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泰二年，陸游七十八歲。

這一年伊始，在《開歲》篇中，他寫道：“賣困不靈仍喜睡，送窮無術(shù)又來歸。”確實，放翁年已老矣，困頓于家鄉(xiāng)山陰，齒落踝壞，貧病交加，他在詩中說：“一年復(fù)一年，老至不可御。下濕病在脾，余息僅如縷。”且是“羸病時時劇”，“出門仍苦要人扶”。

“送窮無術(shù)”，不是放翁賣慘訴苦。盡管他自我寬慰“蝸廬雖小著身寬”，然而畢竟是茅草陋屋，柴荊窄院，特別是到了殘冬寒春，“閉門屋漏不可居，出門雪泥深尺余”，“檐消積雪時聞滴，衣覆殘爐剩得香”。“剩得香”，是自嘲；“不可居”，才是實情。

更難過的是常缺米斷炊，饑腸轆轆：“書生每苦饑，得飯已可賀”；“有時尚不繼，得米無暇簸”；“典衣未贖身饒虱，治米無工飯有沙”。窮得典衣買米，餓得連米中的沙子都來不及挑去，就囫圇吞下。這日子過得確實狼狽。

令人難過的還有孤獨和寂寞。孤守柴荊，門前冷落。“不入城門今幾歲，遙知車馬正匆忙。”匆忙的車馬是人家的，出門之難屬自家。偶爾出門一次，“還家寂寞西窗晚，旋燎枯枝擁地爐”。想想，那情景確實夠凄清，難怪他說“花開少共賞，酒熟惟孤斟”，借花與酒，苦中獨樂，聊以自慰。

這一年夏，放翁扶病離家，再赴臨安，做個朝中史官，算是返聘，發(fā)揮余熱。不過，放翁并不是那么高興。到了臨安，他寫的第一首詩中有這樣的句子：“朝行打岸濤頭惡，夜宿垂天斗柄斜。不恨山林淹歲月，但悲道路困風(fēng)沙。”前途渺茫，他很有些悲觀。臨安都城，給他的印象不過是“區(qū)區(qū)牛馬走，齪齪蟣虱臣”。不久，他先后寫下“舊吏僅存多不識，殘編重對只成悲”“細書付吏謄初稿，和藥呼兒對古方”。想象著他一邊吃藥一邊寫稿，殘編重對，新吏不識，虱臣在朝，悲上心頭，可想而知。

看放翁在臨安寫的詩，思歸是其主題。他一次次地詠嘆：“碧云又見日將暮，芳草不知人念歸”；“歸從冊府猶披卷，了卻官書更賦詩”；“鐘殘撫枕嘆，歸夢幾時成”……盡管他一身兼國史、實錄、策府三職，然而他自知“枉辱三華組，終歸一腐儒”，他一再懇請“安得公朝憫枯朽，早教歸臥舊茅庵”。如此不戀棧，和一些貪戀官位、跑官買官者，不可同日而語。

在山陰老家，盡管只是柴荊茅庵、摻沙粗飯，但是那樣的生活讓他心心念念。“仰天俯地猶多愧，飯豆羹藜已過豐。”他自足，緣于他放下了詩人與朝官的身段：“往古飛鴻沒，浮名脫發(fā)輕”；“雖名舊朝士，其實老耕農(nóng)”。所以，他說“幸得還故園，快若解束縛”。

他留戀鄉(xiāng)野：“翩翩下鷗鷺，點點散羊牛。傳入王孫畫，千金未易酬。”他一再詠嘆村景是詩是畫：“山崦巨然畫，煙村摩詰詩。”他和一些進村掛職或下鄉(xiāng)采風(fēng)幾日，便寫出新農(nóng)村輝煌詩篇者，大不相同。晚年放翁常年在鄉(xiāng)間，寫作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說：“堪笑放翁無一事，強將詩句占年光。”“無一事”，其實是“無一事”不和他的寫作相關(guān)。

他喜歡書寫鄉(xiāng)間風(fēng)情：“釀成新蜜蜂兒靜，分盡殘泥燕子歸”；“隔葉雄雌鳴谷鳥，傍林子母過吳牛”；“小市忽逢莼菜出，曲欄初見牡丹開”；“雞豚雜沓祈蠶社，鼓笛喧嘩競渡船”；“膰肉芬香坊酒釅，因來聊得餉春耕”；“稻壟作陂先蓄水，野堂防漏卻添茅”……

他關(guān)心雨季農(nóng)事：“麥因多雨損，蠶遇閏年遲。”他關(guān)心小市商情：“出山茶筍村墟鬧，上市莼鱸匕箸新。”他關(guān)心鄉(xiāng)間草木：“未暇開編尋《本草》，且將名品問山僧。”春季，“稻陂正滿初投種，蠶子方生未忌人”；端午，“聽殘賽廟冬冬鼓，數(shù)盡歸村只只船”……

可謂“一點葦間火，數(shù)聲煙外鐘”，鄉(xiāng)間的角角落落、點點滴滴，都讓他詩情勃發(fā)。

還有那些鄉(xiāng)鄰，不管放翁的名氣曾經(jīng)多大，而今多窮，他們都相親相助。在《鄰餉》一詩中，放翁寫道：“炊玉吳粳美，浮蛆社酒醲。”米和酒都是鄉(xiāng)鄰所贈。“藥物枝梧病漸蘇，門前野老笑相呼”，病愈出門，野老熱情問候的情景，動人暖心。“酒戶知貧焚舊券，醫(yī)翁憐病獻新方”，酒家燒掉他所欠的舊債券，無償送他新酒，醫(yī)生為解他的舊病，熱情開出新藥方。鄉(xiāng)情如此，確如他自己所寫：“閭里通有無，情厚不為薄。”于是，常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景：“隔墻喚鄰翁，濁酒聊共酌。”相濡以沫，如詩如畫，讓人感動。

放翁寫出了這么多接地氣的鄉(xiāng)里詩篇，并對自己的孩子說：“每與諸兒論今古，常思百世業(yè)耕桑。”放翁對自己說：“知心幸有鄰翁在，一笑相從草莽中。”在農(nóng)事遭逢陰雨彌月不斷之時，放翁感同身受：“箔冷蠶遲績，泥深麥未收。”即使身在臨安，他也惦記著“惟當(dāng)速歸老，鄰父待同耕”。

這些是這一年放翁寫的最感動我的詩句，因為它們發(fā)自肺腑，因為這是對普通的草莽中人的真情書寫。那感情樸素，至誠至善，如水環(huán)繞。寫詩，是放翁對付老病最好的藥方，是對貧困和孤獨最深的慰藉。如果對比這一年中前半年在山陰鄉(xiāng)間、后半年在臨安城里寫的詩，會有更深的感慨——顯然，前半年的詩作更好，且數(shù)量占有全年的大半。文學(xué)寫作，說到底，源自心靈。

當(dāng)然，作為一個文人，生活中最重要的，除了寫作，還有讀書。這一年，關(guān)于讀書的詩作很多。

“千載高夷齊，采薇忘其生，周公述《易》象，所以貴幽貞。去圣雖已遠，江左見淵明，我讀《飲酒》詩，朱弦有遺聲。”這是他鐘意的先賢的書。

“老不廢觀書。”這是他的讀書觀，即讀書是一輩子的事情。

“蠹簡幸存隨意讀。”這是他的讀書方法，沒有那么多的功利性，強調(diào)隨意。

“眼花耳熱睡至夜，吹火起讀殘編書。”這是他讀書的情景。夜半醒后吹火起讀，是讀書人的本能，可見其性情。

“雙瞳懶看公卿面，卻解燈前讀細書。”這是讀書人的自得和自矜。

讀書，是放翁抵抗饑餓的一條路徑：“蠹書一卷作老伴，麥飯半盂支日長”；“我讀殘編食忘味，朱弦三嘆有遺音”。

讀書，是放翁消解孤獨感的一種方法：“柴荊終日無來客，賴有陶詩伴日長”；“宴坐有書聊作伴，出游無客獨題名”。

讀書，也是放翁貧困中的一種依托：“貧賤終身志不移，閉關(guān)涵泳賴《書》《詩》。”

讀書，讓放翁身居柴荊茅屋卻有心寬之感。他一再發(fā)出感慨：“一無可恨得歸老，寸有所長能忍窮”；“老來閱盡榮枯事，萬變惟應(yīng)一笑酬”。這是只有老來閱盡春秋之后才會發(fā)出的感慨，讀書潤心滌塵去垢，給人以豐富的收益。

放翁又不僅僅將讀書視為個人的事情，更將自己的讀書所長施惠于他人。他教自己的孩子讀書：“齏鹽日昳從兒好，弦誦更闌解我憂。”這是讓他高興的事情。他還教更多的孩子讀書：“詩書幸可教兒童，勿使后人憐晚謬。”這是他自覺要做的事情。

這些詩中，有這樣一聯(lián)格外打眼：“孤操不渝無鶴怨，淡交耐久有鷗盟。”這是放翁的人生態(tài)度。其中“耐久”一詞，讓我玩味。在另一首詩《山茶》中，他也寫到這個詞：“雪里開花到春晚，世間耐久孰如君。”“耐久”，是一種品質(zhì)，是他人生的追求。無論做什么事，走什么路，做到“耐久”不容易。嘉泰二年，衰年的放翁抱病于山陰臨安兩地奔波，“耐久”一年，很不容易。

放翁嗜酒貪醉，對此他并不遮掩，一再寫詩自嘲：“萬事已無夢，一樽猶有情”；“不嫌雨后泥三尺，且趁春殘醉幾回”；“寒花滿帽君無笑，醉倒偏宜稚子扶”；“兒童拍手看翁醉，山杏溪桃簇帽檐”……放翁是如此坦率，這也是他的可愛之處。

放翁的可愛，還在于這一年，他童心未泯，孩子一般，“作盆池養(yǎng)科斗（蝌蚪）數(shù)十”，并寫下這樣的詩句：“未聽兩部鼓吹樂，且看一編科斗書。”要知道，這一年，他已經(jīng)七十八歲了呀。

這一年，他“耐久”堅持，一共寫下265首詩。其中寫于山陰160首，寫于臨安105首。

慚愧，今年我也七十八歲了。

恰逢陸游誕辰900周年，以此小文聊示心情和感情。

（作者：肖復(fù)興，系散文家，《人民文學(xué)》雜志原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