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5年第11期|騰蔓:錯色拼圖:美國八年札記(節選)

騰蔓,1991年生,畢業于中華女子學院,獲社會學、金融學雙學位,后于美國德克薩斯大學達拉斯分校獲物流管理碩士學位。2012年至2020年在美國工作生活8年,曾長期深耕于制造業與國際貿易領域,歷任車企工程師、跨境貿易管理者,并于2017年成功主導高科技瞄準鏡公司的創業與融資。人生經驗成為觀察與敘事的基石,現致力于文學創作,試圖在虛構與非虛構之間,探尋時代與個人的真實回響。
導 讀
編者按:近年來,跨文化交往備受矚目,在世界中寫作已成常態,從2024年第10期起,本刊開設了“到世界去”專欄,約請作家撰寫在異國他鄉的文化經驗,以饗讀者。本期推出青年作家騰蔓的新作,聽她講述美國生活見聞。
錯色拼圖:美國八年札記
騰 蔓
2012年至2020年,我在美國生活8年。在這8年里,我結識了多位對我影響極大的朋友。他們背景迥異,卻無一不懷揣著對“美國夢”的熾熱渴望,嘗試在這片異鄉的土地上扎根。最初吸引我的,是他們身上那份常人難以企及的堅忍。后來我明白,那是一種從苦難深處迸發出來的黑色生命力——它頑強、灼熱,能在絕境中點燃希望之光。
這份力量,我在朋友杰西身上看到了。他是個來自“鐵銹地帶”的黑人青年,在經歷種種不公、歧視、磨難后,他最終成為受人尊敬的牙醫。這份力量,也同樣出現在辛迪身上。她從原生家庭逃離后,被騙往美國,屢次受到侵害,而她也最終憑借自己的努力,成為一名車企工程師。
朋友們的經歷,連同我的際遇,拼貼出一幅立體的圖景:它讓我看到美國夢那光鮮面具之下的真實面容——那里,每一份微小的立足,都浸透著超乎想象的苦難;每一次抵達的光亮,都曾穿行過漫長的黑暗。
第一章 錯色拼圖
1
“我叫杰西……牙科醫生……UCSF……曾在哈佛神經科學實驗室做研究員。”大約是晚上11點30分,混凝土牛仔酒吧里音樂聲嘈雜,一位年輕的黑人小伙身體前傾、面帶微笑地向在座的青年們介紹自己。看得出他已經刻意放大了聲音,可他的介紹仍然被時輕時重的鼓點聲卡得斷斷續續。
混凝土牛仔酒吧很受達拉斯年輕人的歡迎,它坐落在達拉斯市中心的雪松泉路,緊挨著另外兩家熱門酒吧,分別是安有各類游戲機的功夫沙龍酒吧,和門口擺著一列超級跑車的離合器酒吧。雪松泉路并不寬敞,恰到好處地聚集起這片熱鬧,路兩側還錯落地排列著更多的酒吧和餐館。
2012年,我來到美國達拉斯市讀研究生,一年多的時間里,社交圈幾乎僅限于身邊的中國留學生。這是我第一次鼓起勇氣參加Meetup社交軟件上組織的聚會,聚會的主題是達拉斯青年創業者交流,來的青年絕大多數是美國白人,我呢,是在場唯一的黃種人,而杰西則是唯一的黑人。
我和杰西坐在長條酒桌的邊緣位置,這倒不是被故意安排的,而是因為我和杰西來得最晚,我是倒數第二個到的,他是最后一位。
盡管杰西是在場唯一的黑人,可他看上去毫不起眼,在自我介紹之前,他就像是隱藏在角落里的小透明。杰西的個子不高,那天晚上他穿著修身的藏藍色襯衣搭配黑色牛仔褲,雖然剃著光頭,可渾身散發著書生氣,給人一種乖學生的良好印象。他的容貌也很普通,額頭又大又圓算是他的一個特色,除此之外,毫無其他特別之處。
杰西的自我介紹引起了青年們的興趣,他們用略帶懷疑的目光打量起這個普普通通的黑人小伙,針對他的經歷問東問西,似乎想要驗證杰西經歷的真實性。其實在杰西到來之前,我的感覺并不算好,雖然大家也都非常熱情,還禮貌地跟我打招呼,但似乎沒人對我真正感興趣,而我也找不到和大家的共同話題。他們的講話速度很快,一個個看上去很興奮,噼里啪啦地交談,而我則糊里糊涂地聽著,有些難以融入,于是只好掛起憨憨的微笑,保持沉默,還時不時地配合點頭。
“Are you from China?(你來自中國嗎?)”杰西拿起酒杯輕輕地碰了碰我放在桌上的杯子,側身問我。
我愣了下,扭頭看他,“Me?(我嗎?)”
“Yes, you!(是的,你!)” 杰西點頭道。
“Yes,I’m from China。(是的,我來自中國。)”
“你好,我叫杰西,很高興認識你。”杰西立刻轉用一口標準的中文向我問好。
“哇,你——會——講——中——文!很-棒!”我豎起大拇指,刻意放慢語速,一字一頓地對他說道。
“你不用講這么慢,我的中文還不錯的。”他笑起來,說的還是中文。
同桌的其他人聽到杰西說一口流利的中文,挺不可思議,“Say more!(多說點兒!)”他們起哄,要聽杰西多講幾句中文。
杰西想了片刻,說道:“你吃飯了嗎?你今晚要加班嗎?今天天氣真不錯。”大家伙一個個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他繼續說道,“咩思?你食咗飯未?內跟滿嘎唔嘎班啊?”
交談中,我得知杰西通曉多國語言,除了英語、普通話、粵語,他還能流利地使用西班牙語、俄語、日語進行交流。杰西由一開始的小透明迅速成為話題的中心,他的知識儲備十分豐富,游刃有余地切換談話的主題,腦科學、神經網絡、醫療保險、區塊鏈、去中心化、創業孵化,他的語速飛快,對所談論的內容滿懷激情,黑色的眼珠里閃爍著盈盈光芒。我被他的活力所感染,情不自禁地話多了起來,把心里那些可能的、不可能的夢想,可笑的點子,幼稚的創業想法等一股腦全向他傾倒。
慢慢地,基于創業這一共同理想,我和杰西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
杰西喜歡奢華的生活方式。他的公寓位于達拉斯上城區市中心的西村地區,這一區域是廣為人知的富人區,有很多高檔餐廳、奢華酒店、精品商店及各種娛樂場所。達拉斯大部分地區都比較安靜,像一座人煙稀少的大農村,少有高樓,到處都是低矮的平房,整座城市在廣袤的得州大地上平平地鋪開,只有市中心聳立著一些高層建筑、比較熱鬧,分為上城區和下城區,上城區更高檔一些,下城區相對來說更平民化。我的公寓每月租金700多美金,杰西的公寓租金高達1600美金。
杰西的車是最新款的寶馬;他買了四五把價格昂貴的吉他,最便宜的要1000多美金,最貴的將近5000美金;他一般不去沃爾瑪采購食品,一定要去Whole foods(全食超市)購買價格更高的有機食品;他喜歡去花費不菲的高檔餐廳,最好是帶Valet Parking(代客泊車)的那種;他每年要計劃幾次國內國外的旅行,他喜歡亞洲國家,很早就去過烏克蘭、泰國、越南、中國、新加坡等;他的床墊價值4000美金,因為那是不含玻璃纖維的;他喜歡喝茶,茶葉必須是從日本直接進口來的。在他看來,這些都是他身份的象征,很多人稱呼他為Dr.ken,他個人也很喜歡這樣的稱呼,后來每當他向別人介紹自己時,都會先說一句,“This is Dr.ken”。
隨著我們交往的深入,我開始發現這個看似自信強大、生活奢侈的年輕人,有著不為人知的另一面,自卑、抑郁、情緒反復無常,他像游走在細鋼絲上的表演者,完美地包裝自己、展現自己,但在內心深處,卻時刻謹慎,提心吊膽,生怕哪一刻的失足,令自己萬劫不復。
杰西在與人溝通時喜歡頻繁地點頭,似乎非常急切地表示認同。他的眼神雖閃爍著光芒,卻總在無意間流露出懇請和渴望的神情,似乎在說:“請接納我、喜歡我、重視我。”他十分敏感,朋友們一旦沒有及時回復他的短信,他便覺得對方不尊重自己了,不停地揣度對方的心思。他告訴我自己經常失眠,半夜驚醒時,床單上經常留下一大攤汗水。他很害怕警察,開車時遠遠地看到警察,便會立刻摘下戴著的鴨舌帽,生怕警察毫無理由地攔下自己。他的體重總是忽上忽下,一會兒瘦得像骷髏,面頰凹陷,眼眶突出,神情也顯得萎靡,一會兒又靠著營養補充劑練得滿身肌肉,整個人亢奮得不正常,像磕了藥一樣。
他的財務狀況也遠不如他的生活方式所展現的那么豐沛。杰西幾乎沒什么存款,還背負著沉重的學生貸款。剛到達拉斯的時候,他一租下上城區的豪華公寓,連買家具的錢都沒有了,整整一個月都打的地鋪,直到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才給自己添置了些家具。那輛寶馬車也是月供,一旦失去牙醫的工作,車貸、學生貸款、房租加在一起,他連一個月都撐不過去。他的那些奢侈生活,就像沒有根基的空中樓閣,一有風吹草動,便會轟然坍塌。但他覺得,只有維持住這樣奢侈的形象,別人才會尊重他,喜歡他。
2020年,我離開美國時,和杰西已經相識6年多了。在這6年里,他的生活如他的體重一樣起起伏伏,他的精神狀況亦隨之不停地波動,有一段時間他過得很差,于是拜訪了達拉斯當地一位非常有名的印度裔驅魔師,用信用卡刷了8000美金做了兩次驅魔。驅魔師告訴他,他的身體里有兩只惡鬼,一次不行,必須進行兩次驅魔才能重獲新生,他還花錢嘗試了深度催眠,要從前世記憶里找出自己對別人的虧欠,他認為一定是自己前世曾犯下了什么過錯,才會導致這一生的坎坷與痛苦。他曾反復跟我提到,“我努力了這么多年,從不敢放松。我以為我做到了,我成了一名牙醫,可是為什么我的生活還是一團糟?為什么直到如今我仍一刻不能放松?”
他的很多行為令我感到不可思議,無法理解,有時我甚至覺得他迷信又愚蠢。可當我真正和他坐在一起,和他一起去追溯他的童年、少年時期,去了解他的家庭,了解他之前的種種經歷,我才明白,那些童年、少年時期的傷痛像一根插進血肉里的鋼針,隨著時間的推移,永遠不會消失,反而與血肉長在一起,在人的成年時依舊刺痛著。我意識到我對他行為的不理解,來自我們生命體驗的不同。
2
杰西于1987年出生在賓夕法尼亞州北部的一個小鎮,小鎮坐落在阿勒格尼山脈的南麓,是一方擁有大量自然風光的美麗土地,從小鎮的中心出發,不到15分鐘的車程就能抵達茂密的森林、嶙峋的山巒,山林里還藏著若隱若現的小木屋。廣袤的農場和稀疏的人煙讓這片土地充滿了寧靜與祥和,山間的瀑布和溪流在陽光下閃耀,勾勒出一幅迷人的山水田園畫,令人心曠神怡。
然而這座小鎮內部卻處處袒露著貧窮與衰敗。半倒的房屋上留有洪水淹過的水漬,殘破的墻壁上出現亂七八糟的涂鴉;加油站銹蝕的廣告牌上,最后一行字母被藤蔓吞噬;幾座木板教堂沉默地歪斜著,尖頂十字架在烈日下投出骨節般嶙峋的陰影。小鎮一度有過十分輝煌的過去,鎮周邊38000個焦煤烤爐提供了全國一半的焦炭供應,每天有2000輛火車把焦炭運走。但后來由于美國經濟的轉型,小鎮上所有的烤爐廠全部關停,人口開始遷移,富裕的家庭很快搬走了,那些精心修建的種種公共設施漸漸荒廢。
小杰西長得十分可愛,黑棕色的皮膚,溜溜的大眼睛,圓圓的腦袋,額頭很高,杰西的母親波尼塔認為這是聰明的象征。對于自己的親生父親杜恩·肯,杰西沒有絲毫記憶。杜恩在波尼塔懷上杰西后沒多久,便消失了。杰西兩歲時,棕色皮膚的隆成了他的繼父,但生活并沒有因此得到改善。1990年左右,隆經營的武館破產了,失去收入后,他酗酒的問題也愈發嚴重。
杰西一家是小鎮上的異類。小鎮里96%的人口為美國白人,黑人群體只有1%。這一家子就像純白拼圖上強行嵌入的黑色碎片,被重重包圍,舉步維艱。隆沒有能力與小鎮上的白人競爭本就少得可憐的工作機會。他借酒澆愁,一天比一天爛醉如泥,性情也一天比一天暴戾。
壓垮隆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本基的出生。
本基是波尼塔和隆的兒子,也就是杰西的弟弟。本基的到來,非但沒給隆帶來喜悅,反倒將隆推往了另一個極端,一個撒旦。這個早已處于崩潰邊緣的男人在看到本基的那一刻,感受到了徹底的絕望,他滿心憤懣,恨這座小鎮,恨周圍的一切,恨這個爛透了的世界。他看著襁褓中嬰兒稚嫩的臉龐,甚至有想掐死他的沖動。
對嬰兒下不了手,隆便將一切怒火撒在杰西的兩個哥哥賈斯丁和戴樂身上,經常對著這兩個孩子大打出手。
“他經常喝得爛醉,把我們一家人打得很慘。當時我只有4歲,所以他并沒有怎么打我。然而我的繼兄弟們卻常常遭到他的毒打,非常非常糟糕。一般酗酒的人,他們并不知道如何打人。然而我的繼父不僅酗酒,同時也是一個武術家,所以這些毒打會變得非常可怕。我經常會聽到我的繼兄弟們從樓上傳來的慘叫聲。甚至到今天,我的腦海中依然會響起我兄弟們的慘叫聲。你知道嗎,我真的還會聽到那種聲音,那段經歷對我的傷害很深很深,是我人生第一段清晰的記憶。” 杰西強調道。
隆不僅打賈斯丁和戴樂,也會用拳頭對待杰西的母親波尼塔。直至一次暴力沖突中,波尼塔重傷昏迷被送入醫院,這段有毒的關系才畫上了句號。
從醫院醒來后,波尼塔帶著小杰西和寶寶本基住進了距離小鎮車程20分鐘以外的一家名叫“城市使命”的婦女緊急收容所。緊急收容所是一棟翻新過的白墻灰頂的木質居民屋,面積不大,總共設置了12個床位,有8個成年人床位和4張抽拉式的兒童床,屋內還有公用廚房和洗衣房。除了提供住所及食物,他們還為波尼塔提供案件咨詢的服務,協助波尼塔向隆提起訴訟并爭取孩子的撫養權。
在收容所里住了兩個月后,波尼塔在福利機構的幫助下,在小鎮里找到一處自己能勉強承擔房租的長期住所。杰西回憶里,那是一棟十分破敗的3層木質房屋,入門處的木質階梯多處腐朽,推開門的那一剎那,迎面撲來塵埃及腐敗的味道,顯然這棟房子已經被荒置了一段時間了。房屋面北,屋內的光線很差,給人一種陰郁、頹敗之感。
“我一開始并不喜歡那座房子,可現在想起來,住在那里的那段時間可能是我童年最快樂的時候。那個時候,雖然我們很窮,但是我們一點兒也不在意。因為身邊的人普遍都比較窮,不是那種我們很窮,而別人比較富有。在當時貧窮是很普遍的。我的媽媽把我們照顧得很好,房子也被她收拾得很溫馨,她是個很能干的女人。”杰西說道。
“那么你們離開后,賈斯丁和戴樂怎樣了?”
杰西長嘆了口氣,徐徐道:“他們過得很慘。我后來聽說,我的繼父會突然消失幾周甚至幾個月,不給他們留任何食物。再次出現就又是醉醺醺地不停打他們。我的繼兄弟們經常會為了一個面包跟別人打架,因為他們太餓了,像街上流浪的餓狗一樣。這樣的虐待經歷給他們的精神造成了巨大的創傷,我前段時間還見過他們,至今他們的神志都不太正常。”
杰西7歲時,波尼塔帶著他和本基搬到底特律。這是一座與小鎮完全不同的城市,杰西說他從未見到過如此多的黑人。那時候,底特律人口的75%以上為黑人,白人倒成了少數派。
小杰西并沒有在這里找到歸屬感,“在底特律的時候,我常常會遭到其他黑人小孩兒的霸凌,因為他們覺得我說話像一個白人。他們會嘲弄我說:‘喲,你們看,就這個杰西,他是個白人小孩兒,咱們打他!’ 或者說:‘喂,你講話真像白人!’然后我就會反擊他們說:‘你說錯了,應該是講話真像一個白人!’ 結果當然是一頓毒打。”
在底特律生活的那段時間,杰西在當地的小學接受教育。但學校里的老師只是在學校出現,然后什么也不教,他們認為這里的孩子根本無可救藥。
底特律當年的混亂更是令人難以想象,街頭躺尸也是常有的事兒。
“我看到了一些尸體。我記得有一天,有人拿了一把霰彈槍朝著另一個人的胸口開了一槍,那太可怕了,尸體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發散的彈藥孔。這樣的事情在底特律經常發生。我和本基經常聽到槍擊的聲音,有時在我們的后院也會聽到有人相互追擊,并互相開槍。有時候,流彈會直接射穿我們的房子。我和本基的房間正對著后院,當他們追趕互相射擊的時候,我們害怕極了,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什么時候這些子彈會射中自己。警察也沒有足夠的政府資金支持,缺少應對犯罪的資源。我住在底特律的時候,幾乎從未見到過任何警察。我們家的車以及車庫里的東西也常常被偷,但從來沒有人管過。底特律簡直太糟糕了!”
小杰西實在難以理解,為什么相同膚色的人,帶給他的反而是陌生和恐懼。因為自己不夠“黑”的語調,不夠“黑”的行為方式,小小的杰西被底特律這塊新的版圖排斥在外。他央求波尼塔搬回小鎮,回到那個雖不公平但還算安全的地方。而事實上,當波尼塔看到街頭裸露著尸體的那一刻,她便已經決定搬回去了。
“搬回去的那一天,是我這輩子非常難忘的一天!我那時候真的特別開心又一次看到了白人的面孔。當我從火車里走出來的那一刻,我趴在地上,狠狠地親吻了地面。我太激動了!謝謝你,白人!謝天謝地!”
“你感謝了白人?”我追問。
“對,雖然在小鎮里他們對我并不算友善,但大多數情況是讓我感到安全的。”
“所以你在身份認同上,更傾向于白人?”
“不,不是白人,但也不是黑人。你會發現我身邊的朋友80%都是亞洲人,我甚至懷疑我祖上應該有些中國人的血統,我心里也覺得自己更像黃皮膚的亞洲人。”
3
16歲時,杰西考入了當地唯一的一所公立高中。這所高中位于小鎮地區東北角位置的一片郊區,附近被大片長滿樹木的綠色矮山坡包圍,環境清幽,是個讀書學習的好地方。除了小鎮本地的孩子,鄰近幾個鎮里、山區里的孩子也被劃分到這所高中讀書。
校園始建于1966年,當杰西入校的時候,早就被翻新過了,校舍面積大概2萬平方米,建筑清一色的紅磚墻白頂棚,園內有一個1400座的禮堂、一個可容納1500人的體育館、一個帶計算機實驗室的2層圖書館、一個自助餐廳和一個游泳館。學校的禮堂大廳內還擺放著一塊重達4噸的鋼塊,它是2001年9月11日紐約世貿大廈襲擊事件中遺留下的碎片。
聽上去挺不錯的,校園面積不小,該有的設施也都有,可是學校的教學質量卻并不樂觀,在賓夕法尼亞地區排名嚴重靠后。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校園里94.5%的學生為白人,少數族裔僅占了5.5%。
走進校園的那一天,杰西內心激動,他看見教學樓前廣場上高高飄揚的三面旗幟,一面紅白條紋的美國國旗,一面藍底的賓夕法尼亞州旗,還有一面同樣藍底畫著一只起飛雄鷹的小鎮地區旗幟,他感到了驕傲,血氣翻騰,第一次有了夢想,“我要考上大學,成為家里的第一位大學生。”
杰西緊了緊身上的書包走進教學樓內,眼前的一切都令他感到新奇,寬敞明亮的走廊、整面墻的落地玻璃、標記著號碼的新教室,接著是一張張陌生年輕的面孔,他們不僅長得好看,穿得也好看。杰西偷偷地盯著他們看,漂亮的衣服、時髦的運動鞋、書包看上去也是新的……
看著看著,杰西感覺自己的臉開始發燙,他自己背了個又舊又爛的老書包,書包還是初中時買的,現在看來有些幼稚,身上原本純黑色的T恤衫也有些發灰,布料變得松垮,“真希望不會有人注意到我。”他低下頭,穿過走廊里的學生,走向自己的教室,可是低頭的那一刻,他看見自己腳上的鞋子,大腳趾從鞋子里頂了出來,“我突然發現我的鞋子上都是洞。以往我根本沒注意到,可當時,我第一次感到無地自容。”強烈的自卑感像泥石流一樣開始決堤。
“從那時起,我才知道,我原本的生活叫作貧窮,我才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小鎮里的人們那樣生活。”賺錢的意愿頃刻間替代了16歲男孩兒心中剛剛涌現出的第一個夢想。
可是做什么可以賺錢呢?家中的成年人里,沒幾個有正式工作的,更沒幾個懂得賺錢的,母親在超市上班,姐姐克里斯汀(波尼塔16歲生下的第一個孩子)一家靠拿低保度日,比杰西年紀還要大一些的侄女瑪雅(克里斯汀的二女兒)剛被送進了戒毒所。
杰西只能靠自己,他收集了一些報紙,報紙里的招聘欄里會刊登一些招聘廣告,他嘗試拜訪了幾家,但都因杰西年紀不夠為由拒絕了他。走投無路之下,杰西把期望放到了自己的侄子大約翰身上。大約翰是姐姐克里斯汀家的第一個孩子,比杰西大了整整4歲,當年已經20歲了。作為家中最具有男子漢氣概、最有辦法搞錢的成年男性,大約翰被全家人視為頂梁柱,這一點兒就連克里斯汀當時40歲的老公、大約翰的繼父都表示認同,他手上沒錢的時候,都會去找大約翰借點兒。
大約翰是外人眼中的gangster(惡棍),他身高6英尺2,全身肌肉膨出,脖子幾乎和下巴一般粗,面容倒算得上英俊,滿臉的絡腮胡讓他看起來極為嚴肅。他的額頭上有一道白色疤痕,據說是打架時被對方用鐵扳手砸的,右側手臂的外側也有幾處白色疤痕,這些疤痕在他棕黑色皮膚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搶眼。大約翰從不掩飾這些疤痕,有時還會撩開自己身上的衣服,秀一秀腰部的一處傷疤,似乎這些都是他戰斗所獲的勛章。他宛如一只強壯的棕熊,外人懼怕他,一站在他面前就不由自主地感受到威脅,甚至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可在家人心中,他是最善良、最照顧大家、最值得依賴的人。
杰西隱約知道大約翰干的是危險又賺錢的買賣,一開始他并不想求助大約翰,因為不確定自己能否勝任大約翰做的事。杰西一直是家里的乖孩子,從不喜與人爭執,小時候干過的最壞的事兒便是跟著幾個白人小孩兒一起偷過一輛自行車,而且他只是負責把風。大約翰可不一樣,他身上的疤痕,以及左手臂上的巨幅文身就能說明一二。
“告訴我怎樣才能像你一樣賺錢?”一個周末的下午,杰西敲開大約翰家的門,一臉認真地問道。
大約翰先是一愣,緊接著打趣道:“喲,我的小舅舅長大了,知道要賺錢了。”
“我想賺錢但是找不到工作。”
“正常,這里的成年人還找不到工作呢,更不必說你了。”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么賺錢的?”
“跟我來吧。”大約翰摟過杰西的肩膀,把杰西帶進自己家的一間臥室,從抽屜里拿出一包大麻。杰西知道這是什么,大約翰和姐姐克里斯汀經常會當著孩子們的面在家里卷大麻抽。
大約翰把這包大麻遞給杰西,“嗨,我把這些給你,不過你得自己想辦法讓它流動起來,下一次再來找我,就不會免費給你了。”
杰西并不清楚大約翰是如何走上販賣毒品的道路。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小時候的大約翰曾被寄養在波尼塔家中,因為大約翰的母親,也就是波尼塔的女兒克里斯汀毒品成癮,不得不經常往返于戒毒所之間,根本無法照料自己的孩子。這也是為什么大約翰會稱自己的姥姥波尼塔為“大媽媽”的原因。
克里斯汀是在十幾歲時染上的毒品。那時候她青春年少,對一切充滿好奇,與此同時也是世界觀形成的關鍵時期,對事物的理解往往深受身邊環境的影響。克里斯汀當時的男友,以及身邊的其他朋友,都慫恿她一起使用快克。他們的生活單調,沒有成年人的監管和指引,與此同時缺乏學校教育,在混亂中,這些年輕人盲目地嘗試各種可以令自己感覺興奮的新奇產品,卻并不清楚這種盲目所能產生的嚴重后果。克里斯汀很快就被帶入了快克可卡因的深淵。
在之后的生活中,克里斯汀不斷地嘗試戒除快克可卡因,不斷地在戒毒所之間往返,身體也因長期吸食受到了嚴重的損害,她的各處關節幾乎都有毛病,全身的很多部位也都做過各種大大小小的手術,包括背部、肺部、腿部,幾乎每隔兩年就會被送進醫院,她打趣自己說:“醫院是我的另一個家,那里面的醫生們都是我的老相識。”
大約翰的童年時期,母親克里斯汀是缺席的,大約翰深知是毒品害了自己的母親,這也是為什么大約翰從不售賣快克可卡因,而且盡管他賣的毒品種類不少,自己卻還算潔身自好,除了大麻,其他毒品一律不碰。大約翰看過太多破碎的家庭,自己也在破碎的家庭中長大,他深知保持自己清醒的重要性,只有腦袋清醒,才能保護好家人。
杰西拿著大約翰給自己的原始資本,也就是那包大麻,他先從自己身邊抽大麻的高中同學開始,向他們兜售。沒想到這東西賣起來竟然這么容易,不到三天時間,那包大麻就全部售出。校園里的癮君子們比杰西想象中的要多得多。杰西拿著賺回來的錢,從大約翰那里進了更多貨,繼續賣給自己的同學們。
漸漸地,杰西蓄起自己的黑色卷發,編成滿頭嘻哈風格的小發辮,他成為校園里 “The Man(權威)”,很受大家歡迎。隨著錢越賺越多,他開始舉辦派對,并在派對上為大家提供大麻及其他可供消遣的毒品,“我當時覺得自己就是The King(國王),過得很瘋狂、很開心。大家都很喜歡我。”
杰西的客戶越來越多,甚至一些社會人士也開始從他這里購買大麻,消息就這樣不脛而走,一個客戶介紹另一個客戶,杰西經常接到詢問購買大麻的短信。不過這些短信都很隱晦,他們一般在短信里不會提及購買,也不會提及金錢,更不會直呼毒品的名稱。
“你這兒有雪花嗎?”一個人問他。
“嗨,有沒有粉末?”又有人問。
“你這兒有沒有更強一些的東西?”
“有沒有白色的東西?”
杰西明白他們在問些什么,他們是想知道杰西賣不賣可卡因。問出這類問題的人不少,杰西敏銳地感覺到,比起大麻,可卡因的吸食者更多,他的客戶群體也會更大,而且可卡因的價格及利潤更高,賺錢也更快。于是,杰西拓展了自己的業務線,大約翰警告他要更加小心,賣可卡因被抓住后的量刑可要比賣大麻高得多。
一個夏天的下午,杰西接到朋友的電話,說是要買一些毒品,兩人約好夜晚在一條沒有路燈的黑暗小巷子里進行交易。夜幕降臨,杰西如約而至,他站在暗巷里等著自己的朋友。這條小巷的盡頭,有一條與其垂直的大路,那條路上有很多路燈。不一會兒,杰西的朋友出現在小巷盡頭,他站在路燈下向杰西揮手,讓杰西過來,“到這邊來!”他沖杰西喊道。
“不行,你來這里!”
杰西的朋友站著不動,繼續喊道:“你往這邊走走啊!”
“媽的,你要不要!”
“要啊,你太遠了,往這邊走走啊!”
“媽的!再不過來,我就打你了啊!”杰西怒斥道。
杰西的朋友沒有辦法,只好緩緩地朝著杰西走來。杰西也放松警惕準備迎上前去,把一包白色的東西(可卡因)遞給他。可突然間,一陣竊竊私語傳入杰西的耳朵,他的朋友好像在跟什么人小聲說話。
來不及多想,杰西立刻朝相反的方向跑去。這時,兩名警察突然從拐角處跳出,他們亮起手里的電筒,朝著杰西追來。杰西一路狂奔,瘋狂地逃竄,這要是被抓了,一輩子可就被毀了。腎上腺素飆到最高,杰西的心臟簡直快要從口中跳出。整整跑了有20分鐘,再也看不見那兩名警察的身影后,他才上氣不接下氣地停了下來,雙手撐在大腿上,平復著自己的呼吸。杰西逃過了一劫,那兩名警察沒能在黑暗里看清他的臉,便也無法給他定罪。
杰西后來才知道,他的這位相交十年的朋友被警察抓住了,為了減輕自己的責罰,他向警察供出其他販賣毒品的人,就這樣出賣了杰西。那天晚上,兩名警察早早地埋伏在小巷盡頭那條有燈的主路上,要請君入甕,使杰西人贓并獲。
“這件事情的發生對我的刺激很大。因為那個夏天剛好是我要進入大學的前期,如果當時我沒有逃脫,而是被抓了起來,那么我面臨的將會是兩年的牢獄之災。而一旦進了監獄,我不僅不能進入大學,我的整個人生都完了。我身邊看到太多這樣的人。我意識到在那個時候,我是多么接近失去一切希望。所以那件事發生之后,我決定不能再這樣鋌而走險,我把售賣毒品的一切事情拋諸腦后,像完全變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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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采訪杰西的過程中,一些重復性相當高的細節引起了我的注意。杰西的媽媽波尼塔是在16歲時生下的克里斯汀,克里斯汀同樣也是在16歲時生下了大約翰,克里斯汀的二女兒瑪雅也在16歲時生下了一個女孩兒,取名為達拉,寓意著“智慧的珍珠”和“禮物”。
聽到這些細節時,“少女媽媽”這個詞一下子蹦進了我的腦子里。才16歲啊,正是青春年少的美好時光,可是她們卻要背負起“媽媽”這么一個連成年人都不一定承擔得起的重擔。在感到震驚的同時,我也十分疑惑不解,為什么她們不斷地重復著上一代的錯誤,為什么不從之前痛苦的經歷中獲取一些警醒,為什么身為長輩的她們也無法阻止自己的孩子們再一次經歷相同的悲劇?
有關波尼塔做少女媽媽的那段經歷,現在已經模糊不清了,連杰西也不太了解。可是從克里斯汀后來的生活境況來看,她的童年大概也是支離破碎的,畢竟年僅16歲的波尼塔無論是從經濟上,還是從心理上都無法成為一名合格的母親。
克里斯汀在生下大約翰后,也沒能盡到做母親的職責,她心智還不成熟,仍不停地換男友,不停地吸食快克可卡因,不停地進出戒毒所。大約翰童年的大部分時光被寄養在波尼塔家,因此與杰西有著親如兄弟般的感情。
波尼塔有時會后悔自己那么早就生下了克里斯汀,30多歲時,她才第一次感覺自己的性情變得穩定,第一次感覺到對生活的掌控力,在此之前,她沖動、任性,沒有長遠的規劃,做起事兒來也毫無顧忌。
2020年的8月份,當我對杰西進行采訪時,克里斯汀的二女兒瑪雅又一次被送進了當地的戒毒所,她也是在十幾歲時就染上了毒癮。當我得知此事時,既驚訝于這可怕的重復性,仿佛真有無形的力量將詛咒施于這家人,又對這樣的現狀感到難以置信,她們明明已經看到了慘痛的后果,為什么還會落入毒品的圈套?
對于女兒染上毒癮這件事,克里斯汀感到無比的自責,卻也無可奈何,她試圖拉自己的孩子一把,“孩子,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你看看我現在這樣。拜托你,你還年輕,還有希望!”“都是我的錯!我沒有管好你!我沒有做好一名母親!”“別讓毒品再毀了你的孩子!”“毒品就是魔鬼,是撒旦,你要離它遠遠的啊!”
可是再多的懺悔、內疚、勸誡,都無法拉回一位已經毒品成癮的女孩兒。那些過去的歲月里,瑪雅目睹了母親的絕望、經歷了母親的聲嘶力竭、忍受了母親不在身邊的孤獨,一個人度過了那么多不安穩不確定的日子,她的內心也變得痛苦且絕望,直到自己無可避免地踏入母親曾經走過的那條錯誤的道路。因此,當瑪雅的丈夫由于販毒被關進監獄服刑后,克里斯汀把兩人的女兒達拉接回自己家中,決心要好好照顧自己的外孫女,或許只有這樣才能稍許地彌補自己對女兒的歉疚。
達拉是個漂亮的混血女孩兒,媽媽瑪雅是黑人,爸爸是當地的白人,因此達拉的膚色很好地中和了父母的膚色,呈現出健康細膩的小麥色。達拉的眼睛最令人印象深刻,她的睫毛很長,黑色的瞳孔水汪汪的,讓人莫名生起一些憐愛。
杰西很為這個侄孫女感到擔心,他翻著達拉的照片讓我看,“你看我這個侄孫女,漂亮嗎?”
照片里的達拉留著俏皮的棕色披肩卷發,在陽光的照射下發梢看上去晶瑩柔軟,她的臉型流暢,是標準的鵝蛋臉,雙頰的蘋果肌肉嘟嘟的,嘴唇豐滿但并不夸張,達拉穿著寶藍色的緊身吊帶裙,很好地顯示出自己勻稱健美的身材,甚至還傳遞出一絲性感。
“長得漂亮不是什么好事兒,尤其在我們那種窮地方。男生們會像蒼蠅一樣圍著她,很容易走上歧路。”杰西說道。
達拉只有15歲,她很聰明,讀書也不錯。杰西覺得他們這一家子里,達拉是最有希望像自己一樣走出小鎮的。他對這個侄孫女格外用心,會給她寄一些生活用品,會定期詢問她的學習狀況,還會給她打電話幫她解惑。他特意回了趟小鎮,拜訪了姐姐克里斯汀一家,并對達拉千叮萬囑:“千萬不要過早談戀愛!千萬不要懷孕!”我能想象聽到這句話時,達拉臉上泛起的緋紅。
半年后的一天,我接到杰西發來的短信,他的語氣很激動,“我真的太失望了!你想象不到發生了什么!”
“怎么了?”
“你還記不記得我之前跟達拉囑咐過什么?”
“記得啊。”
“我真的是太失望了。”
“不是吧……”我隱約猜到了些什么。
“對,她懷孕了!”
“我的天,你姐姐告訴你的嗎?”
“不,她們都沒告訴我,這種丑事她們不會跟我說的。我是在達拉的臉書上看見的。”
“什么?臉書?”
“是的,她在臉書上發布了照片,毫不覺得羞恥。她發了一張驗孕棒的照片,里面顯示著兩道杠。你能想象得到嗎?她居然還在臉書上宣告自己的懷孕,好像這是什么偉大且光榮的事情!我真的特別特別失望!她的人生被毀了,她還在這里高調地昭告世界!”
杰西把達拉臉書上的那條動態截圖發給了我,一張照片里是兩道杠的驗孕棒,還有一張照片是達拉手持著驗孕棒,開心地對著鏡頭微笑,并配文“我會留下我的孩子,并成為一名好媽媽。”臉書動態下面的評論中,達拉的朋友們、親人們,有鼓勵她的,有稱贊她的勇氣的,當然也有為她感到擔憂的。
“我的媽媽在16歲時生下了姐姐克里斯汀,克里斯汀也在16歲時有了第一個孩子,你知道的,就是大約翰。然后,我姐姐的女兒瑪雅也是16歲時生下了達拉。但我實在沒想到的是達拉竟然也懷孕了,她今年才15歲啊,更何況我已經警告過她了,她是完全沒有聽進去啊!”杰西說道。
翻看達拉臉書的過程中,我無意中翻到了更多當地年輕女孩兒的臉書,一張張年輕媽媽露著孕肚的照片,刺激著我的神經。她們看上去稚嫩無比,但肢體動作卻盡顯性感魅惑,她們無知又無畏,驕傲地展示著自己懷孕的身體,仿佛這樣的孕肚意味著成熟、意味著成年女性的性魅力。
女孩兒們命運的高度重復性在小鎮這樣的貧窮社區里,并不出人意料。有研究表明,受教育程度低下,收入水平低,與高青少年懷孕率有著密切的聯系。在美國,黑人、拉丁裔和美洲原住民青少年的懷孕率和分娩率最高,這與他們所處的經濟地位及受教育程度直接相關。
青少年懷孕會產生世代相傳的惡性循環效應。超過50%的少女媽媽沒有從高中畢業,而低教育水平又進一步導致低就業率及生活貧困。此外,青少年父母由于本身的不成熟,對幼兒的養育常常不得當,對孩子的成長產生長期的不利影響。少女媽媽所生育的孩子相比其他孩子更有可能學業較差,被留級,生活貧困,遭受虐待等,在這種狀況下成長的男孩兒有更高的犯罪傾向,女孩兒則有更高的可能性同樣成為少女媽媽。像達拉這樣,她的曾姥姥、姥姥、媽媽、包括自己都不可避免地成了少女媽媽,同樣的人生錯誤不斷地重復,陷入被命運詛咒的怪圈。
2024年時,當我再次翻看達拉的臉書時,我發現她把2014年之后的所有臉書動態都刪除了,只留下了小時候的照片。我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讓她刪除了自己進入青少年時期的所有照片,刪除了那個導致她懷孕的16歲男孩兒的照片,刪除了與男孩兒的親密合照,刪除了所有那些懷孕的照片,也刪除了她后來生下兒子的全部照片。似乎,她想要刪除自己的整個青少年時期……
可是,臉書里的過去可以被擦除,人生卻不能重來。
5
因為膚色而受到歧視是一個普遍存在的問題,甚至可以說是每個生活在美國的黑人的必修課,他們要學會在遇到警察時如何保持謙卑謹慎,夜晚行路時盡量不走在白人女性后面,要做到不與白人家庭發生爭執,要學會如何讓自己在面對別人的言語奚落時保持冷靜等。
在小鎮生活時,雖然身邊有很多白人,但因社區較小,人們之間大都相互認識,杰西雖然經歷過一些歧視,但總的來說并不嚴重,偶爾會有一些白人喊他“黑鬼(Nigger)”,他也因此跟人發生過一些輕微的沖突。小鎮里少數幾家餐廳對黑人不太友好,一次杰西剛剛走進一家餐廳,就被白人店主拿槍指著,讓他滾出去,杰西照做了,那時候他還小,只覺得害怕,卻并不生氣,更沒有意識到這是多么赤裸裸的種族歧視。
母親波尼塔常常告誡杰西盡量不要去小鎮周邊的山區里,她告訴杰西山里住著很多非常傳統的白人,他們信奉白人至上,而且都有槍,殺起人來眼都不眨,“很多像我們這樣的人被槍打死,或者被吊死在山里,連尸體都找不到。”她的話里多少帶有一些恐嚇杰西的意味,卻也并非不是事實。一次杰西不顧母親的警告跑到山區里參加朋友舉辦的派對,在回來的路上被兩個開車的白人青年追趕,他們一看見步行的杰西,便玩笑似的加速向他沖去,好在杰西及時跳到了路邊的草叢里,這才僥幸躲過一劫。
考入大學時,全家人都為杰西感到驕傲,波尼塔專門為他舉辦了熱鬧的慶祝晚餐,她準備了土豆泥沙拉、烤雞、熟玉米、牛肉漢堡等,全是杰西愛吃的食物。杰西記得波尼塔那天專門打扮了自己,她穿了一條及腳踝的橘紅色印花長裙,圍著黑色的頭巾作為裝飾,耳朵上戴著五彩石頭串起來的圓圈耳環,脖子上也掛著長長的橘色項鏈。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波尼塔平素并不打扮,那一天卻格外隆重。
在一家人的熱鬧氛圍中,在食物的濃郁香味中,在母親滿足的笑聲中,杰西暢想著美好的大學生活,那將會是怎樣的一幅畫面?漂亮的校園,高大的教學樓,勤奮讀書的學生,到處都是充滿智慧的人,會學到很多東西,會看到很多不一樣的事物,會成為嶄新的自己。那時,杰西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的膚色竟讓他無限憧憬的大學生活變成一場痛苦的噩夢。
“事情是這樣的。大學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她是一個白人女孩兒,剛好跟我來自同一所高中,于是我們很快成了朋友。有一天,我們在學校的公寓喝酒,我們都喝了不少酒。借著酒勁,她把我推到墻邊,然后把她的手放到了我的褲子上。我們開始親吻,一切都很美好,但她突然間停了下來,說需要去用一下廁所。但幾分鐘過去后,她還沒有回來。我走去廁所想看看怎么回事兒。結果發現她并不在那邊,我又等了一會兒,她還是沒有回來。于是,我想好吧,我去隔壁屋找朋友們打打游戲算了。
“我走進了隔壁房間,房間里大約有10個人,這些人原本都算得上是我的朋友。當我走進去的時候,他們每個人都惡狠狠地盯著我。這是怎么回事?我很詫異。我的韓國朋友也在這群人中間,他對我十分了解,也知道我的為人。他盯著我,眼神示意我看下屋里的衣櫥,我感到十分困惑。于是,我走到衣櫥旁邊,打開衣櫥的門,那個女孩兒正躲在衣櫥里面。后來我才知道,她跑到隔壁房間,然后告訴所有人我想要強奸她。她裝作害怕的樣子,蜷縮在衣櫥里,我非常生氣,然而除了我的韓國朋友,竟沒有一個人相信我。房間里的男生將我趕出去,當面罵了我很多難聽的話,說我是強奸犯。
“事后,那個女孩兒私下找我,跟我道歉,但她沒有將她道歉的事情告訴別人。 她私下跟我說:‘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做,我當時有些緊張了。’我回答她說:‘我理解你會感到緊張,但你為什么要告訴別人我強奸你,而事實上是你主動的?’她只好尷尬地回答:‘我沒有跟黑人做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為了取悅白人朋友所做的惡作劇,我至今無法理解她為什么選擇誣陷我,更無法原諒她。對她來說,這是一件小事兒,但對我的影響太大了。這件事發生之后,我在學校的名聲被完全毀壞了。我被冠上了‘強奸犯’的稱號。那個房間里的白人學生,把此事告訴了更多的人,慢慢地傳遍了學校。每個人都帶著仇恨鄙視的眼光看我。他們看到我會說:‘你看,這就是那個強奸犯。’
“因為我的膚色,我被冠上了‘強奸犯’的稱號,如果我是個白人,她一定不會這么誣陷我。大學那幾年我內心痛苦極了,我曾經的朋友們都對我充滿了仇視,每個人都排斥我,我經常想到自殺。后來,我幾乎完全停止了跟學校的任何人講話,整整3年的時間我不和任何人說話,每次到學校餐廳吃飯,我都是一個人,坐在最角落的地方。那真是太糟糕了!”
好不容易熬到大學畢業,到了找工作時期,膚色問題又繼續為杰西的人生道路設坎兒。
畢業前夕,杰西的一位大學教授,一個白人,他主動提出可以做杰西的舉薦人,如果有公司招聘杰西,需要了解杰西的情況,都可以給他打電話,他熱情地承諾一定會給到杰西最好的評價。
杰西非常感激也很信任這位大學教授,于是在找工作的過程中,推薦人的聯系信息都加上了此位大學教授的聯系方式。然而沒想到的是,這位大學教授背地里卻做著完全相反的事情,他告訴每一個打來了解杰西情況的公司不要雇傭杰西,說盡了杰西的壞話。更為過分的是,他隔一段時間還會再次打電話到這些公司里面,以確保杰西沒有拿到這些工作。
一開始,杰西完全不知道此事,只是覺得納悶,因為很多實驗室對杰西的簡歷都非常感興趣,給了他面試的機會,溝通得也非常順利,可每當這些實驗室對杰西進行背調之后,情形就變了,他們立刻失去了興趣。
幸運的是杰西最終被哈佛實驗室雇用了,無論是杰西的在校成績,還是他在大學期間參與的一些調查實驗都極能滿足哈佛實驗室的招聘要求。
“你是如何發現這位教授陷害你的呢?”我問杰西。
“我在哈佛實驗室工作了一段時間,后來我在決定申請成為牙醫的時候,我請求實驗室的老板幫我寫一封推薦信。我的老板非常樂意,他說:‘杰西,你是一個很好的員工,你的表現非常棒,我很樂意為你寫推薦信。’接下來,他突然嚴肅起來,拍著我的肩膀認真地說道,‘杰西,你一定要聽清楚,以后要非常小心你邀請誰來做你的推薦人。你在申請我們實驗室的時候,你有3個推薦人,其他兩個都表揚了你,但其中有一個教授跟我說一定不要雇用你,他說了你很多壞話。’我的老板是一個猶太人,他的一生中也經歷過很多歧視,所以他猜測這個教授說的是謊言,因為我的老板也曾被人這樣詆毀過。因此,盡管收到了那位教授對我的負面評價,我的老板還是雇用了我。他接著警告我說:‘一定要小心,不然你永遠都得不到你想要的。’我這才知道,我的那位教授人面獸心,在我找工作的過程中一直在陷害我,他不喜歡黑人,尤其看不慣黑人成功。”
實際上,杰西自己對自身的膚色也存有十分矛盾的心理,既想要接受,又不能完全接受。一方面他認為有必要加強自己對黑人身份的認同性,為自己的膚色感到驕傲。他甚至會特意從超市挑選黑人娃娃而不是金發碧眼的芭比送給侄孫女兒們,為的是讓她們了解并認同自己的黑人特征。可另一方面,就連他自己也不可避免地被白人中心主義的盎格魯文化所洗腦,潛移默化地用白人的視角去審美,去評判其他黑人。他曾告訴過我自己并不喜歡黑人,尤其不喜歡黑人女性,覺得她們沒有吸引力。杰西還常常自詡和絕大多數黑人不同,并隱隱以此為傲。在他身上,我看到不同的文化觀在他的頭腦里攪和,致使他陷入混亂而脆弱的身份認知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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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5年第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