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下兒童文學創作中，現實主義作品占據重要地位。隨著媒介環境的深刻變革，當代兒童的生活體驗與精神世界正在發生前所未有的變化，這種變化呼喚著現實主義兒童文學創作必須直面時代發展對兒童成長的多維塑造。當代兒童的視野早已突破傳統的生活半徑，他們將目光投向更廣闊的社會與人生。現在的孩子在閱讀能力、閱讀深度與廣度上可能不亞于成年人，優秀的現實主義兒童小說創作，應當建立在對當下兒童需求與權利的深刻理解之上。本文以《本愛安娜》《白輪船》《老師，水缸破了》三部國外優秀的現實主義兒童小說為范本，結合國內三部兒童小說《戴小橋和他的哥們兒》《青銅葵花》《會飛的板凳龍》，深入探討現實主義兒童小說的創作路徑與方法。

人物塑造：真實性與代表性的統一

現實主義兒童小說創作的首要任務是塑造真實可信的兒童形象。作家需要以真誠的態度，通過細致入微的觀察，將兒童的日常生活與精神世界如實再現。成功的人物形象既要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征，又要能反映普遍的兒童心理與情感。德國作家彼得·赫爾特林的小說《本愛安娜》，講述了小男孩本對轉學而來的移民女孩安娜萌生好感的情感故事。在一次體育課上，本被迫參加不擅長的足球比賽而表現笨拙，當看到心儀的安娜也在嘲笑自己時，本心中很是苦惱。他格外在意自己在安娜心中的形象，回家后鼓起勇氣給安娜寫了一封短信：

“親愛的安娜：今天你真可惡，你在球場嘲笑我！我的足球本來就沒有杰恩斯踢得好，可是你知道嗎，他到今天還不會游泳，我已經是游泳好手！假如杰恩斯快淹死的時候，你也會嘲笑他吧……除了這一點，你一切都好……”

這段文字通過兒童特有的表達方式，生動展現了人物復雜微妙的心理活動。兒童最拙樸真實的語言，讓我們了解到人物此時的情感以及可能的性格特征。當發現同學貝倫哈德也對安娜示好時，本“強烈地感到了刺痛，恨不得馬上打一架”；當安娜在河邊摟住濕漉漉的他，讓她的溫暖傳導到他的身上時，本又產生“要是能這樣無休止地待下去該有多好啊”的純真愿望。優秀的人物對話和內心獨白不僅能揭示性格特征，更能展現他們的思想、情感、需要。兒童小說的人物塑造要摒棄簡單貼標簽的做法，而要通過人物的情緒、語言、行為、反應等細節呈現兒童自己，讓讀者相信角色的情感世界。相類似的，梅子涵的小說《戴小橋和他的哥們兒》開篇通過鮮活的兒童聲音，展現出一個個性鮮明的男孩：

“我叫戴小橋。可是你們最好不要叫我大香蕉，因為我們班級里的同學就是叫我大香蕉的。我不明白，爸爸媽媽給我起這個名字的時候，難道就沒有想到別人會叫我大香蕉……不信，你試試，戴小橋，大香蕉，戴小橋，大香蕉，怎么樣，戴小橋——大香蕉吧？”

這兩部作品都表明作家必須扎根于真實的兒童世界，既要有敏銳的觀察力捕捉兒童特有的語言方式與行為邏輯，又要具備深厚的生活積累來把握兒童心理的復雜性。優秀的兒童形象塑造要通過精準的語言細節、典型的生活場景，在看似平常的兒童對話和內心活動中，開掘出童年特有的情感深度。

環境描寫：場景與心靈的共鳴

好的人物要在好的環境中出場，環境對人物性格的塑造和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的形成至關重要。好的環境描寫會把讀者帶入一個生動的令人信服的場域中，通過作家的文字，我們能看到、聽到和感覺到這是角色所處的環境。吉爾吉斯斯坦作家欽吉斯·艾特瑪托夫的小說《白輪船》圍繞著卡拉烏爾林區一個小男孩的生活展開。父母離異后，小男孩被寄養在外公莫蒙家中。外公是善良淳樸的護林員，小男孩與外公一家生活在遠離城市的林場。在這個被現代文明遺忘的角落，望遠鏡、書包和蒼茫群山構成了男孩的全部世界。面對現實的孤獨，男孩用想象力創造了自己的精神家園：他相信湖中有白輪船，船上有他素未謀面的水手父親；他相信自己可以變成一條魚，游到父親身邊，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部講給父親聽；他將拯救過吉爾吉斯斯坦人祖先的長角鹿視為不可褻瀆的精神圖騰……自然景觀在這里不僅是背景，而是有靈的存在，是幫助我們理解這片土地的必要維度，承載著民族的歷史記憶和文化血脈。作者經常將環境描寫與人物情緒、情感有機結合，使讀者在品味環境氛圍的同時，也能深切感受到人物內心的情感波動。

“舍拉爾仁草叢發出的氣味很像松樹林里的味道。草叢中又熱又靜。但它們并不把天空遮住，你盡可以仰面躺著，仰望頭上的藍天……云彩知道你很不開心，你想遠走高飛……為了不發生這樣的事，為了讓你不要離開，為了讓你平靜地躺著欣賞云彩，它將隨著你的想象變出各種各樣神奇的圖畫來安慰你。”

云彩的變幻呼應著男孩渴望逃離又期盼被理解的心理狀態，也為故事增添了神秘而深邃的氛圍。這段環境描寫也為男孩的心境鋪設底色。作者運用通感手法使自然空間具備心理縱深，揭示了男孩的創傷記憶如何在自然中獲得療愈的過程。同樣，在曹文軒的《青銅葵花》中，作家巧妙地運用了環境描寫，來襯托父親不幸離世后獨身一人在陌生農村的女孩葵花的孤獨：

“葵花很孤獨，是那種一只鳥擁有萬里天空而卻看不見另外任何一只鳥的孤獨。這只鳥在空闊的天空下飛翔著，只聽見翅膀劃過氣流時發出的寂寞聲。蒼蒼茫茫，無邊無際。各種形狀的云彩，浮動在它的四周。有時，天空干脆光光溜溜，沒有一絲痕跡，像巨大的青石板……”

用視覺上無邊無際的天空與聽覺上沒有任何一種聲響以回應的描寫，將葵花失去至親后無依無靠的心理狀態具象化為天地間的獨鳥意象。兩位作家都深諳自然景物不僅是人物活動的舞臺，更是心靈圖景的投射，山川草木皆可成為承載情感的容器。

沖突與情節：講好故事的關鍵

沖突是推動情節發展的核心動力，有令人信服的沖突才會生成一波三折的可信情節，沖突可以是人與人的，也可以是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之間的。不論是哪種類型的沖突，它發生的原因必須真實可信。結局應該是情節的自然生成，好的結局應該是無可取代的。在沖突、情節與結局的設置與處理上，伊朗作家胡桑·莫拉迪·凱爾馬尼的《老師，水缸破了！》極具代表性。荒僻山村學校里供學生飲水的大水缸是小說的沖突來源。一天，水缸破裂。這一簡單的意外，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小村落里激起層層漣漪。學生甘巴里的父親極不情愿地修補水缸，卻未能成功，導致前期用作黏合劑的物料全部作廢；薩馬迪向村里阿姆叔借來醋缸，沒想到徹底清洗后盛放的水讓孩子們喝了后腹痛難忍，阿姆叔將其運回家時又將醋缸摔成了兩半，并以此訛詐學校必須賠償；善良的婦女卡瓦倡議大家籌集錢款與物料，讓兒子阿巴斯去城里變賣貨物給學校買水缸，卻遭到質疑甚至謾罵；沒有水缸的日子里，薩馬迪只能帶著學生去河邊喝生水，有孩子因此誤吞水蛭卡在喉嚨里，家長到學校鬧事；阿巴斯帶回來的水缸被阿姆叔攔截，爭執中水缸又被撞到了門框上……小說中，所有情節緊密圍繞水缸破裂這一核心沖突展開，歷盡千辛，一波三折。最后，經過將近一年的等待，薩馬迪向政府申請的水缸才遲遲送到，但郵差要求必須簽下“水缸送到，完好無損”才能交貨……大家將水缸小心安置，此時已至暑假，學生們要等到新學期才能用上這口新水缸。直到故事結尾，讀者依然不能確定運抵學校的水缸是否完好。老師薩馬迪一心為孩子們修補水缸的善舉引發了一系列紛爭、猜疑、誤解、沖突，波及每一個人。有村民編打油詩造謠誹謗老師的善舉，一些流言蜚語甚至是通過幾個孩子傳播開的。《老師，水缸破了！》為我們呈現了一個看似簡單卻內涵豐富的兒童世界。每一個情節轉折都自然合理，同時又不斷深化主題。作品避免了將兒童簡單美化的窠臼，如實呈現了兒童參與傳播謠言等復雜行為。它摒棄了對兒童形象過度理想化的塑造方式，回歸到兒童成長的本真狀態。開放式的結局引導讀者觀察和思考隱藏在表象下的復雜人性與社會矛盾，強化了讀者與文本之間的互動，使作品的內涵在讀者的思考中得以延展。王蕓的《會飛的板凳龍》以香樟村新春板凳龍大會為敘事樞紐，將不同生活背景、成長經歷的兒童生活與故事串聯在一起，情節由此生發。在敘事過程中，作家沒有回避現實問題，如留守兒童的孤獨與創傷、鄉村遺留的重男輕女思想等等。面對現實煩惱，男孩布兜用黏土建了城堡，女孩暖兒通過樹洞訴說心事，這些物理空間隱喻的是兒童孤獨、潔凈的精神世界。這樣的世界，是盛放他們隱秘愿望與童年心事的樂園，更是童年創傷的避難所。兩部作品雖然敘事策略不同，但都印證了優秀兒童小說的共同特質：沖突必須扎根于真實的社會土壤，而解決之道應當既符合人物性格邏輯，又能照見現實困境的深層結構。

主題表達：現實關懷與人文深度

人物、環境、情節、沖突直接影響著現實主義小說主題的成功與否，只有塑造出可信的人物、構建出合理的環境、設計出精彩的情節、展現出真實的沖突，才能讓讀者更好地把握和深入理解小說主題。《本愛安娜》用細膩筆觸還原了兒童對愛懵懂而真切的需求，同時揭示了兒童內心世界的豐富深邃。而書中的成人——本和安娜的家長、老師西普曼先生對小兒女美好情感的尊重與護佑，代表了一種先進、包容、理解的兒童觀與兒童教育觀，為成人引導孩子情感發展提供了生動范例。《白輪船》蘊含著關于人與自然、善與惡等深刻的哲學主題。長角鹿媽媽的傳說象征著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小男孩代表著善的力量，而男孩姨父阿洛斯古爾酗酒成性、虐待妻子，為滿足私欲逼迫外公射殺長角鹿媽媽，并舉辦鹿肉宴，這一行為致使小男孩的世界觀崩塌。小男孩無法承受神圣被褻瀆的世界，決定投入海里，化作一條魚，離開現實人間。這一結局既是對現實的徹底拒絕，也是對理想的絕對堅守。結尾基于現實又超越現實的寫法，不僅給讀者帶來震撼與洗禮，也促使讀者深入思考人與自然、美善與丑惡、理想與現實等嚴肅問題，彰顯了珍視童真、守護自然的價值。在《老師，水缸破了！》中，面對水缸破裂事件，薩馬迪的無奈與堅守被刻畫得細致入微。在這個小村落里，人性的美好與瑕疵相互交織。水缸破了這一事件具有多重象征意義，涵蓋道德、教育、脆弱的社會基礎等方面。當水缸破裂，不僅水流了出來，還暴露了隱藏在表面秩序之下的各種社會問題。作者通過質樸的敘事，引導讀者思考在困境中堅守善良與正義的意義。而不論是《青銅葵花》《戴小橋和他的哥們兒》，還是《會飛的板凳龍》，這些作品都共同構建了一個立體的文學鏡像：當作家以現實主義筆觸深入兒童世界時，他們不僅記錄著童年的歡笑與淚水，更通過文學想象為兒童建構精神庇護所，在呈現現實困境的同時，又始終保持著對人性光輝的堅定守望，展現出深厚的人文關懷和思想價值。

通過對當代國內外優秀現實主義兒童小說的比照分析，我們可以探討現實主義兒童小說的創作方法與路徑。首先，現實主義兒童小說要真實反映當下兒童的現實生活與精神世界，真誠坦率地還原兒童形象，讓兒童讀者產生情感共鳴，這是創作優秀現實主義兒童小說的首要任務。其次，現實主義兒童小說應助力孩子更好地認識自我，處理與自我、與他人的關系。孩子們可能會基于自身身心發展的困惑與遭遇到的各種問題去閱讀文學作品，如《本愛安娜》中的情竇初開的愛戀，如《白輪船》中孩子的孤獨與幻想，如《會飛的板凳龍》中二孩家庭中父母對弟弟的偏愛和對姐姐的忽視，如《青銅葵花》中親人離世的痛苦，再如《老師，水缸破了！》中的生存困境及應對流言的選擇等。現實主義兒童小說要幫助孩子們探索情緒、心理、成長的解決之道，幫助他們處理自我與外部世界的關系，促進自我理解與認同。最后，現實主義兒童小說要幫助孩子拓展人生經驗，并讓他們了解不同社會階層之間的差異。人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受教育、環境、階層及自身生活經驗的限制，優秀的現實主義兒童小說應幫助成長中的兒童突破自身社會階層的局限，了解不同階層人們的生存狀況與困境，培養他們全面、客觀、包容地看待他人與自己

（作者系兒童文學作家，江西財經大學社會與人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