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催生“影像革命”
從膠片時代的電影故事片、紀錄片,到數字時代的短視頻、vlog,每一次技術革新都推動著影像的形態迭代。而隨著人工智能(AI)技術的崛起,算法生成、數據處理、交互設計等核心能力對影像創作的生產工具、創作邏輯與傳播方式實現了全鏈條重構,催生了一場更為徹底的“影像革命”。
在創作主體和受眾主體方面,AI影像實現了從人類獨白到人機協同的轉變。傳統院線電影主要是導演意志的體現,是編劇、導演、攝影師等人類創作者協作的藝術表達。AI影像時代來臨以后,創作主體擴展為“人類—AI”的協同體。導演的角色從“絕對的創作者”部分轉變為“引導者”和“編輯”,其核心能力不再是掌握所有技藝,而是擁有卓越的審美力和判斷力,以此引導和篩選AI的生成結果。
AI語境下的混合影像形態,構建了“創作者—AI—受眾”這一多元協同的主體關系:其一,AI成為協同創作者,參與內容生成的核心環節。創作者通過輸入指令、調整參數,與AI共同完成影像場景建構,并通過大模型添加人物與情節。AI在素材生成、剪輯拼接、特效制作等環節發揮重要作用。其二,受眾從接受者轉變為參與創作者,交互影像通過算法設計,讓受眾的選擇直接影響內容生成,如在個性化視頻平臺中用戶輸入“旅行vlog”“美食紀錄片”“電影預告片”等需求,AI即可整合相關素材,生成符合用戶偏好的混合形態視頻,受眾需求成為內容創作的核心導向。其三,多元主體的協同共生。創作者提供創作理念與核心素材,AI提供技術支持與內容生成能力,受眾提供個性化需求與反饋,三者形成閉環,推動混合影像形態的動態優化。例如在AI影像創作社區,創作者可以上傳基礎素材,AI生成不同形態風格的版本,受眾投票選擇偏好的版本,創作者再根據反饋進行調整,從而實現多元主體的協同創作。同時,AI工具極大降低了制作高質量影像的技術和資金門檻,使得“個人電影制作者”成為可能。
在創作過程方面,AI影像完成了從捕捉現實到生成現實、從手工制作到參數引導的轉變。傳統院線電影是對現實進行拍攝和剪輯的藝術,依賴物理攝影與后期合成。AI影像的創作過程則轉變為“生成”與“合成”,提示詞成為新的劇本、分鏡和視覺指導。創作的核心環節包括了模型訓練、數據投喂、參數調整和迭代生成,就像是在培育一個生命體。因此,某種意義上,AI技術將電影的本體屬性從“現實的漸近線”推向了“可能性的萬花筒”。傳統意義上的巴贊電影理論認為,電影的本性是記錄和再現現實,即便是幻想題材也需基于物理拍攝。但是在AI背景下,電影不再必須源于“攝像機面前的現實”,它可以純粹源于人類想象力與數據庫的融合。AI技術能夠生成從未存在過的演員、從未建造過的場景、從未發生過的物理現象。電影從“記錄現實”和“建構幻覺”走向了“生成新現實”,它不再只是現實的漸近線,而是所有可能世界的萬花筒。
在敘事方式方面,AI影像實現了由“線性封閉”到“非線性開放”的轉變。傳統影像形態的敘事多遵循“線性封閉”的邏輯:電影、紀錄片往往以“開端—發展—高潮—結局”的線性結構展開,敘事線索單一,結局固定;短視頻雖時長較短,但也多遵循“問題—解決”“場景—反轉”的簡單線性邏輯。這種敘事方式強調敘事的完整性與封閉性,受眾只能被動接受創作者設定的敘事內容。而AI混合影像形態依托智能交互技術與多源素材整合能力,構建了“非線性開放”的敘事體系。首先,多分支敘事成為常態,交互影像通過算法設置不同的劇情節點,受眾的選擇直接決定敘事走向,使影像敘事從“單一結局”變為“多可能性結局”;其次,多視角拼接豐富敘事層次,混合影像形態能夠整合第一人稱桌面影像、第三人稱實拍鏡頭、上帝視角數據可視化影像,從多個維度呈現同一事件;再次,敘事內容實現了動態生長,AI算法能夠根據實時數據與受眾反饋,持續更新影像內容,使影像從“完成品”變為“動態文本”。
在美學表達方面,AI語境下的影像形態打破了單一美學范式的局限,形成了“混合美學”的表達特征。其一,將真實與虛擬進行美學融合,生成式AI能夠將實拍素材與虛擬場景、數字人物混合呈現,將真人演員與虛擬生成背景結合,既保留了真人表演的情感真實,又具備了虛擬場景的視覺奇觀,實現了“紀實美學”與“虛擬美學”的融合;其二,碎片化與完整性的美學平衡,混合影像形態能夠將短視頻的碎片化鏡頭與電影的長鏡頭、紀錄片的慢鏡頭結合,在碎片化的呈現中構建完整的敘事邏輯與情感脈絡,如桌面電影通過電腦屏幕的碎片化操作畫面,利用聊天記錄、網頁瀏覽、視頻通話等拼接出主人公的人生軌跡,以碎片化的形式實現了完整性的美學表達;其三,技術與人文的美學統一,AI技術的精準計算賦予影像畫面技術美感,而創作者的人文思考則賦予影像情感溫度,二者結合形成“技術美學+人文美學”的混合形態。這種“混合美學”的表達,豐富了影像的審美維度,使影像美學從“單一追求”走向“多元融合”。此外,傳統電影中的導演和攝影師通過布光、運鏡、色彩等視聽語言形成了個人或影片的獨特風格,而AI則可以輕易地模仿任何導演的風格,導致“風格”成為一種可隨時調用和混合的插件。AI生成的各種幻覺圖像,甚至可能催生人類從未想象過的、新的“AI原生美學”。
AI技術的滲透,帶來了桌面電影、數據庫電影、交互影像、AI協同創作視頻等混合形態的茁壯成長,也倒逼院線電影在敘事風格上做出改變,部分院線電影在美學上追求“強情感敘事”的網感風格,情感共鳴成為其審美核心。在劇作上更加注重情感敘事,注重情緒瞬間的提取、社會經驗的閃現,通過精準捕捉大眾情緒實現審美共情。例如今年的國產院線電影《長安的荔枝》通過巧妙的議題設置和劇情編織不斷激發觀眾的好奇心與參與度。在鏡頭語言上更加注重情感傳達,善于運用主觀鏡頭和特寫手法,深入展現主人公的豐富情感與人物狀態變化,以增加觀眾的代入感和情感共鳴。
當然,目前的AI影像還存在一系列問題,AI生成內容的知識產權歸屬不明確等缺陷需要行業共同探討解決,AI技術造成影像美學上的雷同化需要我們在技術創新的同時保持對人文價值的關注,避免技術異化導致影像創作失去人文溫度與社會關懷??傮w而言,AI技術方興未艾,這場AI革命不僅改變了影像的呈現方式,更重塑了影像與創作者、受眾之間的關系,對影像美學、產業生態乃至文化傳播都產生了深遠影響。AI語境下未來的電影產業需要進行圈層化重構,推動美學形態形成包含“高端影院電影+大眾AIGC影像+互動體驗影像”等在內的多元化格局,不同圈層既各有側重又相互賦能,真正形成良性的“大電影”“大視聽”美學場景。
(作者系武漢大學藝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副院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