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疑劇越“卷”越空?我們究竟陷進了怎樣的“死循環”

懸疑劇《樹影迷宮》《重影》與《命懸一生》劇照
近年來,懸疑劇在國產劇市場中儼然成為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收視表現穩健,觀眾黏性高,社交平臺上的討論熱度也持續不減。數據顯示,2025年懸疑題材長劇集開機數量首次超過古裝劇,成為市場第二大類型。
然而,在這看似繁榮的景象之下,一種創作的焦慮正悄然蔓延:在題材尺度、敘事技巧與產業生態的多重擠壓之下,懸疑類型是否正逐漸耗盡它的活力與可能性?近期接連播出的《命懸一生》《重影》與《樹影迷宮》,三部都是平臺S+級大制作,陣容不能說不強大、制作不能說不精良,卻在不經意間,為我們勾勒出當前懸疑創作的普遍困局,也隱約指出了可能的出路。
創作幻象帶來的死循環
當前懸疑劇最表層的困境,是在尺度和技巧上的過度競逐。過去幾年,懸疑劇所涉案件愈發極端,暴力和血腥直白呈現,性別與倫理議題頻頻成為話題。創作者在有限審查空間和題材邊界內不斷試探與突破,這種做法短期內的確能吸引眼球,也容易讓觀眾在感官刺激下而忽略人物與情感。但觀眾的期待被不斷拉高,倒逼創作持續加碼,長此以往,創作中心必然隨之偏移——如何更狠、更炸裂、更出圈,變得比如何呈現人物內心、構建情感邏輯更重要。
與此同時,創作對節奏和反轉的追求也日益極端:反轉必須一層疊一層,信息必須一波接一波,敘事結構必須一環扣一環。仿佛只有用繁復壓倒觀眾,才能證明作品的價值。這確實讓許多作品看起來案件精巧、結構復雜、信息密集、反轉連環,觀眾的注意力被調動起來,但與角色的情感連接卻被切斷,無法引發共鳴,也難以留下回味。
一部優秀的懸疑劇,其魅力不僅在緊張的推理,更源于讓觀眾洞見人性的幽微與社會的肌理。但在內卷的循環里,創作者很容易產生“越復雜,越深刻”的幻象,將復雜作為目的,而不再是服務人物與主題的手段。在《重影》中,身份互換、證據反轉、心理誤導層層疊加,看似營造了高能懸念,卻只能不斷地依賴技術彌補邏輯漏洞,人物動機與行為邏輯難以承受如此密集的結構壓力。《命懸一生》亦如此,倫理尺度先行,多重敘事視角不斷切換,試圖用節奏掩蓋人物動機的薄弱。它們的問題不是技術本身,而是技術被推向極致后,取代了敘事的根本,成為了唯一的解法。這正是當下懸疑劇最值得警惕的創作陷阱,也是當下懸疑劇的第一個“死循環”——為了創新,不斷卷技術,卻被技術反制,在形式的迷宮中丟失了敘事的本真。
復雜并未帶來深刻。當大量作品在尺度與技術層面持續內卷,敘事重心便從對命運的叩問轉為對技巧的展示,其后果是故事的內在邏輯與人物情感脈絡雙雙破碎。觀眾從中獲得的,只是短暫的感官刺激與智力博弈,而非持久的情感共鳴與思想啟迪。
敘事趨同與類型期待的悖論
創作端的內卷,直接反映并加劇了創作與觀眾期待之間的錯位。這是當下懸疑劇創作者面臨的核心困境:觀眾的審美期待正在快速流變。一方面,微短劇以“強節奏、高爽點”的模式重塑著大眾的觀看習慣,催生了對即時滿足的普遍需求;另一方面,成熟觀眾則渴望在類型敘事中獲得更深層的體驗——他們期待在案情之外,窺見人物的心理軌跡、情感的幽微褶皺,乃至個體命運與時代洪流之間的深刻互動。
可以看出《命懸一生》《重影》《樹影迷宮》等新作,都試圖在這樣的夾縫中尋求平衡。它們在案情的反轉之余,不約而同地將鏡頭拉遠,將罪案嵌入個體命運與時代變遷、倫理困境交織的宏大母題中,從而讓人物的行為與選擇獲得深層的現實依據與悲劇力量。然而將其放在近年來同類型劇場的作品譜系,不難發現令人憂慮的趨同傾向:多時空切割、碎片化記憶、案中案結構的技法窠臼;女性受害者與復雜施害者的人設路徑;小人物群像與強情節沖突的固定組合。這套高度集體無意識的“敘事語法”,使作品獨特性面臨消融。
值得一提的是,盡管處于趨同的語境中,《樹影迷宮》仍展現出了難能可貴的突圍意識。誠然,作為一部懸疑劇,《樹影迷宮》在類型本身的完成度上存在瑕疵,尤其是關鍵線索的埋設與推理鏈條的收束不夠嚴謹,部分情節的推進依賴巧合,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其作為懸疑劇的根基。但這些技術性的缺憾,并不足以掩蓋其敘事理念上的探索意義:它將雙時空閃回從隱藏真相的技巧,轉化為觀照命運的視角,通過1994年與2012年的時空并置與循環叩問,細膩地呈現了人在時代洪流與個人困境中的選擇。特定年代不同人對于“性”的認知鴻溝,不再是背景設定,而成為撕裂生活、推動悲劇的核心力量。正是這種敘事重心的轉變,讓社會議題不再是類型的裝飾掛件,而內化為驅動人物命運的關鍵力量。
而平臺以“類型劇場”為作品歸類的方式,就像一把雙刃劍——在帶來流量聚焦的同時,也預設了統一的類型契約。觀眾往往帶著對強情節、快節奏的預期入場,任何試圖超越類型范式、追求敘事深度的作品都不得不直面由此帶來的接受度考驗——《樹影迷宮》遭遇的爭議正源于此。但反過來看,若創作一味迎合所謂“標準懸疑”的范式,又必將深陷同質化的泥潭,與創新的初衷背道而馳。
產業生態擠壓下的破局之道
懸疑劇面臨的困境,遠不止于創作層面。來自產業生態的系統性壓力,同樣深刻地重塑著這一類型的生存環境。微短劇以碎片化、高濃度的敘事持續爭奪用戶注意力;平臺推行“降本增效”,資源向頭部傾斜,使得處于中腰部的懸疑劇生存空間日益逼仄。
這直接引發了創作規律與市場訴求的根本沖突:市場風向追求即時回報與情緒刺激,而優質的懸疑創作卻要求“慢”與“深”的沉淀。創作者不得不在有限周期與預算中,既要構建經得起推敲的故事邏輯,又要制造可供傳播的戲劇爆點。這種系統性的兩難處境,無疑加劇了類型創作的整體焦慮。
越是身處逆境,懸疑劇的生存之法反而愈發清晰,其核心絕非尺度的突破與案件的獵奇,而是以邏輯為基石、人物為血肉、情感為溫度,去開拓敘事的新可能。《樹影迷宮》正是這樣的例證:它通過一樁普通失蹤案,將懸念從“兇手是誰”轉向“悲劇何以必然”,讓角色掙脫了“受害者”或“施害者”的功能性設定,成為了有情感、有溫度、值得被理解的人。它向我們證明,懸疑的技巧可以、也應當用于刻畫命運廣闊與人性的幽深,而非僅僅為了制造下一個反轉。同時,懸疑劇的思想厚度,必然離不開其所扎根的文化語境。故事的底色、人物的社會身份及其面臨的倫理抉擇,才是作品產生持久張力的根源。創作者若能始終保持對人性、對社會結構的深切關注,便不會讓類型的娛樂性掩蓋作品應有的思想光芒。
唯有如此,懸疑劇方能掙脫越“卷”越空的“死循環”,真正成為一種既有思想溫度、又有藝術追求的敘事類型,在解謎與共情、邏輯與詩意的平衡中,走出屬于自己的長青之路。
(作者為中國藝術研究院電影電視研究所副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