打死。”

“不要打，它都瘋了，多可憐。”老人想制止人們，但他又怎能拗得過眾人，于是乎，人們手握刀棍向狼撲去。狼被擊打得發(fā)出怪叫，從地上一躍而起亂竄，人們害怕它，紛紛往一邊躲閃。它慌不擇路，又一頭撞入荊棘叢中。荊棘叢又像大網(wǎng)似的將它裹在了里面，人們無法再對它下手。

毛驢子下的狼，自己找死！人們覺得無趣，便辱罵它一番下山了。它在荊棘叢中仍被刺得怪叫，但人們好像聽不見似的不再回頭。

它叫了整整一天。所有人都知道，它被困在荊棘叢中出不來，如果它再被困幾天，就會餓死。狼的處境讓他們很高興，餓死它更好，免得我們動手。

但是人們會下意識地向四周張望，好像這只瘋了的狼，會變成很多只狼，更瘋狂地?fù)溥^來。

幾天過去了，熱汗一直牽掛著那只瘋狼。

不知什么時候，它從荊棘叢中爬出，又亂闖亂撞，離牧民越來越近。一天，它從樹林里走出來，左搖右晃離開礎(chǔ)木村，又不知不覺走進齊里克牧場，臥在草地上打滾和怪叫。

牧民們都把氈房門緊閉，不讓小孩子出去。它畢竟是狼，人們不得不防它。它走到一條小溪邊，不知道跳躍過去，而是把兩只前爪伸了進去。溪水中有淤泥，它陷入進去，渾身被淤泥沾染得黑乎乎的，似乎變成了一只黑狼。它從淤泥中爬出，用舌頭舔爪子上的淤泥，它不知道淤泥的味道，所以舔得十分專注，似乎淤泥的味道好極了。它還用身體蹭樹，也許它的身體癢，或者不舒服，總之它不停地蹭著樹，整整蹭了一上午。那棵樹被它蹭掉了皮，它的毛也被蹭去不少。看見這一幕的人辱罵它：“蹭來蹭去蹭個球，把你的狼毛蹭得到處亂飛，不知道丟人嗎？”

晚上，有一群狼來偷襲牧場上的羊群，打狼隊員提著槍出來打狼，牧場上頓時亂成一團。狼群因為沒有得逞，竄至牧場邊的山坡上不停地嗥叫。牧羊犬狂吠著向狼撲去，但到了狼跟前，卻因為狼群氣勢兇猛而不敢撲上去撕咬。

這時候，草叢中發(fā)出一聲怪叫。

是那只瘋狼。它怪叫著從一片草叢中沖出，瘋狂地向狼群撲去。狼群認(rèn)出它是一只狼，于是便停止嗥叫，奇怪地看著它。它怪叫著撲上去，一只狼猝不及防，被它咬住脖子用力一甩，便被扯斷了喉嚨。狼群大亂，嗥叫幾聲離去。

人們很高興，瘋了的狼可以當(dāng)狗用呢，它把一只狼都咬死了，真好！人們把它咬死的那只狼開膛破肚，準(zhǔn)備做一頓狼肉抓飯吃。人們吃過羊肉抓飯、雞肉抓飯，但還沒有吃過狼肉抓飯，想必一定味道不錯。有人因為好奇，給它扔過去一塊狼肉，它一口叼住吃了起來。它的樣子正如諺語所說，在黑夜里沒有燈光會撞上石頭，在河水里不知深淺會陷入深潭。人們感嘆，它瘋了，連同類的肉也吃，它已不可救藥。

一天，一位牧民的一只雞在草地上覓食，它突然從一棵樹后躥出，伸出一只爪子抓住雞，迅速咬斷了雞脖子。它雖然瘋了，但捕食意識沒有喪失，仍然能夠迅速將一只雞抓住。但它咬死雞后并不吞食，而是叼在嘴里走來走去，似乎要讓每個人都看見它嘴里叼著一只雞。牧民們看見這一幕，生氣地辱罵和詛咒它，并下決心要把它打死。他們說，它今天嘴里能叼雞，明天就會叼人身上的東西，必須把它打死。

這些天，熱汗一直可憐著這只狼，覺得它已經(jīng)瘋了，就不應(yīng)該把它當(dāng)作正常的狼對待，但牧民們不這樣想，它離牧場越來越近，危險便越來越大。有諺語說，丟失的刀子最鋒利，倒灌的洪水最可怕。所以，必須把這只反常的狼打死。熱汗勸牧民們不要這樣想，也不要這樣做，一只瘋了的狼，其實已經(jīng)很可憐，人就不要再傷害它，而是應(yīng)該讓它離開牧場，回到大自然中去。

怎樣才能讓它離開？

熱汗想，唯一能救它的辦法就是從這里趕走它，只有讓它離開，危險才會消失。

但怎樣趕走它呢？

熱汗想到了火。狼怕火，只有火可以把它趕走。

入夜，熱汗點起一支火把，在牧場周圍尋找那只瘋狼。瘋狼躲在一片草叢中，看見他手中的火把，“呼”的一聲竄出，往牧場后的山坡跑去。熱汗舉著火把在后面追趕它，并大聲喊叫，這樣就可以把它趕得更遠一些。

牧民們看見熱汗舉著火把又喊又叫，以為他也瘋了，便跑過來看熱鬧。看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熱汗在趕狼，亦明白了他的用意。有人開玩笑說，狼瘋了，人也得用瘋了的辦法去對付狼才有效，不過也好，熱汗把狼趕走了，我們就不會有什么危險了。

熱汗把狼趕上山坡后，用力將手中的火把甩出，火把被樹木碰得火星四濺，狼受驚后加快了上山速度。

“去吧，不要再回來了，回來就是個死。”熱汗對著瘋狼的背影說了這么一句話，如釋重負(fù)地返回。

第二天，有人問熱汗：“那只瘋狼還會不會回來？”

熱汗說：“不好說，它瘋了，昨天我用火把嚇跑了它，今天它可能已經(jīng)忘了，說不定就又回來了。”

熱汗向遠處張望，遠處的雪山被大霧籠罩，變得恍恍惚惚。他像父親一樣，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仰望雪山的習(xí)慣，每望一次，都會覺得內(nèi)心多了一些力量。但今天他看不清雪山，雪山被大霧籠罩，也許要等到一場大雨后才能看清。可怕的雨，有時候天天下，有時候一二十天也不見一滴。

熱汗低低地嘆了口氣。

牧民們覺得熱汗用火把嚇狼的這個辦法很管用，如果它再回來的話，就再次用火把嚇?biāo)蜁x去。于是，牧民準(zhǔn)備好火把放在氈房門口，以防瘋狼進入牧場。

但那只瘋狼再也沒有出現(xiàn)。

熱汗上山撿柴火，突然看見了那只瘋狼，它餓得奄奄一息，更要命的是它居然一頭撞入一棵大松樹下的紅螞蟻窩中，身上爬滿了紅螞蟻。熱汗知道，山上的紅螞蟻很厲害，它們可以把松樹的松針一根根咬斷，在樹根部壘起圓圓的螞蟻窩。不知情的人認(rèn)為松針好看，伸手去撫摸，結(jié)果紅螞蟻便爬滿他的手臂，如果他反應(yīng)慢，不把那些紅螞蟻抖落干凈，他的手會被咬得一陣生疼。現(xiàn)在，這只瘋狼已喪失理智，而且已沒有判斷能力，所以它不知道躲避紅螞蟻窩，一頭撞進去沒有出來。

熱汗想把它從螞蟻窩中拽出，但看到它奄奄一息快要斃命的樣子，突然覺得把它救出來，它會接著受苦受罪，還不如就這樣讓它死去，一了百了。下了這個決心后，熱汗心里很難受，前些天牧民們?nèi)轮堰@只瘋了的狼打死，自己一直在維護它，不承想在最后，卻是自己任由它死去。

不這樣又有什么辦法呢？

熱汗沒有任何辦法。于是，他咬咬牙轉(zhuǎn)身離去。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