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5年第11期|圖麻尼:殺狗(中篇小說)
吳老爹是沒想到吳時來能上大學的。他向來看不上這個兒子,兒子打小見人不招呼人,別人問也不知道答,放假回家就悶在屋里,家里的活兒不叫他做他就不做。去年過年,吳老爹心血來潮,非讓兒子殺個鴨,催到差點動手揍他,他才舍得抬起屁股去拿刀。吳時來一百多斤的人,給一只不到六斤的鴨子嚇得不行,手拿著鴨子,腦袋卻努力遠離手腕,手臂和脖子抻得直直的,好像頭和手是兩塊同性相斥的磁鐵。最后他用這個怪異的姿勢遠遠地拔了鴨脖子上的毛,憋足了勁,一刀下去——鴨子跑了。
跑了就算了,這鴨子,脖子都給砍斷了,腦袋朝下吊著,竟然沒事一樣跟著鴨群一起跑去了河上。那斷了頭的鴨子努力跟在鴨群后面,排著隊走進家里,還偏偏在吳時來面前停住了,用那顆吊著的腦袋盯著他看。吳時來在黃昏的逆光里好不容易看清了自己面前的東西,“啊”地慘叫一聲就哭了,他邊號邊手腳并用地往屋里爬。
晚上吳老爹自己殺了那鴨,吳時來說什么都不肯吃。吳老爹氣得不行,說這都煮熟了,你怕什么?過年不吃鴨,以后鬼節你也不吃?
吳時來還真不吃,從那以后他就不吃鴨了。為這事吳老爹打了他兩回,都沒用。吳老爹很是發愁,壯族人哪有不吃鴨的?兒子不吃鴨,以后自己死了,到了鬼節,自己的靈魂騎什么渡過三途川,回陽間吃供養?
那以后吳老爹就不太敢嚴管吳時來了——代價太大了,就為殺個鴨子的事,搞得他死后的日子沒了著落。當然,在鴨子的事之前,吳老爹也不怎么嚴管孩子。他教育孩子的方式跟其他深山里的懶漢一樣,主要靠打——不是城里的“虎爸虎媽”那樣天天打,而是攢著打。學校半年開一次家長會,他就半年打一次孩子。基本上是老師先在家長會上說孩子不寫作業,屢教不改。然后他就領孩子回家,拿鞭子打一頓,頂多再黑兩天臉,就算是盡了一個父親可以盡的一切責任。如果連這樣都沒用,那就是這個孩子自己沒救了,不關父親的事。山里的孩子,有救的不多。
吳時來害怕父親——鮮少有什么他不怕的東西——但他對父親的習性卻非常了解。所以即使是剛開完家長會、挨了打的那一天,他依舊不寫家庭作業。他知道父親懶得檢查,所以他的懶惰很輕易地就戰勝了恐懼。吳時來長這么大,硬是一次家庭作業都沒寫過。
吳老爹也沒想到,就這么個他從不抱太大希望、也不費太多心思的孩子,竟然能考上大學,而且是自治區最好的大學。
如果只是吳時來考上了大學,陳叔也不一定會殺人。壞就壞在吳老爹不住在村里。
吳老爹早早就離開了村子,自己搬到了山上。他既不種地,也不養羊養馬,靠給表哥看護杉樹林過活。表哥承包了小環江南岸的幾個山頭,密密麻麻地種滿了杉樹。承包林場是當地人極喜歡的生計之一,干了這行,就注定要翻身變成有錢人了。只不過種樹是一個窮老子、富兒子的行當。一棵樹要幾十年才成材,三十出頭的小伙子進山去種,出來已經是六十多的老頭了。種樹人苦了一輩子,等終于掙到錢的時候,自己也老成了一根朽木,往往只能在醫院里體會有錢的滋味。
種樹人長期待在山上,與世隔絕,和山下的妻子、孩子本就疏遠,加上這筆巨大的財產橫在父子之間,幾乎沒有不反目成仇的。
辛苦掙的錢只能給仇人,這是種樹人的命運。表哥在山上待了十幾年,便察覺到了這樣的命運。他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剛好妻子在山下開快餐店掙了點錢,他就雇人來看護森林。
守林人也不容易找,錢給多了虧,給少了沒人來。年紀大的不小心死在山上就麻煩了;年紀小的心野,動不動就拉上狐朋狗友盜伐,賣了就逃跑,先撈一筆再說。
后來別人提醒吳老爹的表哥,你那個遠嫁的二姑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嗎?那人不錯,是個鰥夫,耐得住寂寞,他還有個孩子,有孩子的人不容易犯事逃跑。
于是吳老爹就來給表哥看林場了,這一干就是十幾年。
工資雖然不多,但幾乎什么也不用做。杉樹林里的吊腳樓是吳老爹自己搭的,山上沒平地,吊腳樓就斜搭在一個石坡上。說是吊腳樓,但因為不養牛馬,一層只架了半米來高,用來防止蛇蟲爬進家里,二層則是簡單隔成三間,兩間住人,一間堆雜物。電當然是沒有的,水則是在地上挖了個大坑,坑里鋪上幾層透明的塑料薄膜,雨天接雨水,平時蓋上木板和芭蕉葉擋灰塵。這個簡易水池能裝五十多噸水,足夠他和放寒暑假的吳時來隨便喝隨便用。他把水舀進兩口大水缸里,平時就用水缸里的水。池子不常打開,里面的水幾乎不會壞。吃的則是下山買,也不用常去,山里的窮人家不怎么吃米,大多是吃玉米餅,玉米粉是經得住放的。肉也不常吃,隔一段時間下山買一次青菜就行——倒不是吳老爹不種,而是森林里樹太密,太陽照不進來,野草又多,菜長不成。
就靠這些簡單的東西,再加上一些自己放養的雞鴨,這個遠離人煙的地方幾乎就自給自足了。
吳老爹對這個世外桃源非常滿意。唯一麻煩的就是路遠,去趟鄉里不容易。為此,吳老爹一大早就把吳時來叫醒,讓他跟自己一起去鄉里辦助學貸款。
他們下山走的是運木頭的卡車走的土路。路面凹凸不平,只能容一輛車勉強通過。密林里不容易辨別方向,所以這條路是沿著山的邊緣修的。路的一側是陽光無法穿透的幽深森林,永遠像暴雨天一樣昏暗,苔蘚和藤蔓爬滿了樹干;另一側則是開闊的峽谷,空氣明亮得刺眼,還帶著烤熱的石灰巖的氣味。峽谷的下面,是那條靜靜流動的小環江。
吳老爹提著鐮刀,走在吳時來前面,一邊走一邊順手清理伸到路中間的植物。這些灌木、藤蔓和樹枝隔幾天就會長到路上。吳老爹拿鐮刀勾住交纏在一起的植物,使勁一扯,再揚手一甩,這些枝條就在空中畫出拋物線,掉到懸崖下面。被他驚動的鳥兒們從樹冠的黑色波浪中成群飛起,又一頭扎進其他樹冠里,好像海里躍起的魚群。魚和水花的聲音很快被連綿無盡的海面吞沒。
人工森林總是很安靜,因為樹格外密集,像海綿一樣吸走了所有聲音。幾個山頭外,猴子的長鳴就像是某種大型水鳥的叫聲,在寂靜的山谷間回蕩。吳時來喜歡走這條路。在這條路上,他會覺得自己是全世界唯一能發出聲音的自由生物,想坐就坐,想跑就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但那只是他自己走的時候,和父親一起走就不一樣了。
吳老爹先是怪他沒帶鐮刀。他說我忘記了,我看你已經帶了。吳老爹質問說,我帶了你就不用帶嗎,留我一個人砍樹?吳時來是故意不帶的。他原本盤算著不帶鐮刀也許就不用干活,但父親抱怨之后他只能說,我忘記了,你把鐮刀給我吧。他只能這么說。結果就變成了他一個人砍樹了。他砍了好長一段,吳老爹才把鐮刀接回去。
休息的時候,兩個人也和一個人時不一樣。寒暑假吳時來回家走累了,就會直接躺下。躺到橫在路邊的木樁上也好,躺到石頭上也好,躺到低矮的植被上也行,就地坐在黃土路上也沒什么問題。但吳老爹總抽水煙,一整天都在清嗓子,時不時就有一口痰吐在地上。吳時來甚至看不清他吐在了哪里,于是他看哪里都變得可疑。吐痰還不算,吳老爹還突然抹下褲子尿尿,全淋在一塊石頭上。吳時來一想到這些石頭、木樁上可能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尿過,想到草叢底下可能正藏著一口濃痰,他就不敢坐上去休息。
吳時來說,你干嗎不去旁邊尿?吳老爹說,為什么要去旁邊尿?吳時來說,你不躲著點嗎,被人看見呢?吳老爹說,這里哪有人?吳時來沒話說了。沒有人就要這樣嗎?他不喜歡,但是又找不到什么理由來反駁。吳老爹笑了,說屙尿都這么講究!呀,你夠像城市仔了,難怪想考大學。
吳老爹又說,我都沒見過大學咧,不知道大學是什么樣子。
吳時來想,是沒有人吐痰的樣子,也沒有人在路中間尿尿。他在縣城念高中,學校里所有地面都是瓷磚或者石磚鋪的,連宿舍里也是磨平的水泥地,干凈又整潔。大學一定也是這個樣子,甚至更好。他很快就要到大學里去了。他對即將到來的大學生活充滿期待。但現在他又渴又累,只希望眼前這段路能快點走完。
懸崖下面,就是清澈的河水,但是喝不到。這條路太高了,貼著河的這一段也沒有拐下去的路。吳老爹跟他一樣走了很久,也感到口渴。吳老爹一口渴,就往山坡上爬去。那里有一叢芭蕉。這里野芭蕉不少,它們是這里原本的主人。這些東西長起來像瘋了一樣,一兩年就能鋪滿山坡,擠得別的植物都沒有活路。聽說當初建林場時,清理這些芭蕉費了很大的功夫。
吳老爹砍倒一棵野芭蕉,一邊削去芭蕉葉一邊往下走。回到路上時,他手里就只剩下一根芭蕉稈兒了。吳老爹拿鐮刀一劃,輕松一剝,一根光滑的、白玉一樣的芭蕉芯就躺在他手上了。
吳老爹抬起頭,張開嘴,雙手用力把芭蕉芯一擰,水就嘩啦啦流進他的嘴里。
吳時來看著父親握住芭蕉芯的手。父親用這雙手拉樹枝、拿鐮刀,用這雙手撓后背、擦汗,剛才還用這雙手尿了尿。現在,他又用這雙手喝水。芭蕉芯的水溢出來,流過了這雙黃色的手,淌進父親喉嚨里。
吳老爹把芭蕉芯遞給吳時來,說,你要嗎?
吳時來咽了咽口水說,我不要,我不渴。
吳老爹說,你嘴巴都開裂了,你不渴?
吳時來想了想,說,我怕有蟲爬過。
吳老爹樂了,哪天喝水只喝娃哈哈了,商店不開門要被活活渴死。
吳時來不說話,加快腳步往前走著。
如果是運木頭的月份就好了。那個時候會有卡車司機在這條路上來回跑,他們會順帶捎他下山。卡車司機們每年來一趟,把工人們鋸好的木頭裝車,拉到曬木場去曬。這些小卡車幾乎和路一樣寬,走在這破路上搖搖晃晃。有些轉彎的地方,吳時來甚至能看到卡車的半個輪子已經伸到了路外面,這讓他心驚膽戰。但司機們常常開得很猛,尤其是空車上山的時候。司機們解釋說,開得快是因為走這條路攤成本,有些地方坡度太大,不一鼓作氣沖不上去。但吳時來不像這些藝高人膽大的司機,他能感覺到,卡車猛沖過小坡時輪子一定已經懸空了。
吳時來在懸崖邊走了無數遍,從來不會害怕。可坐在車上,即使忍住不去看路邊的懸崖,恐懼還是讓吳時來手腳發冷。他忍不住幻想掉下去會怎么樣。從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怕是骨頭都找不到一根完好的。就算僥幸沒摔死,骨折的人掉在水里,還不是得淹死?吳時來越想越怕,只要不是很急,他寧愿走路也不搭運木頭的便車。
只是現在,他又渴又累,想到卡車的好了。但一年里除了那幾天,卡車是不會出現的。除了那幾天,這條路上不會有任何人出現。他們只能埋頭走。
父子倆足足走了兩個鐘頭,終于走上了公路。路邊有小水渠,吳時來在那里喝了個飽。又走了半個鐘頭,他們遇到了第一個村子,半個鐘頭左右果然有趕集的人騎三輪摩托經過,順便搭載他們一起去鄉里。
到地方已經中午了,吳時來的肚子餓得咕咕叫。他跟著吳老爹在街上走了好一段,才找到一個恰當的口氣,不經意提起一樣說,今天街上人多喔。
吳老爹說,今天是街日子。
吳時來又說,那你餓了沒?
吳老爹說,你餓了?那快點辦完,回家蒸玉米餅吃。
吳時來說,好,等下我要蒸兩倍的玉米餅。
吳老爹沒搭話。吳時來又說,不行,我決定了,回去我要蒸三倍的玉米餅,我現在餓得一口能吃倆。
吳老爹頓時一陣無名火起,他極煩吳時來彎彎繞繞的請求。但他旋即又想起來,他們來街上是為了辦助學貸款,辦貸款是因為吳時來考了個好大學。吳老爹便覺得發火不合適,于是說,這么餓,帶你去買點東西吃咧。
吳時來就高興了;但他只是說,往前面走走看咧,不吃也行。
于是他們往前走。前面人最多的是一家桂林米粉,這里的米粉稱不上正宗,但是加了湯,味道極好。湯是豬筒骨煮的,白花花的,散發著油脂和骨髓的香氣,跟燙好的米粉一起裝在碗里,配上酸筍、蔥花、酸豆角,淋上鹵汁、鹽水,蓋幾片肥叉燒、幾片鹵牛腿,那個香味要把人的魂勾出來。
吳時來刻意沒吭聲,沒想到,吳老爹真的徑直走過了米粉店。這么熱鬧的米粉店,吳老爹只要轉頭瞟一眼就行,偏偏他不看,脖子堅定得像一截石頭。吳時來甚至覺得吳老爹刻意在那股無法忽視的香味里屏住了呼吸。這種過于刻意的“沒看到”讓吳時來也有點生氣,他也極討厭吳老爹這種彎彎繞繞的拒絕,更何況他們今天是因為自己考上了好大學才上街的。
于是,后面路過炸銅勺糍粑的小攤,吳老爹征詢吳時來意見時,吳時來堅定地搖頭說不吃。平時他是頂愛吃這個的。
再后來路過玉米粥攤,吳老爹又問起吳時來的時候,吳時來幾乎顧不上掩飾自己的不快了。他看也不看粥攤上那兩鍋粥和桌子上那兩排裝著免費的各式酸辣腌水果的碗,黑著臉說,不吃,我不餓了。說完這句話他就后悔了,他看到吳老爹臉上立刻浮起了陰云。
這個時候,陳叔出現了。他沙啞的大嗓門一下就吸引了周圍所有的耳朵。他說,哎,老吳,來街上耍嗎?你們站在這里搞哪樣?
吳老爹一臉意外地說,娃仔考得××大學,我帶他上來辦點手續咧。
陳叔說,哦喲,侄仔這么厲害喲!這么重要的事情你哪樣不先來通知我?你是怕老兄弟不舍得給侄仔慶祝了喲?
慶祝哪用你破費,我本來就是講先來找老兄弟的,不然我不先去銀行,往這邊走做哪樣?大學上不上都沒有事,但是喜必須要先給老兄弟報了。吳老爹說完又覺得自己嘴瓢了。好在陳叔并沒有追問上大學辦手續為什么去銀行,只是饒有興味地挑逗吳老爹說,那走到這里,也不是去找我的路啊?
吳老爹哧笑一聲,說娃仔想吃桂林米粉唄,又不問,以為我不給他吃,跑來這里發脾氣。
被戳穿的吳時來頓時感覺血都涌進了腦袋里。狗東西,出賣我,他想。
本來他和吳老爹各自都在當別別扭扭的動物,頂多算兩條丑狗在較勁。現在吳老爹捅破了事情,等于把自己擇了出去,他從狗變回了人,只把吳時來為了一碗粉斤斤計較的丑態擺在別人面前。
窮人的食欲和底褲一樣,是見不得人的。吳老爹的羞辱令吳時來憤怒。吃你媽的桂林米粉,讀你媽的大學。他想,我讀你媽的大學,大不了老子不讀了。就在他即將失去理智、準備不顧一切發火發瘋的時候,他的眼淚卻涌了上來。
很多人都像吳時來這樣,憤怒時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眼睛,淚水總是在他們怒吼或者打砸之前噴涌而出。這就使得他們再去發出什么狂躁的聲音、做什么破壞性的動作也無濟于事。憤怒是要讓人害怕的,但過于敏感的眼睛,讓他們的怒火失去了威脅,變成哭著撒潑的人。這只會讓他們看起來更可笑。這樣的人就是天生的孬種。
就在吳時來為自己的孬種眼睛感到絕望時,聽到陳叔那沙啞的聲音在哈哈大笑,他說,興(蠢)侄仔!你以為你老鬼不舍得給你吃嗎?你現在吃粉,等下去我那里吃羊肉,哪里還有肚子裝?
陳叔那里的羊肉并不多,全是下水,零零碎碎連著一點肉。本來這鍋下水是他一個人吃的,現在因為多了兩個客人,他又加了一些。他們吃飯的地方是一家狗肉店,賣狗、羊、兔的干鍋香肉,收完稻谷之后的那段時間還會有田鼠肉。一樓二樓是客人坐的地方,總共八個方桌,墻上還有些折疊起來的圓桌,人多的時候能臨時加幾桌。一樓柜臺后有兩個門,一個通向廚房,一個通向老板的臥室。正對大門的墻上有個小門,通向后院,院里是一些木頭架子、麻繩之類捆綁、宰殺用的工具,還有一個裝滿了水的水池。地上的血跡被沖得干干凈凈,只在砧板和菜刀上能見到一點。陳叔一行人就在這院子里吃那鍋下水。
除了吃東西,還要喝酒。“難得來一趟嘛。”有了這個理由,吳老爹很容易就說服自己接受了陳叔“喝幾杯”的邀請。
酒是吳老爹買的。原本喝的是陳叔從塑料壺里倒的“土茅臺”,倒了兩杯沒有了,吳老爹堅持要出去買,結果買回來的是玻璃瓶的桂林三花。陳叔說,看見沒有,你爸今天夠舍得錢嗎?要不是你考得大學,我跟你爸平時哪里舍得買這么好的酒。
吳老爹笑了,莫聽你陳叔講什么他跟你爸不舍得,他跟你爸能一樣嗎?好酒你爸是喝得少,好肉你陳叔是天天吃得。
講這話!陳叔責怪道。但他臉上笑得都發紅了。
這里的狗、羊、兔子,全部是你陳叔一個人殺的,這個店沒你陳叔都開不下去,他是這里的這個!吳老爹豎起大拇指說。
陳叔的臉笑得更紅了。
吃得差不多的時候,吳時來要上廁所。吳老爹罵他,前面這么多時間不上,現在上?等下銀行都下班了。
吳時來確實早就想上廁所了,但是他不好意思說話,一直忍著。誰知道吳老爹這個時候要去銀行呢。
于是吳老爹只好一個人去。等吳時來出來,吳老爹還沒回來,院子里只有陳叔一個人。陳叔已經干起了活。不知道什么時候,院子里多出來一個籠子,籠子里是四條大黃狗,長得一模一樣。
吳時來想表現得像個懂事的人。他剛剛吃了人家一頓羊下水,滿嘴都是油,應該主動干點活。他挽起袖子,想表現出自己所沒有的那分熟練,說,陳叔,要我干什么嗎?
陳叔只是搖搖頭。你在旁邊看就得了,有事我再叫你。說完他打開籠子,用冬天夾木炭的那種長長的火鉗伸進去,夾住了一條狗的后頸皮,將它拖了出來。
吳時來不知道陳叔是真的不想自己幫忙,還是在假裝客氣。他覺得好像自己該堅持要求當幫手,又不確定該不該開口。就在吳時來猶豫的時候,陳叔已經把狗放在了地上。火鉗松開的瞬間,狗一躍而起,朝陳叔咬上來。那狗可真快,嘴就要伸到陳叔手臂上了。但陳叔不慌不忙,只是拿腳輕輕一絆,狗又摔在了地上。狗還沒來得及站穩,就被陳叔不急不慢地拿住了脖子。陳叔舉起刀背往狗頭上一劈,吠叫聲立馬就停了。
陳叔像丟一塊布一樣隨手把狗丟在地上。那狗伸著腿,四肢不時地抽搐,尿也流了出來。陳叔熟練地給狗放血、剝皮。籠子里的狗看到這一幕,紛紛嗚咽著往后縮。但它們哪有地方可以躲呢?陳叔的火鉗很快又拖出一條狗。
若不是這條狗,后來的命案或許就不會發生。任何一個人都能看出這條狗的不同,別的狗在籠子里往后躲的時候,它卻呆呆地站在最前面。等陳叔松開火鉗,它也不掙扎,而是后腿一彎,直著身子跪在了地上。
吳時來吃了一驚,他只見過狗坐,沒想到狗還能跪。但陳叔屠羊宰狗無數,根本不吃它這一套,只是怒罵,你不想死是不是?說著一腳踢向狗腿。
狗像一根棍子一樣在空中轉了半圈,落在吳時來面前。吳時來下意識地就伸手扶住了它,它的皮毛熱得燙手。
吳時來摸狗的時候,狗就抬起眼睛看著吳時來。吳時來看到狗的眼淚流了下來。很多動物在被殺的時候都會哭,這個吳時來知道,但下跪的他還是頭一回見。
陳叔再次向狗走過來的時候,狗害怕地縮起了脖子,但是它沒有跑,而是再一次跪了下來。吳時來看著狗,他覺得它的眼睛越來越像人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吳時來說,陳叔,能不能先留著它?
陳叔說,你是想讓我不要殺它?
吳時來說,你看它多傷心啊。
陳叔那張醉醺醺的臉上露出善意來,他說,它不是傷心,它是怕死。行吧,那我就先不殺它。說完陳叔就去料理那只已經剝好皮的狗,他把狗拎起來,拆骨,分肉,不消太多的功夫就弄好了。整個過程吳時來都捂住了那只會下跪的狗的眼睛。
陳叔看他這個樣子,就說,你是不是喜歡上它了?
吳時來搖頭說沒有啊,然后又說,有點喜歡,蠻喜歡的。
陳叔說,你以前養過狗嗎?吳時來說,沒養過。以前過年得了紅包,在菜市場買過一只小的,十塊錢,回家我爸不給養,丟山上了。陳叔又問,也是黃狗嗎?吳時來說,不是,是黑狗,但我更喜歡黃狗。
陳叔說,那我把這只狗送給你好不好?陳叔說的時候顯然沒有細想。
吳時來說,真的假的?吳時來問的時候也沒有細想。
陳叔說,什么真的假的,你陳叔什么時候說過假話?干脆,這三條狗都送給你了!陳叔回到屋里,拿來幾根繩子,就把狗都拴在了一起。
還真的假的,你以為你陳叔是什么人!他又說。
等吳老爹回來的時候,吳時來還在和陳叔支支吾吾。陳叔揮舞著拳頭,說,三條狗算什么,叫你拿去就拿去,你大學都考得了,我舍不得幾條狗?
吳老爹提醒他,這可是你老板的狗。
老板的狗又怎么樣,多大的事?牽走吧。陳叔說,你以為我是什么人。
因為喝酒誤了時間,趕集的人早就散了,沒有三輪車可蹭,吳老爹和吳時來只能走回去。但是牽著狗的吳時來一路上都非常愉快。由于路程夠長,吳時來在愉快的間隙里,也有很多時間去想一些別的,比如上了大學這些狗怎么辦,又比如陳叔為什么要給他狗。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于是問吳老爹,陳叔為什么把狗給我了?
其實那是因為陳叔喝多了。那可是三條大黃狗啊,一斤十八塊,哪能說送人就送人呢?
但吳老爹卻說,因為他是你爸的朋友。
吳時來問,你的朋友跟你關系這么好嗎?
吳老爹既得意又不屑地說,哼,不好怎么能叫朋友?你以為你爸我是什么人?
吳老爹對這位朋友非常滿意。他沒想到兒子能考上大學,兒子肯定也沒想到他的朋友都是這樣有面子的人。但還沒等他們走到家,他的這位有面子的朋友那里就出事了。
陳叔的老板那天打麻將輸了錢,心情不好,回到店里,又是罵服務員衛生沒打掃干凈,又是罵廚師故意偷懶上菜慢。等他走進后院,看到陳叔把刀插在腳邊的地上,正趴在幾小盆狗肉旁的竹席上小睡,就問陳叔,那四條狗呢,你都殺完了?
陳叔抬起頭,只看到老板的一雙小腿,幾乎要貼到了他的鼻子上。沒有,就殺了一條,還有三條送給我侄子了。陳叔邊說邊坐起來。
老板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問,送給誰了?
陳叔說,我侄子,住山上的,他考上了大學,今天特意來找我報喜。我見他考大學不容易,又特別愛狗,就都送給他了。
老板的火氣噌一下就上來了,說,你發癲?是你的嗎,你就送給別人?
陳叔說,你從我工資里面扣吧。
老板提高了聲調說,我再問你,是你的嗎?
陳叔說,不是我的,我不是說了拿工資賠嗎?
老板說,你怎么賠?你知道賠是什么意思嗎?你去過商店嗎?買過東西嗎?看見商店貨架上寫的什么沒?偷一罰十!你賠我四十只!
陳叔立馬就急了,他幾乎是從竹席上彈了起來,厲聲問,我憑什么賠四十只?!
老板說,就憑你偷我的狗。
陳叔說,我是偷的嗎?你哪只眼看見我偷了?
老板說,你沒偷,狗呢?我問你我的狗呢?
陳叔說,在我侄子那里。
老板說,我不管在誰那里,我就問你我的狗呢?是不是要我報警抓你你才舒服?
陳叔不說話了。他是有前科的。這里的男人有一半有前科,這不算什么大事,但誰不怕警察呢?
老板說,養條狗還知道看家護院,養你在這里你還偷起東西來了。
陳叔說,你不要罵得那么難聽好不好?
敢偷還不敢給人說?罵你又怎么樣?你能怎么樣?老板怒吼。
陳叔不服氣地把臉轉向一邊,但不再還嘴了。老板說,你偷東西的時候怎么不怕挨罵?你這個狗養的!
說完老板轉身就要走,但是臨走前他看到了地上的那幾小盆狗肉,這激發了他的靈感。老板是一個罵人的“音樂家”。是的,罵人也是一種音樂,也是有韻律、有節奏的。老板天天罵人,非常擅長此道。當他看到那幾盆狗肉時,作為一個“音樂家”,他就不得不用它來作為結尾的重音了。
他大力地一腳踢翻了一個鐵盆,鐵盆哐當一聲巨響,應上他一聲鏗鏘的“操”,為他的憤然離去做了完美的鋪墊。
不那么完美的是,那鐵盆在空中轉了一圈,竟然恰好砸在了陳叔腦袋上。盆里面的一些狗腸之類的下水都掛到了陳叔頭上。那些腥臭黏稠的血肉貼在他的腦袋上、臉上,血水和臭汁沿著他的鼻尖淌下來。他不急著擦掉,而是喝住了老板。他說,你站住!
老板回過頭,問,你想咋樣?
那時老板其實看到了陳叔腳邊的斬骨刀,但他一點兒也沒往危險的方面想,他完全不覺得陳叔有理由拿刀對付自己。
陳叔說,你把這些東西從我頭上拿下來。
老板說,我拿你媽,你把那三只狗給我找回來!
陳叔說,把那三只狗找回來不難,你先把我頭上的東西拿下來。
老板說,我拿你媽,回家叫你媽給你舔干凈。說完老板又要離開。
陳叔把刀從地里拔出來,說,你走試試。
老板說,你要砍我?來,砍這里,現在砍。老板站到陳叔面前,伸出脖子比畫著。
陳叔說,你走試試。
老板說,你以為我不敢?
陳叔說,你敢你就走試試。
老板一秒都沒猶豫,轉身就往門口走。就在他即將走到門口的時候,陳叔把手里的刀甩了出去。陳叔對自己的飛刀是很有信心的,院里那根拴羊的柱子上全是入木三分的刀痕,都是陳叔用完刀遠遠甩上去的結果,這是他收納刀的方式。他本來是想,等老板走到門邊時,他就把刀甩到門框上,就在老板眼前。這樣老板肯定就怕了,不敢走了。
可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那刀卻直直插進了老板的后腦勺里。老板哼都沒哼一聲,直直倒下了。
吳時來是被敲門聲吵醒的。他醒來的第一反應是,拴在外面的狗竟然不叫。他從床上支起身子問,誰啊?
外面的人不回答,只是堅持敲門,而且敲門的動作越來越粗暴。吳時來害怕了,把吳老爹叫醒。吳老爹也對這后半夜響起的敲門聲感到心悸,但想到那簡易的門實在起不到什么防護作用,只好硬著頭皮點起煤油燈,在撲朔的火光里打開了門。
三個人圍坐在火塘邊。火塘早就熄滅了,炭化的木頭上沒有一絲溫度。吳時來和吳老爹看著陳叔手中那把帶血的尖刀,心里都發寒。
那你現在準備怎么辦咧?吳老爹問。
陳叔說,我先在你這里待幾天。
吳老爹說,你在我這里待幾天肯定沒問題,但是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陳叔說,我是死定了。但在這之前我想先吃一頓狗肉。不瞞你說,別看我給老板殺了這么多狗,我一次狗肉也沒吃過。每次他都拿著那盆下水,好像很大方一樣叫我隨便吃,可是我想吃肉。每次他都要仔細檢查,確保端給廚房的狗是完整的。我殺這么多年狗,總得先嘗嘗狗肉什么味道再死吧?
吳老爹說,那肯定,那是應該的。你就在我這里先待著,想待幾天待幾天。
就這樣,陳叔住進了吳時來家的柴房。這里的人把裝東西的屋子叫柴房,什么雜物、糧食、工具都放在里面。只要找幾個磚塊、石頭,墊起幾塊木板,再鋪上涼席,柴房就可以睡人了。吳時來睡的也是這樣的床。他幫陳叔搭好床,自己就去睡了。
陳叔住下來后的第一天,吳時來早上醒來的時候,就看到狗皮已經掛在了一根樹枝上。陳叔在一個燙水盆邊處理著肉塊,除了狗,還有一只鴨子、一只雞。雞是吳老爹放養的,也不喂,讓它們自己在林子里找吃的。這些雞平時都是逢年過節拜神時才殺,現在也被陳叔在燙水里拔光了毛。
吳時來看向拴狗的那棵樹,果然樹下的黃狗只剩下了兩只。吳時來朝它們走過去,摸它們的頭,提起它們的前腿左看右看,又遠遠打量了一會兒樹上的狗皮,好像在找什么。
陳叔看他這副樣子,立刻就明白了他在找什么,卻什么也沒說。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他就想看看吳時來會不會自己來問,但吳時來最終都沒有開這個口。
那幾盤狗肉,加上幾個菜,他們三個人吃了兩天。
第二天吃完的時候,吳時來心想,吃完了這頓,陳叔就該走了。結果第三天醒來,陳叔一點也兒沒提要走的事,反而又在燒水磨刀,還跟吳老爹說讓他下山買點蔬菜和腌狗肉的八角。
吳時來連忙跑去拉住吳老爹,他急急地問,怎么又殺?
吳老爹說,他想吃就給他殺唄。
吳時來說,那他要是都殺完了呢?
吳老爹說,那就都殺完,他都是要死的人了,吃幾條狗怎么了?
吳時來說,那是我的狗。
吳老爹說,是你的狗嗎?是陳叔給你的狗。你的狗你拿什么來喂?你上了大學誰來喂?
吳時來答不出話了。他想了又想,只好說,我覺得他在我們家不好。吳老爹壓著聲音罵他,什么不好?你有沒有良心?你不想給他住是嗎?那你去跟他說。說著吳老爹真的把吳時來推到了陳叔面前。
陳叔眼角瞟了這對父子一眼,沒有說話,繼續蹲在水盆旁磨著刀。
吳老爹說,你說啊,你想對你陳叔說什么?
吳時來漲紅了臉。陳叔卻像沒注意到他們一般,做著自己的事情。等到刀磨完了,他才好像忽然發現了吳時來的存在一樣,吃驚地說,站在這里干嗎?接著他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笑著對吳老爹說,哎呀,你嚇侄仔干嗎?他是怕他的狗被殺了。
吳時來吃驚地發現,陳叔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和吳老爹笑話自己想吃桂林米粉的時候是一樣的。正當他在腦海中左右對比著這兩張臉時,陳叔又朝他問話了,你分得清哪只是你的狗嗎?
吳時來搖頭。
陳叔哧笑一聲,指著其中一只說,就是這只。
吳時來說,哦。
陳叔說,你不信?你看著。說著走過去,一把掐住那只狗的后頸,舉起刀就要劈下去。吳時來差點驚叫出來,可就在刀要落下去的時候,那只狗撲通一下,又跪在了地上。
看見沒有,是它吧?陳叔得意地說。沒有人比我更懂狗。
陳叔松開手,那只狗摔在地上。但它竟然又立馬爬起來,重新跪了下去,前爪還在空中不停刨著,好像在著急地給人作揖。
這狗不是肉狗場送來的吧,怎么這么聰明?吳時來問。
肉狗場就沒有聰明的狗嗎?陳叔笑了,說,你不也是山溝里的大學生?
吳老爹去買菜的時候,陳叔讓吳時來去把他的狗牽走。他說,你拴到一邊去,免得等會兒我殺錯了。
吳時來在心里反復品味著他的話。他這話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會殺自己那只狗了嗎?那吃完今天這只,他就走嗎?吳時來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陳叔又叫住了他,說,你來,我給你看個絕活。
陳叔拿來一個木梯,靠在樹上,接著又把狗的后腿分別綁在梯子兩邊,就這么讓狗頭朝下倒吊著。吳時來心想,這是殺羊的時候常用的方法,他見過很多次了,倒是沒見過這樣殺狗的。
閃過這個念頭的時候,吳時來忽然心里一緊,感覺哪里不對,卻又說不出來。陳叔殺狗的方式不對勁,不光是這次不對,上次在店里看他殺狗就已經不對了。到底是哪里不對?
正當他還在想是哪里不對時,陳叔提起了他那把刀。
從吳時來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見陳叔的背影,他的手舉到頭頂,輕快地在狗的腳踝處剜了一下,下面的動作就全叫他的后背遮住了。吳時來只能看到他的大臂,那里的肌肉沒有隆起來,這意味著他沒有用力,幾乎只用手指在控制那柄厚厚的斬骨刀,就像畫畫的人提著筆那樣。
眨眼間,一張完整的狗皮就鋪在了陳叔手上,那只被拴住的狗甚至從頭到尾沒有發出一聲叫喊。陳叔刀一劃,割斷了拴著狗后腿的繩子。在狗還沒落到地上之前,陳叔就在空中給了它一腳。就是這輕輕的一腳,好像按下了什么開關一樣,驚醒了那只沒反應過來的狗——如果那東西還算一只狗的話。嗷的一聲,它在空中躥了起來,猛地拔腿向外狂奔。
吳時來看呆了,這哪里是一條狗在跑,分明是一團血紅的、鮮活的肉在滿地跑。吳時來在陳叔的笑聲里吐了起來。現在他想清楚陳叔殺狗的方式哪里不對了——殺狗都是放血、刮毛,再用火把刮不掉的毛燒干凈,哪里需要剝皮呢?什么人才會在殺狗的時候剝皮?
吳老爹回來的時候,發現吳時來一口狗肉也不吃。但是他們今天的菜就是狗和鴨,也就是說吳時來只吃蔬菜。吳老爹的臉色冷下來,他認為吳時來這是在公開表達對陳叔的不滿,這讓他覺得很沒面子。他把吳時來拉出去呵斥說,你什么意思?擺臉色給誰看?
吳時來不回答,只壓低聲音追問,你知道他為什么會殺人嗎?
吳老爹在屋外折了根木棍,把吳時來打了一頓。吳時來被木棍抽得滿地亂爬的時候,和陳叔對上了目光。他就坐在門里看著自己挨打,吃著他的狗肉,沒有一點要過來阻攔的意思。這個舉動讓吳時來恨了他一瞬間,但下一個瞬間吳時來想,打了也挺好的,主人都因為客人挨打了,客人也許就不好意思再住下去了。
說不定明天他就走了呢。吳時來這么想。
門外卻傳來一陣撲騰。是院里綁的一只鴨子,不知道怎么忽然扇著翅膀跳起來,掉進了水缸里。那水缸是早上才從水池打滿水的,水還都是干凈的呢。吳老爹趕緊罵罵咧咧地去逮鴨子了。
吳時來正不知道如何面對父親,此時父親離開,他如蒙大赦,只想趕在吳老爹回來之前吃完離開。
陳叔卻在這個時候發話了。他看著猛夾青菜的吳時來說,侄仔,你為啥不夾狗肉?是嫌你陳叔那天殺狗殘忍嗎?
吳時來沒想到陳叔會問他。他還沒想好該怎么回答呢,陳叔又好像自言自語一般繼續說了下去。我怎么會殘忍呢?我要是殘忍又怎么會落到這步田地?我殘忍怎么會把狗給你?
吳時來聽明白了,陳叔的意思是,都是因為在狗肉店那一晚,吳時來不讓他殺狗,他心軟了,這才會犯事,這才會來這里落難的。要是他當初把狗殺了,就沒這些事了。
其實陳叔只是想提醒一下吳時來,他來他們家避難,是因為他們家有應該接納他的理由。但吳時來不這么想,他以為陳叔在責怪他,都是他害陳叔殺人的。
吳時來哪能受得了這么大的冤枉,他委屈極了。他什么都沒干,怎么就成殺人的罪魁禍首了?吳時來這樣的人,想憤怒的時候總是不合時宜地變成委屈,但受委屈的時候,偶爾也會變成憤怒。他心中升起一股邪火,說,你把狗給我?那狗呢,狗在哪?
吳時來問完也不敢看陳叔,只是做出一副倔強的樣子,扒拉著他的米飯。
陳叔這時候正夾起一塊狗肉呢,吳時來的問題讓他的筷子不由得停在了空中,那塊香噴噴的答案懸在鍋上,叫他的臉漲得通紅。他把肉往鍋里一扔,說,那你吃沒有?第一條狗你吃了沒有?吃的時候一頓不落下,吃完覺得我們殺雞殺狗殘忍了?
吳時來被問住了。他的臉也紅起來,支支吾吾了一會兒才說,第二條我沒吃。
陳叔冷笑著說,你沒吃對啊,應該啊,你什么都不干,為什么吃?我殺的狗,你爸殺的鴨,火是我們生,飯是我們煮,我們做的飯為什么給你吃?你睡在那里什么都不做,為什么要跟來吃?
吳時來的臉更紅了。
陳叔又怪腔怪調地說,厲害啦,還沒有上大學就成城市仔了,還要我們農村人伺候,不然都不會吃飯了。
吳時來小聲說,我不是城市仔。
陳叔說,又不是了?我還以為你是大少爺呢。
陳叔故意把這話說得輕蔑。在他們頭上,是這間屋子的房頂。頂上的瓦片有許多漏空的地方,被蓋上一層彩色塑料薄膜當作補丁。在這樣的屋頂下,“大少爺”三個字顯得格外諷刺。
吳時來說,你才是大少爺。
陳叔這時看到了門外的吳老爹,他已經抓住了那只鴨子,正重新給它捆腳。前幾日吳老爹就跟陳叔解釋過吳時來和鴨子的事,現在這鴨子又讓陳叔有了一個很及時的靈感。
陳叔說,你爸又要殺鴨了,你去幫他殺唄。
吳時來不說話了。
陳叔說,還不是大少爺?這點活都不做。
吳時來說,殺就殺。但說完了,吳時來還是不動,直到父親拎著鴨子朝屋里走來。父親大概是怕鴨子又胡亂掙扎飛到什么地方,想干脆扔到屋里。
陳叔看著一動不動的吳時來,冷笑一聲,重新夾起了那塊狗肉。
這聲冷笑砸進吳時來耳朵里,令他站了起來。他從吳老爹手中奪過了這只鴨子,向外走去。吳老爹說,吳時來,你做哪樣?
吳時來用一種幾乎是悲壯的聲音說,我殺鴨,陳叔叫我殺。
吳時來捏住鴨子的翅膀根部,再把鴨頭往后一掰,那彎曲的脖子就暴露在他面前。吳時來沒有躲,他的心臟怦怦跳,但他強迫自己的腦袋和手都留在應該停留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幻覺,他覺得自己的腦袋正在不受控制地發抖,就像冬天被丟進冰水里那樣。
刀刃靠近鴨脖子的時候,吳時來意識到發抖并不是幻覺,他已經看到了自己抖動的鼻尖。刀離得越近,他的腦袋就抖得越厲害,幾乎要搖起頭來了。但他依舊割開了那條細細的、彎曲的脖子,讓血都流到下面的碗里。
鴨子被切斷的氣管一張一合,血越流越少,鴨子卻沒有像吳時來想象的那樣拼死掙扎。它幾乎沒怎么反抗,只是在血流盡之前用力扭動了一下身體,就不動了。過程容易得有些意外。
吳時來端起那碗鴨血,好像已經做了無數次那樣,熟練地往碗中倒進醋壇里的酸水,再在雜草叢里扯了把薄荷,剁碎,跟姜絲、蔥段一起放了進去。這叫鴨醬,是壯族人吃鴨子時最寶貴的東西,煮熟的鴨子就蘸著這碗生血吃,酸甜開胃。吳時來聞著那股香味,咽了咽口水。他發現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不發抖了。
吳時來把那碗鴨醬放到飯桌上,看了陳叔一眼,他覺得自己贏了,殺個鴨子不過如此,沒什么大不了的。
這個時候,吳老爹笑瞇瞇地走了進來。他當然要笑,他變成鬼以后的日子忽然又有著落了。吳老爹對陳叔說,厲害咧,我打他兩回都沒用,你一來他就不怕殺鴨子了。
陳叔也笑了,笑的時候瞟了一眼呆站在旁邊的吳時來。
吳老爹也轉向了兒子。他說,好呀,好呀,我就知道我的好兒子肯定能克服的,大學都考得,鴨子還殺不得咯?你看,你看你殺得多好,這個鴨醬做得多好,馬上比你老子還要厲害了。
吳老爹喜笑顏開,吳時來卻蒙了。他這個呆子,他以為他和陳叔斗氣斗贏了。他忘記了,他和陳叔都不是這里的主人,他爸才是。比賽怎么能把裁判給忘記了呢?
吳老爹并不知道陳叔給吳時來判了負,還以為自己給吳時來頒了個金獎呢。這樣還沒完,陳叔還想乘勝追擊,解決吳時來這幾天的不懂事。
那是晚飯后的事情了。吃完晚飯,陳叔要洗澡。他旁若無人地在原地脫光了自己,就這么在鋁桶邊洗了起來。他左手拿起葫蘆瓢往脖子上淋水,右手就開始在襠部猛搓。
吳時來別過臉去,吳老爹卻不給他這個機會。吳老爹在屋里呼喚吳時來,遞給他一個袋子說,給你陳叔拿去,他昨天叫我去街上幫他買的,被你鬧得我后來忘記給他了。
山里人沒學會直接說對不起。兩個人要是鬧了矛盾,誰主動跟對方搭個話遞個煙,就算是給對方認錯了。吳老爹其實就是讓他去認錯,吳時來卻說,你買這些他給你的錢,還是你自己的錢?
吳老爹瞪了吳時來一眼,說,你讀書讀壞腦子了,讀得不像個男人了。男子漢大丈夫。我怎么養出你這么小氣的兒子來?
吳時來不敢說話了。他的手臂上全是昨天被木棍抽過的條紋,像一匹紫紅色的斑馬。他媽的,算了,算了,反正陳叔馬上要走了。吳時來接過了袋子,悄悄往里看了一眼,是新的牙刷和毛巾。
吳時來汗毛倒豎。他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陳叔不會是想一直不走吧?
第二天,最后那條狗不見了。
吳老爹把吳時來從床上拽下來,拖到空空蕩蕩的半截狗繩面前問他,你想怎么樣?
吳時來說,什么怎么樣。
吳老爹說,我就問你,狗呢?
吳時來說,不知道。
其實他當然知道,狗是他弄沒的。雖然這樣會招來更狠的一頓打,但他這個時候也不在乎了,他覺得陳叔繼續住在這里,一定會有比這更可怕的事情發生。陳叔不是死前要吃一頓狗肉嗎?現在狗沒有了,他沒道理再待下去。
狗不見了,吳老爹只能打吳時來。他以為這是吳時來對他的報復,因為前晚他打了吳時來一頓。
吳老爹這次不光用上了木棍,還用上了拳頭和腳。大人打孩子的時候,拳頭是最危險的武器。用棍子打人的時候,大人們都會收住一點力氣,但用拳頭的時候,他們很容易忘記拳頭也是可以打死人的。
吳老爹邊打邊問,你把狗藏哪里了?
吳時來說,跑了。
吳老爹說,你給我找出來。
吳時來說,跑了我怎么找?吳時來鼻涕眼淚滿臉流,嘴里的血讓口水變得黏稠。他感覺再打下去他真的要死了,但是求饒沒用,吳老爹直叫他把狗找出來。
吳老爹說,你有沒有良心?
吳時來說,我有沒有良心他也不能一直躲在我們家啊。
吳老爹罵道,什么叫躲?
吳時來豁出去了,他大吼道,他這樣一直在我們家待下去就是躲。狗都沒了,他還在這里?你覺得他會走嗎?
吳老爹不說話了。
吳時來的大吼和吳老爹的沉默陳叔肯定都聽到了。吳時來特意壓住了哭聲,他也感受到了吳老爹的沉默,他有意要讓這聲沉默被陳叔聽得更清楚一些。
吳老爹才是裁判。吳時來不會每次都忘記這一點的。
中午,吳老爹殺了園子里的最后一只雞。
我下山去買菜,不然沒東西吃了。吳老爹吃午飯時說。沒了狗,接下來兩天的肉食就得他下山去買。糧食也剛好吃完了,家里的玉米餅和大米都見了底。他一邊說一邊從襪子里掏出一個紅紙包,打開來,是一沓五塊、十塊的紙幣,壓得實實的。他把它們展開,就在餐桌上慢慢地數起來。
狗雖然是免費的,但每次他都要搭進去幾只雞鴨,這幾天已經吃得他心疼不已了。又不是過年,哪有頓頓吃肉的?而且他吃得也不開心,好像陳叔才是主吃的那個人,他們倆只是陪吃的。
那可是他的雞鴨呀,現在,他的雞鴨也沒了。
吳老爹數錢的時候,陳叔吃肉的嘴慢了下來,眼睛悄悄地觀察著吳老爹的表情。吳時來發現了這個細節,他抓住機會說,我也一起去買菜。
吳老爹顯然怒氣未消,呵斥說,你去什么去?吃屎你去嗎?
吳時來答了一句很妙的話:我怕。
吳時來想,要么陳叔意識到自己該走了,現在就請辭;要么他們買菜回來,陳叔已經逃了。那是陳叔自己信不過他們,不關他們的事。吳時來覺得這個局面好極了。瞧瞧這個聰明腦袋瓜,這個能上大學的腦袋瓜,它輕輕松松就解決了問題。
可現實卻不如吳時來所想。他哪里知道陳叔還留有后手呢?陳叔把手揣進衣兜里,拿出來一個東西,拋到了吳老爹面前的桌上。
你去的時候順便幫我個忙。陳叔說。陳叔的話是跟吳老爹說的,眼睛卻看著吳時來。
那是一個薄薄的本子,里面寫著數字。
陳叔說,這是我在店里打工十年存下來的三萬塊錢。現在沒用了,你去都取出來吧。幫我料理完后事,剩下的都是你的了。
吳老爹茫然地點點頭。
陳叔想了想,又說,你見過存折嗎?
吳老爹搖頭。他當然沒見過存折,但他知道這就是錢。整整三萬塊。林子里的杉樹,長到三十圍,他表哥就能賣三千。十棵這樣的大樹才能換來三萬。而這么大的樹,要長三十年。現在這個豬肝色的小本子里可是整整十個三十年啊。
吳老爹還是自己下山了,把吳時來留了下來。實際上,吳時來并沒有提出異議。他也被那個存折弄蒙了。他敢說連陳叔自己都沒見過三萬塊錢是什么樣子——連那個被殺的狗肉店老板可能都沒見過三萬塊錢放在一起是什么樣子。
吳老爹走前把吳時來單獨叫到一邊,把口袋往下扯了一點,露出存折的一個角,訓斥說,你看到沒有,要是都像你這樣,陳叔還會把這個給我們嗎?我告訴你,都成你這樣的人,人家就是把這三萬塊藏在身上,跟他一起被槍斃,埋進地里臭掉、爛掉,也不會拿出來給我們。你學知識不要學到忘記怎么做人,這下懂了嗎?
吳老爹沒有再說別的,徑直下山去了。他不必叮囑吳時來該怎么做。哪怕是一頭豬,也會在三萬塊錢面前長出五根手指頭來,去為這個客人端洗腳水。
陳叔勝利了,他不光折服了裁判,還折服了對手。當吳時來回到屋里,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做什么時,陳叔就提起刀,走出去了。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陳叔才提著刀重新出現。他把刀插在地上,坐到了火塘邊。吳時來想,這把刀是他帶來的那一把嗎?這些天他殺雞宰鴨用的哪把刀?但吳時來沒把這些問題說出來,他只說,我爸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回來,我先蒸個玉米餅好嗎?
吳時來發現自己也不很在乎刀的問題了。大不了是沾著老板腦漿的刀,反正用之前也洗過了。有三萬塊錢的人,會用臟的刀切自己要吃的東西嗎?不會的。
陳叔說,我不愛吃玉米餅。
吳時來說,那你餓了跟我說,我再煮給你。
陳叔說,你的狗可真難找,我轉一圈連個腳印都找不見。
吳時來說,你休息,我去找,找見了我叫你。
陳叔說,不用了,你去睡覺吧。陳叔說這句話的時候口氣毋庸置疑。
這個時候才下午三點多,陳叔不知道為什么要讓吳時來去睡覺。這個時候睡覺不合理,但對吳時來發出不合理的命令,看吳時來遵從不合理的命令,讓他感到舒服。
吳時來乖乖去躺著了。陳叔哪里知道,他這個隨便的命令會要了他的命呢?
這天夜里,吳時來醒了兩次。
第一次,是他被陳叔做飯的聲音吵醒,打開門,見到陳叔在蒸玉米餅。吳時來也餓了,但陳叔沒有請他一起吃,只是問他,你爸怎么還不回來?吳時來說,不知道啊。陳叔焦躁地說,又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就繼續回去睡你的覺吧。
第二次,是他后半夜去尿尿,卻被陳叔攔住了。陳叔是從坡后突然冒出來的,問他要去哪里。吳時來說,我去屙尿。吳時來說完就看到了鋪在地上的涼席,于是問陳叔,你怎么搬到外面睡?陳叔說,屙尿就屙尿,不要問那么多,尿完快點回去。
吳時來不敢忤逆他,趕緊撒完尿回房間了。
吳時來不知道,陳叔其實是害怕了。
雖然他怎么想都覺得吳老爹不會把警察招來,可他還是不敢睡在屋里,干脆在石坡背面躺著,路上要是來人,他能早早察覺。蚊子咬得他睡不著,他一直胡思亂想。
不知道外面有沒有發通緝令。有的話,街上肯定貼著。吳老爹到街上去買菜,一眼就會看到。自己會被懸賞多少錢?肯定沒有三萬塊。
吳老爹會不會覺得,拿這三萬塊有風險,不如拿賞金安穩?吳老爹會不會一直在猶豫?他下山前對吳時來說的話,會不會是如果晚上他沒回來,就讓吳時來偷偷跑出去找他?
陳叔想來想去,最后悄悄走到吳時來門口,把外面的插銷插上了。
陳叔不知道的是,吳時來沒睡著。他餓了,連玉米餅都沒吃呢。陳叔在外面鎖門的時候,吳時來聽到了聲音。過了好一陣,他才試著去推,推不動。他加大力氣推,木頭插銷發出吱呀一聲,嚇得他立馬松手跑回了床上。他發現自己被關起來了。
為什么把他關起來?吳時來開始胡思亂想。
他先想到了白天陳叔出去找狗的事。陳叔真是去找狗嗎?父親一走,陳叔就提著刀出去了,過了很久才回來。現在都后半夜了,吳老爹沒道理現在還沒回來。到底怎么了?三萬塊取到了沒有?
吳時來不知道吳老爹已經被抓了。
吳老爹取完錢,還沒走出銀行多遠,就被幾個警察按在了地上。他喊,抓我干什么?我沒犯法!
警察說,你不知道你犯法了嗎?
吳老爹說,我犯什么法?
警察說,那你知道他殺人了嗎?
吳老爹說,那是他殺的,我那時候在家里,關我什么事?
吳老爹還要爭辯,警察嘆了口氣說,你窩藏殺人犯,還不知道自己犯法了。
吳時來和陳叔哪里知道這個情況。天亮以后,吳時來聽到門外插銷輕輕響動,又過了一個小時,他才假裝不知道門被鎖過,起身出門。陳叔正坐在火塘邊。他又蒸了玉米餅,最后一個餅也被他吃了。
屋里徹底沒了食物。兩個人就在屋里坐著。
我爸還沒回來嗎?吳時來明知故問。
誰知道去哪了呢。陳叔說。這個時候他已經放心很多了。既然頭一晚上沒有人來抓他,那應該就是發生了別的事情。
但吳時來不這么想。他餓得肚子都在微微發抖。父親拿了陳叔的三萬塊不回來,陳叔不該這么冷靜。吳時來想,陳叔是一個不想死的人,想死他就不會躲這么久了。他要是不想死,他就需要錢,那他就不該把三萬塊交給父親。
其實陳叔哪里想得到那么長遠。他每分每秒都在緊張中等待,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吳時來忍不住一直去想那個可怕的念頭:如果他殺了父親呢?那他不殺自己,是在等什么?
是了,他是在等自己餓得沒有力氣。
這個念頭叫吳時來緊張,他不知道會不會是這樣。想了半天,他只好開口說,對了,我想起一件要緊事。
陳叔抬起眼看他。
吳時來說,我辦了助學貸款,鄉干部要帶戶籍警察來入戶調查家庭情況的,好像就在今天。
陳叔玩味地看著他,說,你確定是今天?
吳時來做出思考的樣子說,對,應該就是今天,怎么辦呢?
不怎么辦。陳叔聽完,盯著吳時來看了半天,才低頭去撥弄火塘里的炭灰,緩緩開口。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就像法官在宣布結果。不怎么辦,你記錯了,不是今天。
陳叔當然能看出來吳時來拙劣的謊言。但他以為吳時來是想嚇唬他走。其實他已經決定要走了,不能等了,一是這里已經沒有吃的,二是吳老爹遲遲不回來,就算是發生了交通事故,也會有警察過來找家人的。不管怎么樣,他也得先離開這里。
可是他還沒想好怎么走、往哪走,眼角就傳來一陣劇痛,接著視線就被一股紅色糊住了——吳時來突然拿起凳子砸了他的腦袋,然后撒腿往外跑。
陳叔大罵一聲就捂著眼睛往外追。他來不及想到底發生了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他只覺得不能讓吳時來跑掉。
其實吳時來只是被陳叔強硬的態度嚇到了。警察要來入戶調查,他一個殺人犯怎么可能不怕呢?他已經決定要殺自己了,警察來以前他就要動手。
他不是真的要給我們三萬塊。就算他真的要被槍斃,也沒道理給我們,父親說了,他都是要死的人了。要死的人才不會管別人。如果他還不想死,就會把這三萬塊搶回來。他一個人打不過兩個人,所以先把父親單獨支走,等殺了父親,拿到錢,再來殺自己。
吳時來覺得一切都講得通了。吳時來一咬牙,舉起屁股下的凳子。
吳時來沒能跑很遠。他剛跑到運木頭的路上,就被地上的樹藤絆倒了。身后的陳叔立馬壓在他身上,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吳時來絕望了。他胡亂掙扎,以為自己就要死在這里,沒想到卻很順利地把身子翻了過來,又很順利地推開了陳叔——他用手掌托住陳叔的下巴,就這么伸長手臂往上頂,陳叔的脖子就像待宰的鴨脖子那樣向前凸出來。陳叔一口氣喘不上,手就松了。
就這么一下,他就順勢騎到了陳叔身上,反過來掐住了陳叔的脖子。這個過程太順利了,陳叔和吳時來顯然都愣了。吳時來沒想到自己力氣原來這么大。他好像才發現,其實陳叔的頭頂還不到自己的肩膀高。陳叔伸手反抗,一通亂打,卻根本夠不著他的腦袋。陳叔后背貼著地,手肘沒辦法往后拉,想前后捶他也使不上力,只能左右揮舞雙臂,像一只被摁住的雞在撲扇翅膀。吳時來餓了一天,卻還是很有力氣,甚至可以放開一只手。
恐懼散去后,吳時來只剩下和恐懼一樣失控的憤怒。他用一只手死死掐住陳叔的脖子,用惡狠狠的聲音說,存折在哪里?
陳叔一邊奮力掙扎,一邊用被緊緊掐住的喉嚨說,什么存折?
吳時來不吃這一套,他的拳頭立馬朝陳叔臉上砸去。他嘶吼,存折呢?
存折呢存折呢?
存折呢存折呢存折呢存折呢存折呢?
陳叔覺得自己的鼻子已經歪到了一邊,眼球也好像要爆掉了。但他好歹是個屠夫,竟然狠下心來,在下一個拳頭到來時張開了嘴。很難說是誰進攻誰,吳時來的手和陳叔的牙立馬血流如注。
吳時來一吃痛,忍不住松開了陳叔的脖子,哀號著握住了被咬傷的手,接著就被躺在地上的陳叔一腳踹翻在地。陳叔掙扎著罵道,存折在你爸那里,你問我?
吳時來看陳叔又要站起來,慌張和憤怒讓他顧不上疼痛,背貼著地就狠狠踢了陳叔幾腳。
他哪里注意得到陳叔后面是懸崖,他只知道自己踢了幾腳,好像是踢在了腿上,然后就聽到陳叔輕輕發出一聲贊嘆一樣的“啊”,從他眼前消失了。
吳時來緩了半天,爬到懸崖邊上伸頭看,可是半個人影都看不見。他想到陳叔說的存折在他爸那里。他腦子有些亂。但是他現在不管那么多,朝下面啐了一口。
他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你以為我是什么人?
懸崖下面,小環江靜靜流淌。
吳老爹夜里才回到家。
鄉下嘛,自然都是些不著調的村寨人,管理這些人的警察還不是從這些人里來的。于是這些警察慢吞吞地審了吳老爹一通,把情況上報到鎮里,就去睡覺了。第二天早上,鎮里的派出所把情況報到縣城。半小時后,縣公安局的人風風火火趕到了鄉里。當時是白天,他們聽說逃犯在山上的森林里,非常容易逃脫。于是帶隊的局長決定等到夜晚再悄悄上去,免得驚動了犯人,逃進深山里。搜山不難,山里有的是閑得發慌的熱心群眾,可是犯人那里還有個孩子。
你糊涂啊。局長對吳老爹說。
吳老爹雙手被銬著,眼淚也流了下來。見到了這么大的陣仗,他才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這個時候他已經知道后悔了,可有什么用呢?
夜里,警察不打手電筒,靠月光和吳老爹帶路,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堵住了山上各個隘口,又悄悄圍住了房子。
吳老爹的手銬被解了下來。他努力做出自然的樣子,提上幾個裝滿食物的塑料袋,向屋子走去。隔著窗子,能看到屋里火光還搖晃著,火塘上肯定正在燒飯。
他預想,他進去以后會看到吳時來和陳叔坐在火堆邊。他會叫吳時來過來幫忙拿東西,然后說些讓陳叔放松警惕的話,等吳時來走到身邊,他就拉起吳時來往外跑。他的心怦怦跳個不停。
他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火塘邊只有吳時來一個人。鍋里是半只狗,剩下半只,有一些在吳時來的碗里,有一些成了地上的骨頭。吳時來不會做菜,他只能用白水煮了,在案板上一塊塊削下來吃。
吳老爹鬼使神差地沒有問陳叔在哪兒。他愣愣地站在門口問,你從哪里找回了狗?
狗是吳時來從蓄水池里拖出來的。前幾天,在他決定把狗丟掉之前,他就想到了他們要去找。狗在山里找不到吃的,很可能會回來。吳時來拽著狗繩的時候,刻意顯得粗暴,他希望狗會抗拒,這樣他心里就好受一些。但狗依舊沒有抗拒,它加快了腳步跟上吳時來。吳時來看著這條會下跪的狗,嘆了一口氣。他想像前幾天喂它時那樣摸摸它的腦袋,但他最終沒有那樣做。誰讓你是這樣的狗呢?如果你是一條會咬人的狗,一條會逃跑的狗,那我就會狠狠給你一腳,你就會跑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了。你偏偏是一條連火鉗都不會躲的狗,要不是我,你是第一個死的。吳時來把狗拉到了蓄水池邊。
在那個深夜,為了不讓陳叔有理由繼續待著,吳時來悄悄打開蓄水池的蓋子,把狗推了進去。里面的水很滿,蓋子一蓋,它根本沒有空間把頭伸出來。它就在那里面悶聲淹死了,一點動靜也沒有。找吧,你們找吧。吳時來看著蓄水池的蓋子想。
要不是水池里泡著這條狗,吳時來真的要餓死了。但吳時來顧不上這個,他連嘴里的肉都來不及咽下去,就問吳老爹,錢呢,你取回來了嗎?
接著,他看到了沖進來的警察。他剛要站起的身子又坐下了。
警察三三兩兩地在屋子附近搜尋。據說殺人犯昨天夜里悄悄逃跑了,他們只能試著找找他有沒有留下蛛絲馬跡。
陳國強要是先把錢給了你們,后殺人,這個錢就算他送你們的。但現在他是逃犯,這是逃犯給你們窩藏他的酬勞,知道嗎?局長坐到吳時來身邊,對他說。吳老爹就站在他們身后。
我們沒有窩藏。吳時來說。
你說這些沒用,你爸筆錄都寫了,不是窩藏他給你們錢做什么呢?現在已經不是錢的問題了。你滿十八了嗎?滿了你也要坐牢的。
吳時來說,他威脅我們的,難道給了錢,威脅就不是威脅了嗎?
局長看到吳時來臉上一塊塊的瘀青和傷痕,說,他打你了?
吳老爹在旁邊不說話。這都是他打的。但是現在他決定一個字也不多說,吳時來說什么就是什么。
局長又問,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脅迫你們了?
吳時來說,不然他帶著刀過來做什么呢?
這話把局長和吳老爹都問住了。是啊,不然他帶著刀過來做什么呢?
局長這才想到了狗肉店的兇殺現場,那把怎么也找不到的作案工具。
找不到作案工具可是大麻煩。局長趕緊問,那陳國強的兇器呢?放哪兒了?
吳時來不說話,他把自己面前那一大塊還沒切的肉慢慢切成片,又把刀在衣服上擦拭干凈,然后才雙手將那把鋒利的斬骨刀放到了局長前面的空盤子上,擺得端端正正。
局長一時反應不過來這是什么意思。吳時來卻拿手指夾起一片肉,放進嘴里,一邊吃一邊死死盯著局長疑惑的眼睛。
吳時來吃了死狗的肉。他現在什么都能吃了。油脂從他不停咀嚼的嘴里溢出來,一滴一滴順著下巴滴下,落到土里。啪嗒啪嗒的聲音,就像他在池邊拎著濕漉漉的狗尸,水不停地滴到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