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2025年第8期|鄒賢中:流動與靜止
女驍騎校
上車,收側支架,雙腳撐地。擰鑰匙、打火,輕微的震感從車身傳來。暖機的間隙,黃悠悠戴口罩、戴頭盔、扣下巴扣帶,再放頭盔擋風鏡片,調整后視鏡,戴手套。這是摩托車店老板告訴她的,用這三十秒的黃金時間,讓發動機初步暖機,避免冷機高速運轉。目視前方,憑手感微帶油門,摩托車緩緩向前。加大油門開度,車隨之提速,兩側的風景加速后退,她連人帶車如一尾魚進入了車流的海洋。微風、陽光、自由,一起向她撲來,她感受到了摩旅騎士“人車合一”的暢快,心隨之在廣闊天地之間翱翔。
黃悠悠的摩旅是突如其來的壯舉。說是“壯舉”,是因為摩旅的女騎手較為罕見,且她是單人單騎走天涯;說是“突如其來”,是因為四天前她還在熬通宵加班。她是家中的獨女,在寫作上小有天賦,經人介紹做了文員。工作單調而煩瑣,最重要的是成長空間受限,坐辦公室多年,曾經文思如泉涌的她如今枯坐半天,也寫不出幾行文字,勉強成文也像冬日干枯的草。如果不及時做切割,自己在寫作上的靈氣遲早會被消磨殆盡。摩旅的想法就是這樣突如其來的,她火速辭職,在三天時間里完成了買車、上牌、買保險、查攻略、收拾行李的全部準備工作。身邊人都覺得她瘋了。出發那天,母親哭著說女孩子不該這樣冒險,她留下一句母親無法理解的話:“我不是去冒險,我是去尋找自己。”
現在,她已經在從柳州去往拉薩的路上。初夏的柳州,人如果凝滯不動,會有微微的熱意,騎行時的強制風冷給黃悠悠帶來極致的涼爽感。風打在防曬服上,有絲綢滑過肌膚的舒適感。她將在四小時后進入桂林,想起課本中的名篇《桂林山水甲天下》,于是騎行到陽朔。此后,打卡所經城市的重要景點,成為她摩旅路上的重要一環。
離開陽朔,黃悠悠到貴陽、成都,走318川藏線,經康定、理塘、巴塘,到了芒康。在這里,她遭遇了出行以來的最大挑戰,極端天氣超出了她的認知。新大洲本田NS150GX摩托車在東達山爬升時,橫風來了,吹得車身搖擺不定。黃悠悠膝蓋外展,以蟹行姿勢前行,對抗橫風對行車的影響。雪開始降臨,砸在頭盔的擋風鏡片上,很快連成白色幕布。黃悠悠右手穩住油門,左手迅速上揚,將擋風鏡片推上去,以免阻礙視線。雪在風的裹挾下有了重量,口罩護住了臉部,毫無保護的眼睛被打得生疼。風像鋒利的刀片,似乎能把肌膚割裂。后視鏡里,身后的云層突然變灰,輪胎碾過的瀝青路瞬間覆上薄冰。行車二十分鐘后,徹骨的寒意似乎要把她凍僵。她果斷停車,把尾箱的兩件毛衣、一件大衣穿上,依然擋不住嚴寒,又把雨衣套在身上,寒意依然絲絲入扣。她知道不能停留,啟動摩托車繼續爬升。雪一直下,能見度已降至五十米,天地之間,一片蒼茫,道路積雪的厚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加。
輪胎碾過東達山埡口最后一個彎道時,表盤顯示海拔五千一百三十米。翻越埡口后,有一段長約三十公里的下坡路。摩托車的平衡性遠低于汽車,冰雪路面輪胎打滑概率激增,路側多為千米深崖,失控后自救可能性幾乎為零,沒有攜帶防滑鏈的她不敢貿然下山,只得把摩托車靠邊停放。
六件衣服裹在身上,仍像一張薄紙。從夏入冬,只在瞬間。摩托車的坐桶里,黃悠悠備有兩瓶三升裝的純凈水和三天的干糧,尾箱還有兩瓶92號汽油,都是關鍵時刻的救命物資。她拿出一個面包,手指僵得幾乎掰不開,牙齒磕在凍硬的面包上發出脆響。天黑時,雪還沒停。她沒有帳篷和睡袋,原本的想法很簡單,餓了就找地方吃飯,天色晚了就找地方投宿。
摩托車只剩半箱油,怠速狀態下油耗顯著升高,半箱油在兩小時后會耗盡。兩瓶備用油是最后的籌碼,她不敢輕易啟動摩托車。晚上十二點時,她冷得不行,如果不采取措施,她相信自己熬不到天明。黃悠悠啟動了摩托車,以怠速運行。她將手貼上去,排氣管騰起的熱氣讓她差點哭出來。一小時后,她關掉引擎。黑暗冰冷重新吞沒體溫,她焦躁地在埡口來回走動。第二次發動摩托車,她把面包抵在排氣管上,焦煳味混著汽油味鉆進鼻腔。第三次發動時,油箱警報響了。她把第一瓶備用油倒進油箱,期待黎明的到來。
天亮了,雪停了,卻未融化。上午十點,三輛安裝了防滑鏈的摩托車來到了埡口,那是兩男一女的專業騎士,他們問黃悠悠是否需要幫忙。她知道,自己獲救了。鋁制鏈條卡進輪胎凹槽時,發出咯吱的聲響。裝好鏈條,重新上路。她跟在專業騎士后面,打開雙閃燈,將車速壓下。摩托車后視鏡結了巴掌大的冰坨,像一副水晶耳環。頭盔、擋風鏡片和雨衣上的雪開始融化,順著雨衣滴滴答答往下滲透。上午十一點多,她看到了道班房的輪廓,鐵皮屋頂積著尚未融化的雪,屋檐下掛著冰凌。
隨后,她前往拉薩,走完三千六百五十公里的路程。如果是摩旅達人,一個星期就到了,她硬是走了二十一天,這是她“行穩致遠”的準則:不闖禁摩區,不非法改裝,不危險駕駛。離開拉薩,她又獨自前往新疆,遭遇過傳動皮帶斷裂、遠距離行車找不到加油站的困境。在獨庫公路上,她穿越雪山、草原與峽谷,感受“一日四季”的極致氣候與景觀。
九月,黃悠悠回到柳州,迎接她的是灼灼陽光。之前從未出過廣西的她單人單騎行程萬里,記憶里漸遠的不僅是風景,還有舊我。萬里行程,成為她理解世界的鑰匙,這是坐在辦公室里無法獲得的生命體驗。靈感噴薄而出,她有了極大的書寫欲望,創作方向想好了,就寫一路見聞和所思所想。她還想出書,書名就叫《女驍騎校》。寫作、出書,不僅僅是為了記錄,還是重新定義“活著”的意義。書的封面也想好了,不是英姿颯爽的擺拍,而是她在東達山埡口流淚的剪影——當一個人親眼見過世界的廣闊,不必刻意偉大,也不能假裝渺小。
孤騎浪客
才轉過一個彎,張野就看見前方二十米處有一輛大貨車正在緩慢前行,路的剩余寬度不足一米。剎車,減速,快速行走在砂石路上的后輪突然側移,車身傾斜。摩托車打滑了。張野知道,怒江七十二拐坡陡路險,人稱“九十九道回頭彎”。其實遠不止七十二個彎,有人統計過,有一百三十多個彎。
輪胎碾過路面的碎石,石子被輪胎碾壓激射而出。張野右手下意識撐地,手套與砂石摩擦,摩托車繼續向前滑行。他躺在地上,上方是高遠的天空,天藍得近乎妖異。過了好一會兒,他坐起來,發現右腿騎行褲被磨破了,膝蓋滲出的血把灰白色的護具染紅。痛感是會延時的,此時,他感到了痛。前方的大貨車,早已不見了。
試圖扶車時,張野發現摩托車的排氣管刮出了深深的凹痕,右把手變形,右側后視鏡玻璃裂成三塊。油箱右側凹陷,汽油從加油口邊緣滲出。他面向摩托車,左手托著護杠,右手托著油箱,心中默念:“一二三,發力。”車身上抬,最終無力放下。在這個海拔三千五百多米的地方,人的負重能力只有平時的百分之六十。他歇口氣,繼續。這次他選擇背對摩托車。屈膝,下蹲,雙手后翻,托住摩托車,用手與背共同的力量將車身往后頂。背上似乎有一座沉重的山岳,能把他的脊梁骨壓斷。車身一點一點地抬高,眼見成功在望,卻還是功虧一簣。歇息,思考,要不取下邊箱再試一次?就在這時,遠處有藏民騎著摩托車過來,車后綁著青稞秸稈。那人停下車,用生硬的漢語問他要不要幫忙。
藏民家是兩層的石砌房子,底層拴著兩頭牦牛。藏民讓張野住二樓。察看傷勢發現,右膝擦傷有三指寬,左肩瘀青,呈紫紅色,手腕轉動時會發出輕微的咔嗒聲。晚餐是在一樓吃的,青稞面,酥油茶。廚房的火塘里,大火熊熊。晚上,張野睡在靠窗的卡墊上,月光透過玻璃照在他傷口的繃帶上。窗外,山風穿過怒江峽谷,不時聽見落石滾下山坡的悶響。
三天后,張野的傷勢好了大半,已經可以正常行動,他去看修好的摩托車。藏民的兒子用鋼鉗校直了把手,新換的后視鏡是從舊拖拉機上拆下來的,鏡面有道斜斜的裂紋。排氣管漏氣處用鐵絲纏了幾圈。啟動摩托車,發動機有雜音。摩托車只恢復了正常的行駛功能,繼續摩旅,還得找一家專業維修店。他給了藏民兩千塊錢,藏民用生硬的漢語推辭。他不喜勸,將現金悄悄地放在卡墊上,離開后,才短信告知藏民。
一九九七年出生的張野人如其名,身上有一股子野性。他高中畢業就出來了,在培訓學校學的編程,硬是學出了名堂。程序員的工作日夜顛倒,加班加點是常態,但收入還可以。二十三歲生日那天,他目睹同事暈厥住進重癥加強護理病房。送同事到醫院后,他在洗手間的鏡子里,看到自己的臉色發白。等待的間隙,他打開微信,研發部經理在群里@全體成員催交季度目標和任務。主治醫生跟他分析同事的病情:“長期過勞,容易導致心臟瓣膜撕裂。”他聽后默然無語,自己的身體何嘗不是一個未爆的定時炸彈?他內心深受震動,毅然賣掉買了不到兩年的房子,隨后辭職開啟摩旅。
一箱一包裝載了張野的全部生活。第一次摩旅,他就深入藏北羌塘、滇西獨龍江、雪山、草原等無人區,一路上,經歷了沙漠從金黃到血紅的光影變幻,雪山融水在頭盔上凍結又蒸發。除了極端天氣,張野還要面對高海拔缺氧和復雜路況,炮彈坑、碎石路是部分山區的常態。高中學歷能學好編程的人,腦瓜子自然靈活,張野有自己的掙錢方式,不僅拍攝荒野延時攝影作品售賣給紀錄片團隊,還會制作騎行Vlog(視頻日志),重點突出小眾路線與人文故事,吸引粉絲打賞,獲得平臺分成,年收入約二十萬元。離開藏民家,他到了山南,在微信上收到了舊友的婚禮電子請柬,對方附言:“野子,該停停了。”他沒有回消息,騎行兩百公里到定日縣,在珠峰腳下拍星空視頻作為賀禮,并且轉過去一千塊錢。舊友沒收錢,但對他的特殊禮物表示了感謝。
摩托車成了張野的大玩具,聽著它的引擎聲,一路前行,很快樂。路上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或事,這是摩旅的獨有體驗。一次,他騎車去內蒙古,剛到烏蘭察布大草原,就遇到了暴雨。一個牧民看見他,熱情地邀請他到家中避雨。在蒙古包里,他品嘗了熱騰騰的奶茶和手抓肉,聽牧民講草原上的故事。雨停,張野走出蒙古包,看著廣袤的草原,他心里充滿了感慨,生命是如此讓人感動。
張野給粉絲展示的都是光彩照人的一面,風、陽光、自由。防潮墊上的霉斑、露營留下的風濕病、長期騎行反復發作的腰椎病,都是粉絲看不到的另一面。他在社交媒體展現著動態生活,在現實生活中卻靜默無言。長時間孤獨騎行,他感覺自己的語言系統似乎退化了,以前他會談海德格爾,現在卻喜歡說“牛逼”“絕了”這些詞。以前他喜歡看書,摩托車上有《存在與時間》《時間簡史》這些書;現在,隨身攜帶的只有一本《摩托車維修技術》,那是騎行的需要。
父親的第十七個催婚電話是他在摩旅第四年時接到的。那天,他到了江西的武功山。摩托車停在山腳,他徒步上山,晚上在山頂木質棧道上露營。月光灑在地上,像鋪了一層水。放眼望去,周邊的草甸呈墨綠色,寧靜美麗。父親和他聊了一陣,母親搶過電話說:“野子,咱隔壁的大劉和你一樣大,都生娃了。你什么時候回來,也去相個親。”他答非所問:“我昨天給您打的五千塊錢收到了嗎?”他每個月都會給父母轉五千塊錢,以回報養育之恩,也借此轉移話題,讓自己心安。張野的朋友們大多早婚,十八九歲訂婚,二十出頭就當父母。他是例外,因工作常加班到深夜,戀愛計劃擱置,辭職摩旅后更無心此事。隨著朋友陸續結婚生子,聚會時話題轉向學區房和育兒經,他漸漸不再參與,因無共同語言,便只剩沉默。
掛斷電話,張野在一地的月光下走來走去,似乎要把月光踩碎。摩旅帶給他自由,卻也留下揮之不去的孤獨。朋友圈里,昔日朋友曬著柴米油鹽的日常,其中一張照片觸動了他:燈光之下,朋友一家一邊吃晚餐,一邊閑談,場面溫馨。難道這就是汪曾祺所說的“家人閑坐,燈火可親”嗎?他產生了一絲向往。月光下,他勾勒出計劃:先花三年時間,沿北緯三十度線橫穿亞歐大陸,用兩千張照片拼出中國版圖辦攝影展,再回歸世俗生活。算算時間,完成這些后他也不過三十歲——對男人來說,不算早,但絕不晚。
銀發騎士
才出太原市區,楊長發就知道自己錯了。一是六十三歲的他在體力上與年輕人有難以彌補的差距;二是為了省錢,他沒有買大排量新車,而是騎平時代步的小排量摩托車。還在市區時,人多、紅綠燈多,年輕騎友們也走不快,楊長發一直穩穩地跟著他們;出市區,入山區,楊長發與隊友們走散了。
有互聯網和智能手機加持,走散了也不怕,騎士們相約在壺口瀑布等楊長發。陜西延安跟山西臨汾隔著數百米寬的黃河河段,那里有著名的黃河壺口瀑布旅游區,為兩地共同擁有。楊長發看到了雄偉的壺口瀑布,上游寬闊的河面上,滔滔黃水進入壺口時瞬間收縮,巨大的水量傾瀉而下,激流澎湃,濁浪翻滾,狂濤怒吼,聲震數里。不過楊長發后來還是和大家走散了,速度的差距明擺在那里,后面還有數千公里的距離,老讓大家等自己也不是個事,他決定單獨行動。年輕騎士們見他信誓旦旦表示沒事,也就放心離去,他們的“分手地”是寧夏吳忠。
銀發是楊長發的標志。他在國企待了一輩子,在后勤科長的位置上退休。他責任意識很重,讀書、工作、成家、立業,就這么中規中矩、按部就班地過了大半輩子。退休后,工作職責已經完成,兒子也成家了,他想為自己活一把。有了這樣的“覺醒”,他開始與太原摩友跑短途,將晉祠博物館、太原古縣城、店頭古堡等景點跑了個遍。一路跑下來,他才知道生活的城市這么美,要是去全國跑跑,不知道得有多震撼。老伴對楊長發的騎行不是很支持,理由是不安全。騎摩托車是“肉包鐵”,何況是遠距離騎行。但楊長發還是出發了,目標是青海湖。他敢跑長途還有一個原因——一起跑摩旅的年輕人沒有嫌棄他,他們成了忘年交。
除了銀發,楊長發還有一個特征——帶了一條狗,那是在六盤山區撿到的。那天他在路邊吃飯,看到一條臟兮兮的小土狗,怯怯地看著自己。他給小狗扔了一塊骨頭,卻被旁邊的大狗搶走,小狗嗚嗚地叫喚。楊長發撿起一塊石頭,把大狗嚇跑了。他又扔了骨頭,小狗撲上來,用兩條前腿抱著骨頭啃。楊長發吃完飯,上車,打火,正要走,聽見身后有狗叫聲。他不想帶上小狗,可小狗一直跟著他的摩托車跑,一顛一顛的樣子,有些可愛,又有些可憐。想必小狗在流浪路上,遇到的都是風雨,第一次遇到楊長發這樣的好人,就認了這個主。他沒想到扔一塊骨頭會帶來一個“累贅”,他加速,將小狗甩了。可心中不踏實,總感覺背后有若有若無的犬吠聲。
楊長發心軟了,停下來,心想,就等二十分鐘。在第十九分鐘的時候,小狗出現在視野里,它在距離楊長發五十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待他召喚,小狗搖著尾巴過來了。楊長發把小狗抱起來,放在踏板上。
高原反應是在進入西寧后出現的,楊長發感覺頭有些痛。摩托車的油表指針指向紅色警示線時,他開車進加油站。遠遠地,加油員就向他招手,指引他將車開到一塊空地上。熄火,停車,他覺得頭更痛了。擰油箱蓋時,他的手抖了幾次。他以為是年齡大加上長途行車疲勞所致。加油員是一個藏族姑娘,她提著一個鋁制油壺。手腕傾斜,92號汽油從壺嘴流出。這樣的情景讓楊長發回憶起了久遠的孩提時代,小時候,他們也是這樣給摩托車加油的。油加好了,他蓋好油箱蓋,太陽穴“突突突”地跳,像有人拿改錐往里擰。他這才意識到是高原反應。
住進旅舍,楊長發服了兩片從藥店買來的對乙酰氨基酚片,然后躺在床上。頭痛欲裂,他又服了一片艾司唑侖片,才凝聚了些許睡意。凌晨三點,他醒了,有些悶,爬起來開窗。月光下,摩托車還停在院落里,左后視鏡上纏著的紅綢布分外顯眼。風吹過來,綢布輕擺。倒是房間里的小狗呼呼大睡,完全沒有受到高反影響。
休息兩天,癥狀有所緩解,楊長發繼續上路。
摩托車向著日月山攀爬,125cc摩托車排氣管噴出幾縷淡灰色的尾氣,車速逐漸下降,一輛輛貨車閃著超車燈從他左側疾馳而過。他加大節氣門開度,發動機發出斷斷續續的悶響,像被什么東西掐住了喉嚨。儀表盤上的故障燈沒亮,但車速還在往下掉。海拔表顯示當前高度三千五百米,比昨天通過的西寧城區高出一千三百米,他知道是遇上了小排量車在高原上動力衰減的問題。又有人追上來了,是一輛大排量摩托車。一路上他遇到過不少摩旅騎士。以前他以為這是一個很小的群體,現在才知道摩旅的騎士不少。男人發出善意的提醒:“大叔,穩住油門。”在休息時,男人幫他檢查空氣濾清器。拆開的濾芯上,沾著一路走來的灰塵,手指一彈,簌簌下落。“小排量車都這樣。”男人是老手,用改錐指著發黑的濾紙說,“得常清理。”重新上路,楊長發以百分之七十的油門開度爬坡,轉速指針在紅色區域邊緣抖動,油箱傳來“嗡嗡”的共鳴聲。經過山頂時,又一輛大排量摩托車拖著黑煙超過了他,后座綁著的氧氣罐咣當直響。
傍晚,楊長發投宿旅店。在停車場他蹲下身子調整化油器混合比。一個年輕騎士走過來說:“大叔,您都多大了,還來摩旅?”看得出來,對方并無嘲笑的意思,眼里滿是欽佩。“年齡不是問題。只是這小排量的車不行。”年輕人回到自己的車邊,遞過去一個火花塞,說:“送你。”楊長發看了看,包裝袋上印著“海拔三千米以上適用”。給錢,年輕人沒收。高原專用火花塞給了他很大的幫助,后來在翻越更高的拉脊山時,楊長發總算順利過關。
經海東,抵達海北,楊長發來到做夢都想去的青海湖。環湖那幾日,他在清晨把摩托車停在牧民的帳篷旁,看朝陽把湖水染成青色。看完青海湖,他決定回家。有些事情,證明過了,經歷過了,就夠了。“丈夫固有志,也為兒女憂。”他還有勁兒,還能為家庭建設發揮余熱。
回家,自然是不走回頭路的,他先后經過剛察、門源、西寧、蘭州、定西、天水、寶雞、西安、運城、臨汾,最終回到太原。返程比出發時的路程多六百多公里。從剛察到太原,他見到了門源的油菜花海、西寧的清真寺飛檐、蘭州黃河上漂著的羊皮筏子、天水的麥積山石窟懸壁大佛、西安的古城墻和兵馬俑方陣、解州關帝廟的青龍偃月刀,那是他新的收獲。
到家時,老伴正在葡萄架下擺馬扎。楊長發說:“等秋天,俺騎摩托車載你去晉祠看菊展。”
老伴笑著回應:“你摩旅上癮就算了,還想捎上我?”
父子鐵騎
高德導航剛發出“前方連續急轉彎,請慢一點——今天走過了所有彎路,從此人生盡是坦途”的提示時,爆胎發生了。眼前的貴州S209省道的路面突然出現一道橫向裂紋,后輪碾過,發出“砰”的悶響。車把瞬間搖擺不定。
劉成心中一驚,不好!那是山體的拐彎處,左側是懸崖,護欄有一個兩米寬的缺口,想必是被其他事故車撞壞的。車速驟降,但其實依然很快。劉成不敢剎車,他右手拇指按下雙閃燈,左手將離合器捏到底,雙手死死地穩住車把。后座的劉致遠感覺到了危險,將雙手從護杠換到父親的腰上,頭盔緊貼父親的后背。
停車,撐起大撐,后輪離地而起。劉成用手撥動著輪胎,外胎側面裂開十厘米長的口子,橡膠皮向外翻卷。“你開這么快干什么?”劉致遠氣呼呼的。
摩旅多是一人一車,劉成與劉致遠是少見的兩人一車組合。家住遼寧丹東的劉成四十歲,兒子劉致遠十四歲。他們是在劉致遠初二的暑假開端出發的。劉成辭去工作,專陪兒子摩旅。這是一輛新車,劉成沒想過會爆胎,好在帶了工具。拆開邊箱,取補胎工具,拆內胎。劉成抬頭,看了兒子一眼,沒有說話,專注修車。取出內胎,原來是氣門芯根部斷裂了。他用手機導航查找最近的補胎點,竟在二十五公里外。夕陽的余暉就在這時落了下來。
劉成把車胎裝好,脫下騎行服綁在腰上,開始推車。安裝了三箱、護杠等配件的凱越500X摩托車重達兩百一十五公斤,車上還有那么多行李,原本風馳電掣的摩托車在推行時沉重不堪。劉成搞建筑時,在深圳的深南大道見過孺子牛雕塑。現在他感覺自己就是一頭孺子牛,低頭弓背,奮力向前。他沒有向兒子求助,困境是自己造就的。同時,他也想看看兒子作何選擇。
劉致遠跟了一陣,默默地走到車尾,也低著頭、弓著腰,雙手托住鋁合金后貨架往前使力。劉成心頭一喜,摩托車的重量似乎減輕了很多。父子配合著把車推上緩坡,沒有氣的輪胎皮緊貼著鋼圈,與地面摩擦發出金屬的刮擦聲。推行數百米,劉成騎行靴的防滑紋里嵌滿了碎石,劉致遠的后背滲出汗漬。
山區多坡,或短或長,每次推車上坡,他們都要停下來喘氣。這樣的速度,一小時最多能推兩公里。到接下來的補胎點,最少需要十二個小時。第六次休息時,劉致遠的帆布鞋已經開膠,少年沒說話,把鞋帶系緊一圈。他們已經筋疲力盡。山區路上,除了他們的喘息聲,周遭寂靜無聲。
一輛貨車開著車燈由遠及近,劉成一喜,總算可以求助了。他把摩托車橫在路中間,用手電筒發出三短三長三短的SOS求助信息。劉成擔心對方對自己的求助置之不理,人心難測,在深夜的山區,誰敢輕易相信半路攔車的人?果然司機沒有好臉色,他搖下車窗,開口罵道:“找死嗎?”
劉成跑上前去,說:“摩托車爆胎了,推不動。大哥,幫幫忙。我會付錢的。”
司機的臉色緩和了,他跳下車,把尾箱打開。
農村出身的劉成二十五歲結婚,二十六歲有了孩子。只愁養,不愁長。這是他以前的觀點。兒子讀初一時,劉成發現自己的觀點只對了一半。劉成帶著妻子長年在深圳做建筑工,缺少父母陪伴的劉致遠身上有很多留守兒童的通病,沒安全感、成績下降,特別是上了初中后,還開始叛逆。他給兒子打電話,兒子“嗯嗯啊啊”地敷衍,甚至沒好臉色;過年回家時,兒子對他也一點都不親熱,甚至拒絕交流。劉成去拜訪了孩子的班主任,班主任認為是父子長期不在一起導致了親情疏離,建議他盡可能多陪陪孩子。可是要是天天守著兒子,飯都沒法吃,更別提供他讀書了。劉成心里一片苦澀和無奈。
劉成真正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是在劉致遠初一下學期。班主任打來電話,說孩子有混跡社會的現象,如果不及時修正,以后就麻煩了。初二是初中的關鍵一年,決定著中考,中考又決定高考,高考決定大學,大學決定未來。劉成放下電話,感嘆人生就是一環扣著一環,每一環都值得重視。深思熟慮后,他決定辭職帶兒子摩旅,修復親子關系。劉致遠不知道父親的考量和苦心,對于摩旅,他欣然同意,他想去洱海。為減少住宿開支,劉成父子一路上以露營為主。風餐露宿,為的是讓兒子體驗生活的艱辛。
爆胎事件后,父子關系好了很多,不再針尖對麥芒。后來劉致遠還會主動幫忙做飯、搭帳篷。關系近了,劉成的話才會走進兒子的心里,他說了自己的不容易,不希望兒子走自己的老路。他借用了網上的句子:“讓你多讀書,不是希望你有多大出息,而是想讓你以后有更多的選擇。”
在洱海玩了五天,父子一起騎車返回。返回路上也遇到過一次危險。一個殘陽如血的下午,劉成駕駛著摩托車向東行駛,西照的夕陽直射在摩托車的兩面后視鏡上,完全覆蓋了鏡面的有效觀察區。劉致遠在后座調整了三次坐姿,頭盔側面反光條斷續閃爍。劉成向左擺頭查看后方,后貨架遮擋了大半視野。一輛銀色五菱宏光從后方駛來,在距離摩托車二十多米時開始鳴笛。劉成勉強向右變道。兩車接觸時,摩托車左側護杠與五菱宏光右前保險杠發生刮擦,摩托車向右側傾倒。右側邊箱外殼出現刮痕,露出底層黑色的ABS材料。劉成的牛仔褲右膝部位磨出一個破洞,劉致遠衣服的右肘部纖維起毛。這次,劉致遠沒有責怪父親,而是問他有沒有受傷。關切之情,溢于言表。
回到丹東,暑假也快過完了,劉成又去了工地。從不送父親出行的劉致遠,那天主動送劉成去車站坐車。沒過多久,正在工地干活的劉成接到老師打來的電話,老師說劉致遠變了,身上的“尖刺”沒了,變得刻苦學習了。放下電話,他抬頭仰望,天宇之上,流云飛渡,乾坤清朗。
一年后,劉成請假回家陪兒子參加中考。考試結束,他望著劉致遠消瘦的臉,決定帶兒子再次踏上摩旅之路,就去兒子一直向往的天山天池。到天山那天,他接到班主任的報喜電話:中考成績揭曉,劉致遠取得了班上第一、全校第三的好成績,能上縣里的重點高中了。掛斷電話,劉成放眼望去,景區入口至天池的盤山公路三十三處陡峭彎道,已是坦途。
【鄒賢中,湖南衡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散文發表于《人民文學》《青年文學》《民族文學》《紅豆》《美文》《黃河文學》《草原》《飛天》等刊,部分散文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選載,獲深圳青年文學獎、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延安文學獎、吳伯簫散文獎、劉成章散文獎等獎項,出版有散文集《鄉村圖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