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11期|文德芳:人物弧光之美

文德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兒童文學研究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作家協會2015年度定點深入生活作家,《作品》雜志特約評論家,陽泉作協副主席、城區作協主席,陽泉首批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澎湃新聞、網易新聞“非虛構文學”特約作家,劉慈欣文學院簽約作家。散文、報告文學、評論刊發于《中國作家》《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文藝報》《北京文學》《文學報》《陽光》《山西文學》《綠葉》《黃河》《中國地理》《火花》《山西日報》《都市》《五臺山》等,出版有《窗外的月光》《擷英集》《現代人心靈影像》《當祖國召喚的時候》《改水記》等文學專著。
人物弧光之美
——評黃亞琴《飛舞的口琴》
□文德芳
黃亞琴的小說《飛舞的口琴》中,最動人的并不是情節的跌宕起伏,而是人物在面臨壓抑、困惑后做出的細微且真實的選擇。這些選擇如涓涓細流,逐漸匯聚成一條清晰的人物弧光,讓讀者看見當下老人在被邊緣化、被家務瑣事纏繞和公共目光裹挾的情境中,如何通過一連串的行動完成自我體面的回歸,也完成了對老人的觀照。
羅伯特·麥基曾言,人物要在他所屬的故事中活出一道美麗的弧光,讓我們看到,故事開始時的那個人物,經歷過一番選擇、奮斗和高潮之后,來到故事結尾時,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那個人。因此,人物的軌跡是“人處在壓力之下所做出的一次次選擇”,壓力越大,選擇就越能折射出人物的本性。黃亞琴的小說正是在不斷累積的日常生活壓力與意外事件中,讓人物完成了這種“由舊至新”的轉變。
妻子因車禍去世后,老張接替妻子的“任務”,從鄉村到城市進入兒子的家庭。小說的開篇,空間與秩序就已經為他設定了“緊箍”,七十多平方米的家,既是居所也是桎梏。他對兒媳的回避,對孫子上學時間表的順應,對城市規矩的陌生與畏懼等,都構成了他每天必須承受的壓力場。他的存在仿佛是“要貼邊走”的多余。他懂得要“學習城里的規矩”,他是一個退守、克制、被動適應當下現狀的人物形象。他在家庭里壓低了聲音,收起了自己的欲望和節奏,只能靠揣進口袋的那把舊口琴來維系內心的微光。這是人物弧光的起點,一個被剝奪選擇權的人,悄悄握緊了屬于自己青春時期的口琴。
當外部的公共場域召喚他時,他開始被推向轉折。夜市的熱鬧、廣場舞的嘈雜、雷陣雨的驟然來臨——這些日常場景接二連三地加壓于他。尤其是在廣場舞的情境中,他成為一個尷尬的旁觀者。在眾人眼里,那個舞得肆意張揚的女子是“異質”存在的笑料,而他則是一個怯怯的、不合群的老人。然而在這一壓力下,他卻做出了不同于以往的選擇,他沒有轉身離開。尤其是暴雨來臨前,他坐在合歡樹下,悄悄吹響了口琴。他吹奏了一首經典的老樂曲,為那位路燈下跳舞的“瘋女人”伴奏。口琴的節奏與她的舞步意外合拍,形成了一次短暫而動人的共鳴。這正是羅伯特·麥基所強調的“人物壓力下的選擇”。他不再是單純的避讓者,而是敢于用口琴發聲回應現實,以音樂和記憶為自己爭取存在感的老人。
小說的高潮,則出現在雷雨驟然降臨。風雨把人群沖散,把熱鬧切斷,廣場舞的熱烈瞬間不再。在混亂的瓢潑大雨中,那個“瘋女人”舉起老張的口琴,像孩子般得意地喊:“我贏了!”她的動作既是挑釁,也是釋放。口琴在空中飛舞,最終墜落水中,這一刻,老張最珍視的舊物被奪走。他完全可以因憤怒而轉身離開,但他壓住了急躁,依舊拉著她的手,把她送回家。這一選擇,完成了人物弧光之美——老張學會了在失落和羞怯里,依舊為他人作陪,為自己守住溫柔的體面。
口琴在文本里既是過去的情感載體,也是促動當下行動的象征。它被老張揣進口袋,再被她高舉戲耍,拋入積水,這一系列動作完成了它的象征意義。口琴的飛舞,呼應了小說主題,也是老張對過往心靈羈絆的放手,放下了他內心長久的執念,也讓他重新找到一種前行的自信。
“瘋女人”的存在,是老張這個人物弧光之美的重要助力。她原是小城的風云人物,有舞臺,有掌聲,可謂光鮮亮麗,卻因一場疾病跌落塵埃。她在廣場舞中的張揚動作,在雷雨中的恣意狂笑,在別墅里的爭吵,都讓她成為公共目光里的“異類”。然而,她在老張的口琴伴奏中顯現出的沉靜與柔和,又揭示了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在理解與回應之下,她仍能找回舞蹈的尊嚴。小說由此也看到了她的人物弧光,雖短促,卻鮮明。她讓老張看見所謂體面,不必依賴于家門內的爭吵或外在的成功,而在于一個人敢不敢“痛快”地活出自己。她的“瘋”,成了照亮老張心靈的一束光。
小說的結尾,老張在暴雨中將她送回家,豪華的別墅門合上,內部的爭吵與外部的靜默構成了鮮明的對比。老張推著車,獨自高歌前行。口琴已經不在,但歌聲與腳步替代了口琴,成為他新的聲音與節奏。小說人物弧光之美在此推向高潮,老張從起初的退讓與壓抑,到在公共空間中吹響口琴,再到在失去中學會痛快地走向前方,他已不再是故事開始時的那個被動老人,而是一個能夠為他人付出、也能為自己作主的老人。
老張的改變不是戲劇性的翻轉,而是日常壓力中自然而然的轉折,在壓力與選擇中呈現出人物弧光的真實美感。他的每一步都踩在真實的生活節奏上,口琴、合歡樹、雷陣雨、夜市與兒子的家庭,都讓人感到熟悉可信。人物因此有了生活質感,讀者可以在其中照見自己的影子,讓小說的人物弧光緩緩亮起,帶來一種持久的溫暖。
黃亞琴不僅在小說中成功講述了一位老人與一位“異樣”女子的故事,更讓我們看到在平凡的生活里,每個人都可能點亮屬于自己的那道光。人物弧光之美,在于它提醒我們即使在被邊緣化、被壓抑、被誤解的處境中,人依然可以通過選擇找回自我。老張最終的高歌前行,是一種內心體面的回歸;“瘋女人”的舞步,則是一次對尊嚴的短暫守護。兩道人物弧光交疊,映照出人性在困境中的堅韌與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