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地的霧漸漸散了，鶴唳從浩瀚的云海中落下，恍若仙音。

這天上的神鳥，如凝脂素雪，簇簇朵朵。天呈蔚藍色，就像它下方的大海。霧靄在升騰，那些互相牽扯的煙縷讓無邊無涯的蘆蕩影影綽綽，如夢如幻。此時是深秋，蘆花似雪，在天地間飛揚。秋以藍天、大海和蘆花鋪就壯麗的背景，迎接鶴蹁躚到來。

候鳥，在天空中唱著遠行的秋歌，它們尋找著南方溫暖的雅舍。鶴也要回家了。它們一路昂首，一路跋涉，它們從不抱怨路上的艱辛與困苦。無論是雷鳴電閃之夜，還是初雪來臨之晨，它們總是在奮力前行。霜降時節，這片土地上果然落下了如霜一般的精靈。

當霧徹底散去的那一刻，一排流云般的鶴現身了。它們翩然而落，又突然逆風起飛，沖上云霄。它們的鳴叫聲高亢、清亮，這是在表達喜悅的情感，這是勝利的歡呼。眼前的這片濕地靜謐、遼遠，水流清澈，是能讓它們詩意棲居的家園。

全球有不到兩千只遷徙種群的丹頂鶴，每年冬天有數百只來到鹽城濕地過冬，這里也是全球重要的候鳥遷徙驛站。

古人對鶴的鳴叫賦予了一個美妙空靈、意境深遠的字：唳。鶴被視作天上的仙鳥，超然不群，因而鳴叫聲也顯得高遠、孤凄，“江邊有孤鶴，嘹唳獨傷神”。它高大，它健美，它神秘，它孤峭煢立。飛翔時，它就像天上舒卷的祥云。鶴遠離嘈雜市聲，在蒼蒼蒹葭、浩浩秋波間，一次次地像飛鏑般劃破長空。

地球上現存十五種鶴，有白枕鶴、灰鶴、白鶴、白頭鶴、黑冠鶴、肉垂鶴、美洲鶴等。在我看來，丹頂鶴是最美的。它們雪白的身，黑色的尾，尤其是頭上的那一抹朱紅，仿佛是降落凡塵前神仙為它做上特殊的標記，防止它在人間走失。

在鹽城濕地，除了每年從北方飛來的丹頂鶴外，還有當地人工繁育的丹頂鶴三百余只。這些丹頂鶴到了一定時候，將放飛自然。目前，鹽城野外放飛的丹頂鶴已經有六七十只。

在這里，我見到了許多小鶴，它們的頭頂還沒有那一抹朱紅，背脊和兩翅呈棕褐色與白色分明的花斑，到了來年春天，花斑消失，并開始出現丹頂。這些鶴像不諳世事的孩子，跳到了網頂，有的還大喊大叫，四處亂跑，并不害怕人們。即便是雛鳥，也有高挑的身材、挺拔的頭頸，舞姿優美。

我喜歡看丹頂鶴踱步，那是一種略顯高傲而又幽默的闊步。眼前這只丹頂鶴，昂著頭頸，小小的眼睛透出善意。它不停地用喙梳理自己的羽毛，一陣風吹過，被掀起的柔軟白羽仿佛浮雪。當鶴臨水梳妝時，它優美的倒影簡直像一個偶現人間的神秘隱士。這裹著雍容雪羽的精靈，它覓食，它踱步，它張望，它抖羽，它飛翔，每一個動作都是如此優雅，令人沉醉。

在濕地，我聽到了那首在全國傳唱的《一個真實的故事》：“你可曾聽說，有一位女孩，她曾經來過，走過這片蘆葦坡。你可曾聽說，有一位女孩，她留下一首歌。為何片片白云悄悄落淚？為何陣陣風兒輕聲訴說？唔喔哦，還有一群丹頂鶴，輕輕地、輕輕地飛過……”旋律浸透著深深的懷念和憂傷。那個感人至深的故事正發生在此地。養鶴姑娘徐秀娟，從東北扎龍自然保護區帶著三枚丹頂鶴蛋來到江蘇鹽城自然保護區，三枚蛋最終孵出了三只丹頂鶴。徐秀娟悉心呵護著這些精靈，養鶴的工作做得極為出色，她飼養的雛鶴成活率為百分之百。一次，她為了尋找自己飼養的兩只白天鵝而身陷沼澤，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在這片濕地上，立起了一座漢白玉雕像，徐秀娟深情地將一只鶴攬在懷里，似乎在喃喃地對鶴訴說著什么。鶴之鳴一次次響徹九天，它們清亮的叫聲，從云中瀉下，是在呼喚它們的摯友、永遠二十三歲的姑娘徐秀娟吧？

（作者：陳應松，系湖北省作協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