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有劇種保護重在“量體裁衣”
文化多樣性守護,與稀有劇種的存續、發展休戚相關。本文從新昌調腔的保護實踐切入,通過剖析《目連救母》復排等案例,展現了從地方到國家層面對稀有劇種的持續扶持實踐,凸顯了差異化保護的必要性。從“瀕危”到“稀有”的稱謂轉變,折射出社會對傳統文化的認知深化與日益增強的文化自信。
——編 者
10月28日,“調腔青春版”《北西廂》小全本在國家大劇院上演,劇場座無虛席。舞臺上,幾位主要演員共同演繹的“游寺”“請生”“赴宴”“拷紅”四折戲,較為原真地再現了王實甫《西廂記》的藝術風貌。11月4日,調腔《白兔記·出獵》再度亮相國家大劇院,作為“古韻稀聲——中國劇協稀有劇種保護傳承成果展演”的劇目之一,張揚承襲自南戲傳統的藝術風采。一周之內兩度進京演出,使這個偏居浙東山區的劇種——調腔,以及被譽為“天下第一團”的新昌縣調腔保護傳承發展中心(新昌調腔劇團),連同他們所傳承的古老劇目,再次引起人們的關注。那鑼鼓的節奏、干板清唱的韻味、后臺幫接的演唱形式,延續著中國戲曲剛剛成熟時期純粹質樸的演劇風格,以古意盎然的藝術魅力直擊人心,令人恍如走進了六七百年前元明戲曲的藝術時空。
一
在中國數量眾多的戲曲劇種中,新昌調腔是目前少數仍能原樣演繹元雜劇經典文本,并保留“一人主唱”表演形式的劇種。至今傳承演出的《西廂記》《漢宮秋》,以及尚存古本的《單刀會》《掃秦》等作品,都彰顯了調腔在承襲元明古老演劇形態方面的重要價值。與此同時,調腔的藝術遺存中還保留著大量南戲劇目、明清傳奇經典與富于民間風格的“時戲”。這些劇目既延續了紹興“高調”“高腔”的演唱風格,又兼容著昆曲、四平等聲腔內容,并隨著時代審美不斷演進創新。它們既保留著以“蚓號”記錄聲腔轉折抑揚的獨特譜式,以及與浙江昆曲近乎一致的指法譜形態,也依靠口傳心授的方式,恪守著這一活態藝術的穩定傳承。正是這些獨特的藝術構成,使調腔成為一個綜匯北劇與南戲的藝術活載體,憑借層層累積的劇目體系,生動濃縮了浙東地區悠久的戲曲藝術發展史。
調腔獨樹一幟的藝術與文化價值,一直被戲曲界所珍視。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對其藝術的挖掘、整理與研究持續不斷,有效保護與有序發展的實踐也始終在探索之中。然而,我們對于這一劇種的深層認知,至今仍遠遠不足。
二
2014年,紹興目連戲被列入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時任紹興市文化館副館長、紹興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副主任的俞斌女士,一直希望能夠切實推動這個項目的保護,但是豐富的紹興目連戲文化資源,卻一時讓人無從下手。紹興目連戲最膾炙人口的莫過于三出經典劇目《男吊》《女吊》《無常》,這三出戲是長江流域目連戲中所謂“花目連”的經典段落,既與明代鄭之珍編創的傳奇《目連救母勸善戲文》有著文學上的密切關聯,也與目連戲廣泛流傳后激發起的地方文化創造有著必然的聯系。魯迅筆下的社戲印象和幽靈形象,讓演唱調腔的這三出戲,與紹興綿延兩千年的地方文化風骨有了更加直接的聯系。浙江紹劇團一直保留著三出戲的精彩傳承,并且在新世紀以來,將鄭之珍本中的經典折子戲搬上舞臺,讓新創與傳承相映成趣。而在紹興的農村社區則一直保持調腔《目連救母》更加完整的劇目傳統,特別是在嵊州黃澤鎮前良村至今保持著農民傳唱演出完整目連戲的傳統。基于目連戲在基層的廣泛傳播與接受,紹興一些民營的紹劇院團,也用紹劇亂彈來新創目連戲,成為用近代聲腔改編古典劇目的重要實踐。除此之外,紹興上虞區還流行著特殊的目連戲形態——上虞啞目連,全劇無一句臺詞,全部依靠鑼鼓節奏、體態動作和特技裝扮等,來演繹二十多出目連戲情節內容,儼如宋元以來的“啞雜劇”“啞隊戲”,在中國戲曲藝術中獨樹一幟,可謂是稀世奇珍。紹興地區存留的目連戲形態,不是一個聲腔劇目的單純樣態,也不是一類民俗活動的單一形式,而是目連戲民俗演劇文化的多元共生結構,其最大價值在于提供了目連戲得以傳承發展的生態空間。生態空間的完整傳續和修復養護,確保了目連戲文化在當代社會的持續發展。
調腔目連戲顯然是其中至為關鍵的生態要素。能否完整呈現其藝術高度,不僅關乎民間社區全本演出的藝術水準,也牽動著三出經典目連折子戲的文化語境傳承,更關系到調腔自身古老而完備的音樂與表演體系的存續。正因如此,該項目在步入實質性保護階段時,也面臨著專業層面的發展瓶頸。2016年3月,筆者與俞斌女士以及紹興市、上虞區、新昌縣的文化同行共同開展目連戲調研,系統梳理了各類目連戲形態的歷史源流與文化特征。在針對不同形態制定多元化扶持政策的過程中,紹興市文化館(紹興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進一步確認了由新昌調腔劇團排演全本《目連救母》的必要性。關于演出劇團的選擇,似乎與目連戲的相關社區群體關聯不大,但卻充分顧及到了今天舞臺上的目連戲演出。當下的目連戲演出,既非簡單復刻鄉土文化的質樸形態,也非追求近代以來的時尚創新,而應在保持古典品質與專業水準之間取得平衡。這是紹興目連戲文化傳統得以延續,并融入當代審美的關鍵。新昌調腔劇團作為調腔唯一的專業表演院團,自然成為復排任務的不二之選。此后,紹興市與新昌縣文廣新局、紹興市文化館(紹興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先后在新昌、北京多次組織劇目論證會,對劇本與舞臺呈現進行審慎把關。在大家的共同推動下,以調腔目連戲咸豐庚申年抄本為底本,上下兩本《目連救母》得以陸續搬上舞臺。
新昌調腔劇團排演《目連救母》歷時4年,歷經從前期醞釀、論證調研,到劇本創作、主創遴選與舞臺提升的全過程。在此期間,紹興與新昌兩地的文化主管部門及相關負責人,持續為“紹興目連戲”項目的推進提供政策支持與管理統籌;劇團主創人員則從劇本解讀、舞臺呈現及表演技藝等專業角度,進行藝術創造與劇種化調適;省內外戲曲研究者全程參與,為項目推進提供學術支持與藝術評價。正是來自不同社會群體的共同參與和長期協作,使各方對紹興目連戲的多元觀照與研究得以充分整合與展現。調腔《目連救母》雖然只涉及目連戲老劇本中的二十余出,卻有效牽動了紹興目連戲共計168出全本的文化回歸,推動了多種目連戲形態的系統梳理,使這一看似已為人熟知的非遺項目,實現了更深層次的文化挖掘與價值重塑。
紹興目連戲的創作實踐,是對傳統目連戲文化認知的進一步拓展,不僅推動了調腔及紹興目連戲形態的藝術提升與文化重構,也使紹興戲曲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視角下實現了重新定位。浙江紹興擁有一個完整而有序的戲曲文化生態空間:這里有古典戲曲的代表調腔,以二凡、三五七為主體的近代戲曲紹劇,汲取昆曲與話劇營養的現代戲曲代表越劇,以及融合灘簧聲腔與地方特色的鄉土戲曲鸚哥戲。此外,還有戲劇性鮮明的紹興蓮花落,與平湖調、詞調、亂彈、宣卷等多種聲腔藝術形態。這些豐富多樣的戲曲與曲藝形式,高度匯聚于紹興“三區兩市一縣”的地域范圍內,共同構筑出一個多元共生的戲曲文化圖景。可以說,紹興戲曲的整體發展,立足于社會各界對戲曲事業的共同推動,其開放包容的生態結構,促成了劇種藝術“一強眾強”的良好態勢。這也是筆者在目連戲調查與保護實踐中所獲得的深刻體會。通過對調腔這一稀有劇種的藝術考察,以及對調腔目連戲創排過程的評估,筆者深切感受到中國戲曲傳承發展任務的艱巨。盡管調腔與紹興地區的戲曲生態目前尚屬良性,但在更多地區——尤其是中西部經濟欠發達和偏遠地帶,眾多劇種的生存仍面臨嚴峻危機。
三
根據2017年全國地方戲曲劇種普查結果,在現有的348個活態劇種中,有121個劇種僅存一個國辦專業劇團,即所謂“天下第一團”。這意味著,這些唯一國辦團體的傳承與發展狀況,直接決定了該劇種的藝術水準與遺產完整性。另有106個劇種沒有國辦劇團支撐,僅依靠民營團體或民間班社維系傳承,其中71個劇種更是僅有民間班社。這類劇種的文化品格與藝術內容,最易在市場化與基層生存壓力下面臨變形、遺失乃至損害。面對這一現實,文化和旅游部藝術司與財務司于2021年聯合發布《保護扶持瀕危劇種名錄》,將“無國辦專業劇團,或僅有一個國辦專業劇團的傳統戲劇劇種”列為瀕危劇種,每年投入1.135億元專項資金,以政府購買服務方式,為227個瀕危劇種提供每劇種每年100場、每場5000元演出的補助,推動開展免費或低票價公益演出。
國家層面的政策與資金支持,無疑對這些劇種的存續產生了積極影響。2025年,筆者在西藏調研藏戲時了解到,全區6個藏戲劇種(白面具藏戲、藍面具藏戲、昌都藏戲、巴貢戲、門巴戲、夏爾巴瑪尼戲)已全部納入瀕危劇種保護范圍。根據2017年普查數據,西藏共有154個藏戲演出團體,除西藏自治區藏劇團為國辦之外,其余包括7個民營團體和146個民間演出隊。而到2024年,據自治區文旅廳統計,民間藏戲演出隊又新增31支。盡管總計300萬元的瀕危劇種扶持經費分攤至6個劇種、185個演出團體,看似“杯水車薪”,卻為基層團隊注入了持續發展的動力。在調研所涉的拉薩市尼木塔榮藏戲隊、山南市曲括子藏戲團、薩迦縣巴貢戲團、定結縣夏爾巴瑪尼戲團、定日縣措果藏戲隊、吉隆縣恰夏藏戲隊等團體中,都不同程度地獲得了演出場次補助。除國家層面的專項扶持外,西藏自治區還通過邊境貧困村幫扶經費、“戲曲進鄉村”補貼等渠道,為地方劇團提供了多方面的支持。藏戲自2009年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以來,在短短十多年間取得了令人矚目的傳承與發展成果。這一成就,既離不開國家層面對戲曲藝術的整體扶持,也與西藏自治區黨委、政府及文化主管部門的扎實工作密不可分。可以說,國家戲曲保護政策能否真正落地見效,不僅依賴于地方黨委和政府的有效執行,更需配套以貼合實際的地方政策與資金支持。唯有上下聯動、綱舉目張,利好的戲曲政策才能最終惠及每一個基層演出團體。
因此,自21世紀以來,面對戲曲所遭遇的生存危機,戲曲界與文化界的認知觀念也在逐漸轉變。2007年,在第二個中國“文化遺產日”期間,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承辦了“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珍稀劇種展演”。以“珍稀”二字定位戲曲,實際上正是引入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的理念,凸顯了戲曲劇種的“文化多樣性”價值。這一理念,與當時戲曲及其他非遺項目普遍具有的“瀕危性”,共同構成了認知戲曲與非遺的兩種不同視角。通過遺產保護的視角重新發現戲曲之“珍貴”與“美好”,扶助其“稀有”與“瀕危”,逐漸成為戲曲界和文化界的共識。2017年,河南李樹建戲曲藝術中心在鄭州與北京舉辦了“河南稀有劇種北京公益展演周”,以“稀有劇種”概括那些發展態勢趨于弱勢的戲曲藝術。2024年,中國劇協發起并舉辦首屆中國戲曲稀有劇種優秀劇目展演,隨之啟動“稀有劇種保護傳承項目”,通過中國劇協與地方劇協的協作機制,助力具體瀕危劇種擺脫困境。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2024年,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在中國戲曲學會的學術指導下,推出了國內首部聚焦稀有劇種的紀錄片《天下第一團》。該片選取雁北耍孩兒、甬劇、新昌調腔、漢調桄桄等劇種展開拍攝,致力于通過文化挖掘呈現具體劇種的生態空間。根據項目規劃,系列紀錄片將逐步構建出一幅覆蓋南北、橫貫東西的中國戲曲文化地理圖譜,以影像方式展現中國戲曲的豐富面貌,彰顯其悠久的創造譜系、藝術傳統與多元的民族文化脈絡。在此基礎上,中央廣播電視總臺進一步于今年10月推出首屆“舉世無雙·2025稀有劇種盛典”,為稀有劇種的展演與傳播搭建起高規格的平臺。
上述圍繞稀有劇種所開展的各項工作,展現出藝術研究機構、社會文化組織與新聞媒體在“稀有”這一概念上所達成的共識。所謂“稀有”,一是指數量上的“稀少”,強調其傳承與發展所面臨的瀕危狀態;二是指價值上的“珍稀”,突出其文化品格的獨特性;三是指資源上的“稀缺”,強調其文化屬性的不可再生性。每個劇種都擁有獨立的文化個性與藝術特征,皆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的瑰寶,也是戲曲藝術寶庫中不可或缺的珍品。正因如此,每一個劇種在中華文明的整體結構中,都攜帶著獨一無二的文化基因,具備“一個都不能少”的珍貴屬性。從“瀕危”到“稀有”,體現了當下對戲曲藝術認知觀念的轉變,也彰顯出日益增強的文化自信。然而,僅有觀念的轉變顯然不夠,劇種保護不能止步于此。越是稀少,就越需要提升戲曲團體的數量與藝術質量;越是珍稀,就越應加強其傳承與保護措施;越是稀缺,就越要深入推進其發展與推廣工作。劇種瀕危的根源,往往在于缺乏持續生長的文化土壤、足夠的傳承空間、有力的后繼人才以及穩定的長效扶持機制。這需要地方主管部門、藝術院團、研究機構與媒體等多方共同參與、協同保護。
從調腔《目連救母》的扶持創作過程中可以看到,無論是227個瀕危劇種,還是全國現存的348個戲曲劇種,要實現活態傳承,就必須進行分類指導。各地應結合劇種實際,“量身定制”發展路徑,積極推動“一劇種一策”“一劇團一策”乃至“一劇目一策”,使戲曲工作朝著精細化、精準化方向發展。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把扶持政策扎根于文化土壤之中,讓戲曲藝術在文化根脈上煥發強勁生命力。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所長、中國戲曲學會會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