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天臺山頂南端，只見太陽一會兒透過灰白的云層光射山川大地，一會兒撥開云團高懸藍天普照光輝。山的東側，一條河寬衣博帶地從容向南延展，那是黃河；黃河對岸，是層層疊疊、起起伏伏的山，那是山西的呂梁山。山的西側，一條河細腰帶一樣亦向南流淌，然而是湍急而去的，轉過一個小山頭即扎入黃河的懷抱，這是窟野河，發源于內蒙古鄂爾多斯沙漠，流經伊金霍洛旗和陜西府谷縣境后來到這里 ——神木市天臺山腳下沙峁頭村。眼前一派壯闊的景象，讓我不由心中在喊：大美天臺，神奇神木……

是的，誰能料想，此刻的天臺山上如此春色動人，天空云開日出，大地與河流泛著金光。而昨日飛機降落神木的鄰居內蒙古鄂爾多斯的機場，正值揚沙天氣，才是正午剛過時分卻已天昏地暗，沙塵漫空，氣溫零下2度，西風6級，空氣污染指數（AQI）達嚴重污染級的439。從鄂爾多斯市的烏蘭木倫鎮進入神木市大柳塔鎮，天還是一樣的天，風沙還是一樣的風沙。進入店塔鎮區，眼見三月的楊柳尚未返綠，唯有松樹青青。到達神木市區，看到粉紅桃花點綴于一棵棵青松翠柏間，然天空有太陽而無云彩，乃因沙塵蔽天。大家謔稱此行是“采風又采沙”。而僅僅是一夜之間，神木竟已風煙俱凈，天山共色，昨日之沙飛塵舞，翻疑是夢中。

天臺山為廟宇薈集之地，南山主要是佛教的崇峰寺，北山諸神殿，主要是道觀。崇峰寺創建于1500多年前的北魏元宏太和年間，北山諸神殿始建于500多年前的明代成化年間。天臺山上，崇峰寺與諸神殿歷經風風雨雨，飽覽滄海桑田，始終南北相望，互成奇景。佛道同處，和諧共融，中華文明的包容性，在神木天臺山又得一見。

天臺山并不為神木所獨有，國內尚有多座山以天臺命名，浙江臺州，四川成都、廣元，貴州安順，甚至陜西漢中等地都有天臺山，其中聲名最著者為地處寧波、紹興、金華、臺州四市交界地帶的浙江天臺山。浙江天臺山亦有“佛國仙山”之稱，是佛教天臺宗和道教南宗的發祥地，還是《徐霞客游記》的開篇所記之地。東漢劉晨與阮肇入天臺山采藥，遇姿質妙絕兩仙女，邀至家中，食胡麻飯，行夫婦之禮。仙女言聲清婉，令人忘憂，二人半載還鄉，子孫已歷七世。后重返天臺山尋訪仙女，行跡渺然……源自六朝志怪小說的這一神話，成為中國古代文學引用最多的經典傳說之一，陶淵明、李商隱、劉禹錫、元稹、歐陽修、蘇軾、元好問、王實甫、湯顯祖、孔尚任、趙翼、蒲松齡、蓸雪芹等的創作都受到這一神話的影響。王實甫的雜劇《西廂記》“我這里軟玉溫香抱滿懷，呀，阮肇到天臺”、湯顯祖的傳奇劇《牡丹亭》“一徑落花隨水入，今朝阮肇到天臺”唱段，尤其深入人心。

然而，神木天臺山亦有別具一格的傳說。云天映照下，兩塊相互靠近的巨石，如同一男一女在深情對視……兩塊巨石被神木人稱為“情侶石”，源于這樣一個傳說：古時天臺山下一員外之女尚琴娥，與家仆高愛郎相愛，然員外將琴娥許配給溫姓大戶一花花公子，琴娥誓死不嫁，其父每日脅逼，琴娥痛苦不堪，遂于一月暗之夜約高愛郎私奔上至天臺山頂，兩人抱頭痛哭，決心為愛殉情，恰遇道教丹鼎派祖師呂洞賓游此，呂洞賓感兩人之真愛，乃引領其進入仙境，并點化這對情侶為石，以斷其家人尋覓之路……“情侶石”之傳說，內含打破階級藩籬、追求人格平等與愛情自由的隱喻，與浙江天臺山之劉阮神話各具美與善的永恒價值。

壯美的自然風光，神秘的宗教文化，還不是神木天臺山的全部風貌。位于北山與南山之間的劉志丹東渡紀念碑和紀念館，定格著天臺山的紅色歷史歲月。劉志丹，陜西保安縣（今志丹縣）人，是西北紅軍和西北革命根據地的主要創建人之一。劉志丹192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曾奉黨的命令，進入黃埔軍官學校學習。1935年9月成立的中國工農紅軍第十五軍團，劉志丹任副軍團長兼參謀長。同年秋天，劉志丹在“肅反”中受到誣陷，被捕關押。中共中央長征到達陜北后，劉志丹獲釋。1936年3月，時任紅二十八軍軍長的劉志丹奉命率軍參加東征戰役，在天臺山強渡黃河，攻克山西興縣羅峪口鎮敵軍。4月，在山西中陽縣三交鎮的戰斗中中彈犧牲。中共中央為其在瓦窯堡舉行追悼大會，毛澤東題詞：“群眾領袖，民族英雄”。同年6月，中共中央將保安縣改名為志丹縣。

烈士已去，遺響不絕。劉志丹的傳奇故事在陜北大地廣為傳揚，聽說陜北至今流傳100多首歌唱劉志丹的信天游。劉志丹的事跡還被推介國外。美國著名記者埃德加·斯諾在其長篇紀實《紅星照耀中國》一書中，把劉志丹稱為“現代俠盜羅賓漢”。神木天臺山劉志丹東渡紀念館的展覽如此敘寫劉志丹生命的最后時刻：“1936年4月14日在攻打山西中陽縣（今柳林縣）三交鎮戰斗中壯烈犧牲，時年33歲。”當代各種關于劉志丹的生平介紹，亦是大致如此表述。然而斯諾在其書中是這樣寫的：“他（劉志丹）在1936年3月領導突擊隊襲擊敵軍工事時受了重傷，但紅軍能夠渡過黃河靠他攻占那個工事。劉志丹被送回陜西，他雙目凝視著他幼時漫游的心愛的群山，在他領導下走上他所堅信的革命斗爭道路的山區人民中間死去”（埃德加·斯諾《紅星照耀中國》全本，董樂山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2021年第10次印刷）。《紅星照耀中國》英文版1937年10月在倫敦首次出版，或許是受限于當年的采訪條件，斯諾關于劉志丹犧牲情形的說法并不準確，但字里行間流露著他對這位描寫對象的濃深的崇敬之情。

高家堡鎮石峁村，山山峁峁間亦奔涌著兩條河——黃河一級支流禿尾河及其支流洞川溝。兩河交匯的臺塬之上，乃石峁遺址，此為神木的又一神奇，屬新石器時代晚期至夏代早期遺存，是國內已發現的規模最大的史前石筑城址。徘徊于石砌城垣筑成的石峁城遺址，觀看護墻、城門、甕城、角臺、馬面、墩臺等遺址，在位于遺址西南的石峁博物館里細覽遺址出土的石雕、石刻、石器、海貝、骨器、玉器、陶器、彩繪壁畫……一座初建于距今4300年前后、沿用至距今3800年前后的石城，一個河套地區和黃河中游的區域性政權統治下的繁榮景象，在我的懸想中竟漸漸清晰起來。有學者認為，石峁古城所顯示的龍山時期北方社會和文化的發展程度的比較分析，已然在相當程度上顛覆了傳統認識，極大豐富了中國文明形成過程的細節。石峁遺址2013年入選中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世界十大田野考古新發現和21世紀世界重大考古發現，其來有自。

漫步在神木的城鎮、鄉村、山峁、河川和草甸，感受神木大地的氤氳氣息，我想到神木地名的起源。神木于唐、五代和北宋屬麟州，于南宋時先淪沒于金，后又被西夏占據。金興定初年（1217年）又為金克復，立神木寨于麟州故址。州城外有神松三株，大可三人合抱，因以名寨，神木之名由此起始。神木寨置于葭州領轄，之后又沒于夏。元朝將神木寨升格為神木縣，之后歷朝沿襲至當代。2017年國務院批準撤銷神木縣，設立縣級神木市。歷史上曾多次為少數民族政權所統治的神木，顯明地蘊涵著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歷史基因……我還想起海峽對岸臺灣阿里山的神木。22年前，即2003年的暮春時節，在阿里山的神木車站東側，我看到了“阿里山神木”。阿里山神木樹圍約23米，需十幾人才能合抱，據推算已有3000多年樹齡，大約生于周朝周公攝政時期，故又被稱為“周公檜”。在當天的日記里，我記道：“游阿里山。感覺不如大陸的山岳雄偉。不過，一至今3000年的神木（紅檜）甚令人吃驚。”阿里山神木1956年因雷擊而主干折斷，不久枯萎，傾倒的樹身橫置原地，成為供人瞻仰的景觀。然而悠久的年輪、樹梢仍生長著的蒼翠的分枝、“周公檜”別稱所標志的歷史記憶……使它與陜西的神木，成為我心中一個糾纏一起的意象……

“正月里盼到冬/臘月里盼到春/灰不沓沓月兒下照影影/黑夜里盼天明/盼成個樹人人/盼的腳地扎下了根/盼的我淚花花結成冰/割的我就臉蛋蛋疼/哎嗨嗨/哎嗨嗨/我說八月十五九月九/掙多掙少你往回走/你二月出門時樹生芽/樹葉葉落光你回不了個家/哎嗨嗨/哎嗨嗨……”

臨別神木的前一晚，當地男女兩位民歌手給我們一行人上了一道“陜北民歌大餐”：《上一道坡坡下一道梁》《不爭氣的褲帶解不開》《難活不過人想人》《哥哥不是人》《看誰都不如你》，一首首含愁帶笑，一句句意切情深，歌聲時而高亢，時而低婉，最后這首《為甚不回家》，尤為觸動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