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5年第11期|范墩子:石刻暗語
那些麥田深處所涌動的古意,被藤蔓纏繞,那些火焰深處沉默的鳥雀,背著山上翻滾的石頭尖叫,那些悲傷而又野蠻的風雨,將山氣一齊拍在渭北石刻上。渭北荒野里,所有的石刻都活著,都會在深邃的午夜,發出隱秘而又深沉的嚎叫。那些聲音剛一落地,就被迎面而來的飛蟲吞掉了。側耳細聽,你會聽見飛蟲的鳴音里繚繞著一種虛空,那其實,是石刻千百年來內心的震顫。它們并未死亡,而是被死亡環繞。死亡于它們,是一種日常的起伏,并非嗓音或表情的永恒消亡。當我多次與它們相遇,尤其在時間被云霞俘虜時,我明顯感到它們在撩撥我的褲腿,對我形容殘破瓦片與闕臺遺址的曠遠失落。
就像從天而降一樣,在聲勢浩大的晨間斜陽里,它們露出神秘面孔,又消失在草叢間,除了北山上的風聲,它們還能聽見什么呢?我站在田畔問窯洞上的椿樹,一群麻雀卻急匆匆飛走了。對石刻而言,樹是過客,是短暫而又濕潤的夢境。它們的誕生,與帝王將相有關,與工匠和鳥群有關,與前來拜謁的游者有關,但現在,它們無關死亡、愛情、道德、農事、星空、權利、河流和廟宇,此時此刻,斜陽已逝,樹影遠離,整座山被鄉人的嘆息籠罩,它們就是孤獨自身。孤獨長出了翅膀,圍著山頂盤旋。月亮也從杜牧面前的樹梢,升到畢沅頭頂。只有那些石刻,守著寂寥荒野,燃燒著云霞。
從地下的黑暗與逼仄,到日光下的緊張與驚嘆,再到匠人的構思,所有被選中的石頭,都被推到懸崖邊,接受大地的檢閱。它們被迫賦予使命,被迫替歷史站崗,承受一個個肅穆的夜晚。在渭北荒野,它們早已有了神性,有了生命,它們能聽懂風里的秘語,能呼吸到守陵村莊的悲嘆,它們就是活著的文臣武將、獨嘯的雄獅、月光下的駿馬。獨自在漆黑的夜晚受苦,獨自在密匝匝的草叢間思考意義,感到絕望,感到幸福,感到純潔,感到無盡地失落,它們被情緒包裹,皮膚上的苔蘚和斑紋就是它們咽回去的話。
人與熊:來自西漢的喧囂與危機
人是匈奴還是漢人,無人知曉。熊來自漠北還是河西,也無人知曉。事實是,無論閃電劃過夜空,雷聲從草間滾過,還是風雪封鎖麥田,鳥群永遠離開村莊,熊與人始終死死相擁。他們是何時相遇?相遇在一個傍晚,還是一個深夜?是熊偷襲了人,還是人主動進攻了熊?無從知曉。石刻就叫人與熊。在茂陵與它相遇時,我立即被拖入激烈的打斗中,體內的火苗頓時冒出來,只覺得雙腿沉沉,大腦眩暈,面前閃現出許多模糊的畫面。
那是夏日的晌午,太陽懸在樹梢講述著輝煌往事,知了被回憶纏繞,樹林寂靜而又悠遠。身形龐大的人靠著槐樹打盹,風從他身邊經過時,就會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就會攜走他那荒誕不經的夢境。是灌木遮住了他的視線。他聽見野豬的嚎叫,卻不為所動,他前日剛用鋤頭殺死了兩頭野豬。殺死它們的原因,只是因為它們毀了他的莊稼。他是一名農夫,但他渴望成為一名士兵,成為一名英雄。他夢見自己在戰場上奮勇廝殺,夢見敵人被他嚇得丟盔棄甲。那年春天聽到霍去病在大漠戰勝匈奴的消息時,他興奮好久,似乎也親歷了那場戰爭。他沒有醒來,還在窺視那些飄過的神秘云朵。
如他所想,在一個個濕潤的夢境里,他身穿鎧甲,騎著五色神牛,威風凜凜地朝敵方陣營殺去。正在此時,他被一個黑影驚醒。一頭黑熊朝他撲來。他嚇得大叫一聲,想要躲到槐樹背后,卻已來不及了。他被迫拼盡全力抱住黑熊的前爪,與黑熊扭打一團。他想到了死亡。在這個諸神游走的晌午,動物們正坐在云上集會,一頭黑熊咬死他,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可就在黑熊要咬住他的脖頸時,猛然間,他腦海里閃現出霍去病與數萬匈奴作戰的情景,想到了剛剛做過的成為一名英雄的睡夢。他沉寂已久的血液頓時沸騰起來。雙臂像鐵鉗一樣死死掐住黑熊的腦袋。局勢頓時扭轉。再一用力,他竟將黑熊舉了起來。他無法相信這突如其來的神力。他的面容逐漸松弛下來,當黑熊開始發出求饒的呻吟聲時,他露出一排碩大的牙齒,微微浮現的笑容里甚至多了一絲戲謔。剛才的恐懼以及對死亡的幻想,消失殆盡。盡管黑熊還咬著他的嘴,但以目前的狀態來看,黑熊必敗無疑。這緊張的場景,恰巧被運送巨石趕往茂陵的石匠看見。石匠激動不已,將這一幕雕了下來。
黑熊那聲嘶力竭的哀嚎與人蔑視的笑聲纏繞一團,在我耳邊久久回蕩。我想問這塊被篡改命運的石頭,這些聲音真實嗎?在那些昏暗恐怖的時刻,人與熊能從打斗里抽身而出嗎?千年的喧囂與恐懼,千年的危機與逃離。戰爭并未遠離。有會兒,我感到我的想象在逃避真實,在有意靠近一種飄渺的假想。事實究竟如何呢?斜陽照來,光影起伏,石刻上的線條逐漸模糊,直至消失。它只是一塊西漢的石頭而已,但命運卻將它陳列在霍去病的墓前。它不得不承載諸多意義。它內在的激烈,就是西漢整段歷史的激烈。它內在的安寧,也是西漢整段歷史的安寧。一塊石頭,就是無數聲音的集合。
建陵翼馬:于幻想里張開雙翅
突然起風。許多樹枝被刮斷,烏云在頭頂翻滾,但雨沒來。這個時刻,站在武將山上,荒草如浪在涌,樹木紛紛后退,鳥群不見蹤跡,兩匹駿馬騰空而起,踩著墜落的云團,飛至半空。它們最終要飛到哪里,草木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自中唐以來,它們一直在飛,一直在試圖離開武將山,可事實上,它們從未離開,從未跟隨南下的鳥群而去。它們的飛翔只是一種幻想,一種對雨水的向往,一種孤獨深處的挪移。它們看著神道被大水吞沒,看著樹木的生生死死。那遼闊的峽谷,不就是無數次飛翔的見證嗎?
飛著飛著,草就高了,風就近了,山就輕了,許多日子就被遺棄了。你站在翼馬前,順著它的目光望去,你看到的不是天空,而是蒼老的月牙,是白蹄烏,是颯露紫,是憤怒的詞語。兩匹翼馬,就是兩個寂寞的靈魂。它們隔溝相望,彼此陪伴,彼此傾聽,彼此相忘于江湖。
東側雄壯威武的翼馬,面露笑意,其內心深處,晚霞染紅了它藏在土層里的半身,盛唐時期的大風還在刮,無邊無際的浪漫與自由,浩浩蕩蕩的喜悅與豪情,都還清晰,尚未遠去。與它對視,依然會熱血澎湃,會喚醒已經覆滅的夢想,更會感受到一種威嚴,一種底氣,一種閑情,一種厚重的美。西側垂頭沉思的翼馬,則表情暗淡,面露憂傷,安史之亂的沉痛與不甘,慌張愧疚的逃竄,顯然還繚繞在它的心里。它渴望建功立業,但昨日已經逝去,所有曾輝煌過的落日都已模糊,都已消失在九嵕山后。它在荒草深處訴說著悲憤,講述著風的殘酷與無情。它傷痕累累,銹跡斑斑。它大志未成,滿眼淚水。在世上的風都繞過它們時,在它們那瑣碎的自言自語里,它們會說些什么呢?我將手掌放在它們身上,樹叢在動,它們的心也跟著動。
它們在飛翔中活著,在歸途中死去。沒有故鄉,沒有情緒的顫抖,沒有戀人,沒有歡呼與遷徙,沒有思念。只有連串的夢。比日子還悠長緩慢的夢,比寒風還迅疾的夢,比春天還輕盈燦爛的夢,比深夜還要怪誕沉重的夢,夢幾乎包圍了它們。無論野花綻放,還是枯萎,夢從未遠離,在冬天的地洞里,在春天的腳印里,在李亨的笑聲里,在李隆基的嘆息里。
沒有一場大霧能永遠覆蓋它們,也沒有一場春風能吹走它們的夢。每次登上武將山,在石馬村的荒野里與它們相遇時,我總會感到骨頭里的寒意,仿佛雪一直在落,從未停歇。我靠著它們坐下,發呆,吸煙,丈量斜陽。我朝著對岸吶喊,它們也跟著吶喊。我嘆息,它們也嘆息。我沉思,它們也沉思。我的思想,是它們的思想。我的悲苦,也是它們的悲苦。想到那些暴雨之夜,草木捂著耳朵逃跑,昆蟲藏在地洞深處冥思,它們卻無處可藏,只能默默承受。那時,它們就是嶺上的月,是廢棄的瓦,是漫長的光陰,是無數個寂寞而又疲憊的面孔,是一把黃土。那夜晚,就是它們的輪廓。
那日,黎明時分,我疾步走到東側翼馬跟前時,一位放羊老漢已經到那里了,他望著還未消失的月影抽煙。翼馬的背上閃耀著暗青色的光,是鳥雀把云銜下來了,那樣看去,仿佛翼馬在馱著大唐的天空,正要朝遠方飛去。我與老漢相視一笑,什么都沒有說。他還在抽煙,我還在繞著翼馬走。大概我們心里都明白,黎明尚未蒼老,太陽升起時,黎明也不會遠去。
婁敬碑:光亮從四面八方涌上明月山
一群碑,就是一群人。一群碑,就是一群月亮。
站在明月山上,光亮從四面八方涌來。只有暗云,只有無垠的月光鋪滿大地,只有麥茬地里的泡桐樹影在搖曳,只有婁敬石像在眺望長安。我在山上游走,卻走不出月光的幽深。建信侯見過這里的月光嗎?月光有多遠,遠到了漆水盡頭,遠到了渭北的原上。見到山上的月光,就會想起山上的婁敬,想起那些字跡模糊的殘碑。最初,那些碑,只與婁敬有關。后來,它們也長成了山上的植物,也就與這里的草木有關,與明月有關。
那些碑,還在呼吸過往的風,還保留著過往的痕跡。我在那片草叢里坐了一個晚上。我的身體被清冽的寂靜淹沒,皮膚上長出荒草,頭發上開出絢爛的花朵。春天已遠逝,夏日正徘徊,那些無法辨認的文字背后,凝結著怎樣的情緒,怎樣的面容,怎樣的感受,誰能復述呢?看來,語言也會模糊不清,甚至失去邏輯。那些立碑的人,那些前來瞻仰的人,把教誨和半生的經驗丟在山崗上,他們以為會不朽,以為會被后世銘記,然而,沒有什么能抵抗過風,抵抗過一個又一個春天。季節最無情,送來白晝,送來雨水,送來落日,送來匈奴的密語,送來黎明,一個個生命,卻被覆滅,了無痕跡。沒有誰還會記起那些卑微的人生,那些微不足道的笑容和痛苦。
盡管那些碑還在證實著歷史的遺痕,但誰還能還原婁敬的聲音和眼淚?因為那些曾出現在這座山上的生命,大地才有了許多縫隙。那些碑,就是在填補這些縫隙。當我們在銘記某些事物時,事實上,我們已經遺忘了大半。那些山頂的殘碑,是在喚醒一個個的生命。或者說,是在提醒我們不要那么匆忙地遺忘那些依然在亂石間嚎啕大哭的枯草,那些曾經鮮活如今依然鮮活的風聲,那些照耀過古人如今依然在照耀我們的月光。
繼續攀爬,穿過彌漫在山頂的喧囂,踏過自云間泄漏的暗光,到建信侯石像前,野花正艷,鳥息枝頭。那時,傍晚還在,腳下的山石在奔跑,遠山淡影拖拽著青色云靄漸漸遠離,你看不見一個村莊,聽不見一聲狗吠,一片青茫茫的幽光籠罩著大地。那時,我和那些碑,都是孤獨的島嶼,都是無家可歸的浪子,都是徘徊已久的死亡,都在唱著悲切的山歌。
我們如此靠近月亮,卻無法擁有月亮。我們如此熱愛這塊土地,卻注定只是過客。墻角的蟲鳴。一層厚厚的腳印。一股垂死掙扎的西風。我們感嘆,我們遺忘,我們消失。只有那些碑,還圍著柏樹嗚咽。
獻陵華表:暮色未完全降臨卻被雷聲驚醒
暮色未完全降臨,雷聲卻已轟隆隆響開了。我站在徐木原上,大地一片明媚。百年前足立喜六拍攝的一張照片,將我吸引至此。照片里,暗黑色的光起伏游蕩,天空一片亮白,顯然已于拍攝時刻完全消失。一根華表威嚴地聳立在荒草深處,遠處的地面,被顆粒狀沉重的黑影包裹,由深及暗,永不復返。獻陵封土微微凸起,像鳥群飛過的背影。一種肅穆,一種荒涼,一種孤寂,似乎你在面對一塊焦慮的土地,隔著隱遁的天空,與神靈對話。時間倉皇而逃,掠過泡桐樹冠,掠過獅身旁的雜草,掠過你失重的軀體。
站得稍遠點,才能瞭見華表頂上的石獅。盡管它的前腿早已消失,但雷聲下,依然能聽見它的怒吼聲在貼著大地飄飛,它的闊口試圖吞下太陽,吞下所有燃燒靈魂的火焰。但沒人知曉它內心的凄楚。沒人寄給它煙火,寄給它幸福和愛。只有雷聲把恐懼寄給它。它的靈魂承載著無盡的重負,它終日在訴說那些隱隱作痛的瞬間。它永遠在碩大的夕陽下彷徨、啜泣。
它昂起的頭顱,象征著一種由外及內的感受,象征著一種毫無意義的思考與自省。它的內心深處,許多聲音相互纏繞,彼此組合成富有節奏的旋律,下墜,跌落,直到深不見底的崖底。它被雷聲驚醒,卻從不停止思考,那曠遠而又龐大的軀體,就是時間的結晶。沒有時間,它就不存在。沒有時間,它就不會擁有意義。它接受著風雨,又對抗著風雨。它贊同著眾鳥的決議,又拒不執行。它自我折磨,自我翻騰,自我拋棄。在同一片天空下,當日子逝去,麥田消失,它竭力保存最初的模樣,但那些顆粒狀的黑影,如今只留存在足立喜六的照片里。它從未得到過大地完整而又隱秘的愛。
因而,它比時間本身更無情。它見證著所有事情的發生,但它連一個痕跡都沒有刻在身上。那插入高空的石柱,被飛龍托舉,卻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消失的,已然完全消失。正在消失的,只有附近的樹和莊稼還模糊記得某些細節。同它一起俯視大地的西側華表,如今身在何方?夜晚還會到來,鳥聲還會響起,可它,卻再也想不起失蹤華表的容貌了。
我在獻陵四周長久地游走,雷聲把黑白照片里那片白色天空的夢囈帶回了現實,我躺在渭北的莊稼地里,烏云就在我頭頂翻涌,似要將我吞噬。如果說足立喜六的照片里,華表還顯現出帝王家族的威嚴,那此情此景,就只有平凡人家的沒落。石虎被鋼筋圍困,它沉重的吼聲,剛一發出,就被風刮遠了。田畔的華表,村莊,騎摩托歸來的鄉人,土路,樹梢的麻雀,淡淡的山影,少年的叫喊聲,這一切,如此雜亂,如此冷漠,畢沅碑還在同封土上的松柏默默對視,每個角落,都有眼睛在注視,都有時光在雕刻。百年后,如果有人再拍下一張照片,又會呈現怎樣的死亡,怎樣的敘事?
我在莊稼地里閱讀天空,華表也在閱讀我。雷聲驚醒了它的夢,但等雷聲遠去時,它又會沉沉睡去,又會收割更抽象更荒涼的夢。
無名碌碡:碾過多少歲月,就碾過多少苦難
這是一塊無名碌碡,在某條鄉村道路旁。顯然它被遺棄在此很久了,若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它。它被淹沒在荒草里,成了許多昆蟲的家。這附近的村莊里,肯定有人熟悉它。它曾經肯定也無比重要過,鄉村農事離不開它。但現在看起來,它毫無用處,人們不僅忘記了它,甚至都覺得它礙事,于是,它同許多破磚爛瓦被丟在這里。路過的少年,甚至都不會去看它一眼。因為他們也不認識它。不認識它,就意味著不熟悉我們的命運。
在渭北,幾乎每個鄉村都能見到它的身影。它圓潤的軀體因霜露而變得陰冷,因料峭春寒而變得沉默不語。它碾過多少歲月,就碾過多少苦難。它的悲劇,是生活自身的悲劇。面對從麥垛上飛過的瓢蟲,面對沒有故鄉的游云,它總會感到虛無。寂靜的風吹來了,太陽俘虜了麥田,所有的麥穗都在顫抖,人們忙忙碌碌,從晨間出發,自夜晚回來,那咯吱咯吱的車輪聲里,盛滿整個盛夏的希望。它被強行拖出,被強行送上麥場,碾呀碾呀,它碾的是人們整個春季的夢境,碾的是生活內里無盡的悲傷,碾的是風,是掉在地上的云,是告別鳥巢的太陽,是星辰,是一張張疲憊不堪的笑臉。
幾乎是一夜之間,碌碡突然逃出對黑夜的冥想,成了鄉村的孤魂野鬼。那時,我只是一個少年,當父母和鄉人在麥場上忙碌時,我跟著螞蚱的鳴叫,獨自穿過林地,躺在野草叢間。甜蜜且幸福,我對那一切都充滿了愛,以為那一刻和那些所有參與其中的農具都會永恒,都會成為大地最壯觀的注腳。麥香和碾場的聲音就像交響樂一樣在我體內蘇醒,許多孤獨都被晌午的夢收割了,許多蝴蝶告別了年輕的心,現在,當我面對這個陌生的碌碡,我突然想起少年時代在野草叢間做過的夢,以及關于永恒不息的念想。
同茂陵和唐陵石刻比,碌碡微不足道。它們能永恒存在嗎?當我們輕視或者無視碌碡時,其實忽略了一個事實:碌碡的命運就是我們的命運。贊美還是詛咒,定格還是消失,在星辰的永恒中,它們一起接受風的洗禮,接受火焰的召喚,接受泉水和鮮花的愛慕。它甘愿受苦,于它而言,苦是生命的本色,是甜蜜的外衣,是夜晚的墓志銘,是斜陽下的柿樹林。
當我在山間野游,與一塊塊碌碡相遇,烏云在呼喚風雨,山脊上的白光比黎明更明亮,雉雞的尖叫刺破青藍色的天幕,時間的面孔漸漸蒼老,所有的石頭都在陪我們經歷四季和內心的動蕩。或許有一天,它們會消失,會成為歲月的塵埃,成為透明天幕下一個久遠的夢,但至少,它們曾與我們一同經歷黑夜和黎明,一同哭泣,一同在苦難深處拼死掙扎。在渭北大地上,它們就算迷失方向,就算被毀掉希望,它們也永遠象征著童年。
如果可以,我愿同這塊無名碌碡交換命運,給它思想和煙火,而讓我永遠躺在荒草里,感受一世的寂寞、風霜和星空的熱烈。

范墩子,西安市文學藝術創作研究室專業作家。在《人民文學》《江南》《青年作家》《滇池》等期刊發表近百萬字,已出版《抒情時代》《虎面》《我從未見過麻雀》《去貝加爾》《小說便條》等作品。曾獲陜西青年文學獎、《滇池》文學獎最佳小說獎、長安散文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