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秀道智簽合同
一個月到了尾聲,似乎是轉眼間的事兒。河岸邊依然沒有綠意,大地也沒有完全熱鬧起來,天氣倒是日日晴朗,正午時分尤為暖和。這時候,大家都會集聚在小二樓對面的小賣鋪門前,透透氣,說說話。話題除了增產增收,最多的便是城里的熱鬧世界。我也會參與其間,偶爾發聲。不過這樣的時間不長,太陽一轉身子,狂風就會席卷而來。狂風將大家趕回家后,巷道就空了。
也是在這個時候,旺秀道智的身影總是準時出現在巷口。他肩上挎著一個舊布包,邁著沉穩的步伐,穿過空蕩蕩的巷道,徑直去了龍布扎什家。我常從小二樓的窗縫里偷瞄,只見他輕敲龍布扎什家那扇斑駁的木門。一會兒,門開了,旺秀道智閃身而進。我猜想,他們的話題肯定繞不開青稞的收成,還有那些談了好久都談不到一起的合同。
風還在巷子里打著旋兒,卷起地上的塵土。唯有小二樓是清靜的,整個村莊的瑣碎事務都仿佛濃縮在小二樓上這間昏暗的屋子里。又一會兒,我聽到旺秀道智的高嗓門,他們肯定又談崩了。再一會兒,便聽不到任何聲音,外面的世界顯得格外寂靜。
也是在這個時候,旺秀道智一定會來小二樓的。
旺秀道智好幾日都不曾來小二樓了。也是因為我嘴欠,說了人家。他生氣,我也生氣,偏偏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一定是河畔邊寒風強勁,不能在柏木林里自由穿梭,日出與日落的漫長時間里,我有點無所適從了。
也是在這個時候,旺秀道智一定會來小二樓和我吵架。可是他沒有來。他要出遠門了。原本說好要去高山牧場的,看來又成了一句空話。
前幾個月他來村委會小二樓找我,讓我幫他訂票,說河北有家專門賣二手大型拖拉機的廠子。我建議他坐飛機,他偏偏要坐火車,說機票太貴,而且坐火車可以看一路風景。
我說,你買那么大的拖拉機有啥用?
販賣。旺秀道智說,一臺到手可以凈賺5000元。
我說,用處不大吧?
他說,很多人打聽,肯定有用到的地方。
我說,你是怎么知道拖拉機是哪家廠子的?
他說,從網上看的,合同都簽了。
兩周之后,旺秀道智給我打來電話,懇求我給他買張機票。他說,整整坐了21小時火車,腰都斷了。
我笑著說,不是一路要看風景嗎?
求求你了。他說,再貴也要飛回來。
幾日后,旺秀道智來村委會小二樓找我。一見我就露出天真可愛的表情,說,還是飛機好,“嗖”的一下就到了蘭州。天上的云彩綿得很——嘖嘖。
我將一口沒來得及咽下去的茶水全噴了出來。我說,你摸到云彩了?云彩沒有你說的那么綿吧?
他驚奇地看了我一眼,說,你也坐過飛機?
我說,坐過,也摸過云彩。
他問我,云彩綿嗎?
我說,你不是摸過嗎?
旺秀道智哈哈大笑起來。
拖拉機看得怎么樣了?我問他。
他說,東西確實好,但人家不包郵,拉到這里賺不了錢的。
不是簽了合同嗎?我問他。
旺秀道智嘆了一聲,說,撕票了。
撕票?你綁架人去了,還是看拖拉機去了?
呀,就是定金泡湯了。旺秀道智因為我的不理解而顯得很不高興。
那叫違約,不叫撕票。我說,違約就是不遵守合同條約的規定。
呀。他點了點頭,自言自語——是違約了。說罷后,臉微微泛出紅暈來。
就那樣,旺秀道智第一次和龍布扎什的合作以失敗告終。龍布扎什來找我訴苦,說旺秀道智太相信別人了,合同都沒看明白就敢按手印,定金還是他墊的,整整一萬塊,現在全打了水漂。這個旺秀道智,腦子里裝的都是糌粑糊糊。龍布扎什拍著張掉了漆的舊桌子,氣得臉像豬肝子一樣,滔滔不絕地訴說,合同,合同,好幾頁,誰知道上面藏了啥禍根,白紙黑字寫著,誰也抵賴不了,一萬塊呀……
龍布扎什說著說著,聲音忽然低了下去,滿是皺紋的臉皺得更緊了,眼神里全是心疼。我給他續了杯水,勸道,消消氣,旺秀道智和你搭伙做生意,都是為了賺錢,心是好的,就是太實誠了些。
實誠?龍布扎什猛地抬起頭,眼睛瞪著我,實誠當飯吃?我想著他念過書,腦瓜子靈著呢,誰知道……他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這次旺秀道智沒有去河北,而是去了康縣,之前我并不知道。
又是一份合同。旺秀道智似乎對簽合同特別感興趣,奇怪的是他似乎又不懂得合同的含義。他來找我,自然是為合同上的那些條文規定。旺秀道智雖然是村里唯一會解方程式的人,可他對合同上的條款及法律規定似乎一無所知。
不過旺秀道智的想法很好。他說,國家政策這么好,但我們一直坐等扶貧,就對不起國家的扶持。我們自身要有發展動力,要有發展思路。你們平常也是這么說的,不是嗎?
我突然臉蛋發燒,同時也笑著對他說,發展是對的,但發展思路更要對。
種木耳的思路,對不對?旺秀道智問我。
種木耳完全可以。你要種嗎?我問他。
合同都簽了。旺秀道智說,龍布扎什這次答應得痛快,沒有買拖拉機時的磨嘰。又說,下個月就開始修建大棚。
龍布扎什又入伙了?合同都簽了,你還來問我?我說。
這次一定能賺錢,龍布扎什也是聰明人。旺秀道智說,還有不懂的地方,就來問你呀。他們說一年能種出兩千多斤。真能種出兩千多斤,我們就真的富裕了。
你們村早就脫貧了。我說。
旺秀道智說,光脫貧不行,要真正富裕起來才行。
我認真幫他看了大棚修建合同與菌包訂購合同,都沒問題。一周后,村委會不遠處的一片空地里果然開始修建大棚了。一月后,大棚建成,上千個菌包也拉來了。再一月后,大棚里搭滿了鋼鐵架子,上面掛滿了菌包。后來大棚就成了河岸邊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這天,旺秀道智又來找我。他拉著臉,一進門就嚷,合同有問題。
我說,合同一點問題都沒有。
他說,合同上應該寫清楚一個菌包能長出幾斤木耳的。
我的頭“嗡”地響了一下,不知道該給他做怎樣的解釋。
誰敢保證一個菌包能長出幾斤木耳呀?我說。
沒有就應該加上,你就沒認真看。
我說,合同上已經保證所有菌包都長滿了菌絲,且產品合格。又說,給你打個比方,給你五顆豆子,我保證都能發芽,但怎么能保證這五顆豆子的產量呢?
應該要保證,否則怎么能富裕起來?他不停地嘟噥著。
種木耳不錯,這里的環境和氣候都適宜,不要擔心。我說,到時候我給你們幫忙。
你能幫什么忙?說不定越幫越忙呢。他依舊嘟噥著。
你們種出的木耳賣給誰呢?這才是你們應該擔心的。我說。
這么一說,他立刻表現出一臉茫然。
思路是對的,但所有事情切忌盲目簽合同,合同不會讓你們立馬富裕起來。我說,不過別擔心,到時候就找電商走貨,只要東西好,問題就不大。
他點了點頭,說,合同真能害人。
我說,合同不害人,盲目求富會害人。
這次他真懂了,還給我打了個比方,說,文明和富裕在不停裝修我們的房子,我們住在房子里也得跟著不停裝修自己的腦子,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我說,太對了,就是這個道理。
旺秀道智已經懂得了這個道理,只是可惜,他的心思不在大棚里。
村里人說他是老司機,只喜歡干本行。七月的某一天,旺秀道智將木耳大棚的所有股份轉讓后,就去了工地。他對我說,要去工地拉沙子,合同簽了。又說,干自己最拿手的工作,踏實,也有把握。
我贊同他的說法。可不明白的是他既然懂得生活中的許多道理,為何對合同如此鐘情?還有龍布扎什,他雖然成了木耳大棚的大股東,可他整天愁眉苦臉,看起來并不高興。
風不再在巷子里打著旋兒,風已經吹綠了河岸,吹綠了大地山川。小二樓不那么清靜了,整個村莊的瑣碎事務都仿佛濃縮在小二樓上這間屋子里。一會兒,是咨詢興辦家庭牧場的,一會兒,是咨詢開民宿的……我聽不到旺秀道智的高嗓門,我的世界顯得迷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