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電影還能拍好嗎
在中國電影與中國戲曲結合的一百多年歷史中,涌現了不少優秀作品,也有失敗經驗。近年來,更先進的拍攝技術加入到這門藝術中,又有一大批戲曲作品被攝制成電影,有的還獲得了國際獎項。
有觀點認為,好的戲曲電影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作品。筆者不完全同意這個看法,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戲曲電影也有不盡如人意的,而七十年代的樣板戲電影也很優秀,甚至由于其內容和形式的“現代性”,與電影這一媒介形式結合得更好。而此后的戲曲電影水平如何?
越纖毫畢現就越好?
如今戲曲電影的影像質量與過去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達到了高清,甚至4K、8K;部分戲曲電影作品因為使用某些先進的技術手段,獲得了國際榮譽。與戲曲電影制作的理論和審美創新相比,拍攝技術的提高,成為當前戲曲電影更引人注目的特點。
時代越發展,拍攝技術肯定越進步,但是電影的質量與圖像的清晰度和聲音的高保真不完全是一回事。在戲曲的影像呈現中,是不是非要追求清晰?是不是越清晰、越纖毫畢現就越好?
戲曲的妝容裝束、身段設計都有一種夸張的特色,目的之一是在劇場環境中吸引觀眾的注意。而電影有分切鏡頭的手段,尤其是近景及特寫鏡頭,在視聽感受上,觀眾離演員的表演更近了。
正是因為這種清晰化與戲曲夸張妝容的矛盾,在當前戲曲電影的制作中基本采取“生活化的戲曲妝”,相較于舞臺妝減淡了許多。但這主要應用在旦角身上,所以在同一場景中,會看到化著“生活妝”卻“貼片子”的旦角,還能看到戴髯口而不是粘胡子的老生,以及勾臉涂油彩的凈、丑角——實在是沒法統一。
而且,在舞臺表演中,戲曲演員的眼睛有時需要特意睜大、要有神,可是在電影中就顯得太過。所以不少戲曲演員都表示自己在拍攝電影的時候,尤其是在近景和特寫鏡頭中,表情和眼神會“收著點”。
但就算妝容“生活”了、表情減弱了,身段動作到底不是生活的。在劇場環境中,演員通過唱腔、表情、身段,綜合地表現人物和情緒,不可能在大段唱詞中每時每刻都有表情變化,如果用特寫鏡頭持續對準臉拍,尤其是對準化著“生活妝”的收著表情和眼神的臉,反而顯得干癟、沒有“戲”。
此外,影像的過分清晰,反而把布景的問題進一步凸顯出來。戲曲表演的時空并不是客觀世界,絕大部分戲曲電影無法實拍,而是采用棚拍造景的方式,試圖搭建、還原戲曲劇情中的生活空間,又要與現實保持一定距離,也就是環境不那么“真”、不那么“滿”,但也不那么“空”,從而與表演取得一致性。
現在的戲曲電影還喜歡使用全景鏡頭,讓人對片場的總體置景一覽無余。這除了交代一下電影的“排場”以外,實在看不出有什么藝術用途。在這個視聽爆炸的時代,觀看了大量高質量的視聽產品、經受了充分視聽訓練的觀眾,再看這種老式的棚拍搭景,不止是“不那么真”,簡直是“真的很假”。
戲曲表演并不是在實物的真還是假上糾結,它完全是另一個維度上的審美問題。這種拍攝思維,是硬要把戲曲拉低到“再現”的情境中,就像用西畫的透視學、解剖學來評判中國畫,“論畫以形似”,是緣木求魚、南轅北轍。而上世紀的很多戲曲電影散發著某種懷舊色彩,演員和布景都影影綽綽地在一個調子中,似真似幻,是更能讓人接受的原因之一。
傳達詩性需要“透出一口氣”
戲曲電影到底應該如何處理舞臺空間與實景、電影寫實與戲曲寫意的關系?這從戲曲電影誕生后就一直反復被討論,在今天仍然存在。
新中國成立初期,在戲曲電影的美工領域,大家特別推崇秦威。參與過戲曲電影《野豬林》(1962年)攝制工作的導演肖朗就說,當時大家覺得這部電影,尤其是其中“野豬林”一場的美術設計非常成功,原因就在于虛實結合得很好,很有意境。這一場中,背景的樹干是假的,樹枝是真的;而在背景與表演區之間有紗幕隔開,同時再放一點煙,紗與煙都是人為設置的迷霧,目的恰恰在于不要那么“清晰”。這當然不是真實的樹林,但確是那一個“野豬林”,也是觀眾需要的“野豬林”。
肖朗所說的“意境”,指的是置景要為情境服務,景致要有充分的留白,要有言外之意、象外之旨。而現在一些戲曲電影的置景則只是“對付”,模擬了劇情中的生活空間就完了;畫面滿滿當當,可是為了表演需要,地面卻空空蕩蕩,俯拍鏡頭中,地板的灰色占據了大部分畫面,意境全無。
導演郭寶昌談論京劇時,常常喜歡說“透出一口氣”,這實際上也與中國人的山水觀一致。中國人眼中的山水不是作為客觀對象的自然,而是人心與外物互動構成的景觀。自郎靜山那一輩攝影家開始,中國人就在探索如何用機械的攝影營設那種生氣淋漓、可游可居的自然,這些經驗非常值得被戲曲電影吸收。
今天的戲曲電影仍然是棚拍造景,讓演員在實景中做虛擬動作。因此,追求視聽層面的清晰度、戲曲妝容的“生活化”、棚拍造景的寫實化,對于戲曲而言都是很笨的辦法。戲曲因一桌二椅有無限的想象空間,而每個觀眾想象的空間都不一樣,每個演員通過表演所營設的空間也都不一樣,一旦落實,便喪失了想象的可能性。
比如《鎖麟囊》的“朱樓找球”,那么大的一個帷幕掛在舞臺中間,演員想看不見就看不見,觀眾也就跟著演員看不見。演員做完一系列找球動作之后,一下子看見了鎖麟囊,觀眾也就一下子看見了。但在電影中,總是要預防觀眾先看見鎖麟囊,于是就要重新設計屋子,讓演員在一個屋子里做找球動作,最后進入另一個屋子看到鎖麟囊,而完全不考慮會不會有這樣設計的屋子,那個拋上來的球又會不會自己長腳,越過門檻滾到另一個屋子里。
中國戲曲具有某種詩性特質,而詩是“拒絕”翻譯的。在拍攝手法上傳達戲曲之“詩性”比較好的,是郭寶昌在電影《春閨夢》中的探索,雖然他拍的并不完全是京劇《春閨夢》,人物和情節與原劇有很大差異,但是拍攝形式體現了郭寶昌真正的創造性,又因其拍攝技術、舞臺美術設計和鏡頭調度中的“手工”屬性而更顯可貴。而在技術創新方面傳達戲曲之神韻比較好的,是粵劇電影《白蛇傳·情》,有著電影特效的正用。總之,戲曲的影像化表現一定要拒絕毫無靈氣的、蠢笨的寫實主義。
缺失觀眾帶來遺憾與尷尬
除了戲曲電影,戲曲的影像化制作還有“音配像”和“像音像”,都是音畫分離錄制再合并剪輯,這也是電影工業的一般操作流程。其中“音配像”主要是用老藝術家的唱片配上其弟子、傳人的表演,而且基本上都有老藝術家的現場指導,得以留存一批高質量的表演資料。這也鍛煉了當時的青年演員,也成為戲曲隊伍的培養和教育工程,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不過這畢竟不是戲曲的正常演出狀態,對于非資料性質的、非老藝術家作品的記錄傳播,筆者認為仍然不是上選。先錄制音頻,再錄制視頻,會發生表演上的割裂,而且對武戲來說尤其困難——在實際演出中,演員的每一次表演狀態和節奏都不同,武戲的鑼鼓點需要即時地與臺上的狀況緊密配合,而配合是否嚴絲合縫、聲氣相通,恰恰是觀眾欣賞的重點;讓演員和樂隊(尤其是武場)機械地復制自己,要付出非常大的努力,而且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
戲曲舞臺以演員為中心,觀演關系則是以觀眾為中心,這是中國戲曲表演最重要的特質。因此,樂隊必須配合演員,演員也必須在與對手和樂隊的關系中進行表演,演員和觀眾在同一個場域中即時互動。于是,戲曲表演成為多方配合、交流的產物,由觀眾和演員共同完成,這是只屬于現場的氣息與活力。
而非現場演出的音畫分離錄制,最大的問題是觀眾的缺失。舞臺表演,觀眾享有選擇視點的自由、即時反饋的自由,而演員隨時可以從人物情境中抽脫出來,與觀眾直接對話。電影則很不同,攝像機規定了視點,蒙太奇規定了節奏,電影院中的觀眾基本上是完全沉默的、被動的觀看者,而不是劇場中主動的、互動的觀看者與評論者。
對于除昆曲外的大部分戲曲劇種來說,觀眾對演出的參與都是很重要的,其中最典型的就是京劇。京劇的音樂設計很妙,在表演和唱腔的華彩部分之后,往往有充足的間奏或鑼鼓點,是留給觀眾叫好和互動的時間,避免了像歌劇演出那樣,觀眾鼓掌喝彩時演出需要暫時中斷。但戲曲影像化的拍攝沒有觀眾,華彩處沒有觀眾叫好,就顯得留白過多、間奏過長,只能靠沒有藝術價值的分切鏡頭來填滿時間,使得戲曲這座美妙的七寶樓臺,碎拆下來不成片段。
而且在實際演出中,如果重點段落的表演之后臺下鴉雀無聲,沒有叫好和反饋,那是觀眾對劣等表演的懲罰,演員是很尷尬的。習慣了這種互動方式的演員,在戲曲電影的制作中等于全程在受罰。現在很多戲曲電影又不做刪減過門或間奏的調適,就讓表演和觀演都很尷尬。只有“音配像”中的“音”很多是老藝術家舞臺實況錄音,包含了觀眾的叫好聲,部分避免了這個問題。
為誰而拍?為何要拍?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曾經有過一場關于如何拍戲曲電影的討論,后來結集為《論戲曲電影》一書,由中國電影出版社出版。書中第一篇是電影導演王逸的文章,他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為什么觀眾對象而攝制”。我想這也是所有戲曲電影的工作者和藝術家必須考慮的首要問題。
當年為什么要把戲曲作品攝制成電影,原因和目的很多:留存資料、海外傳播、介紹優秀劇目等等,擴大戲曲作品的傳播范圍。一場戲曲演出所輻射的觀眾是很有限的,但戲曲作為當時最重要的文化娛樂活動,全國乃至海外的觀眾都想看到高質量的戲曲作品,專業院團也想向各地的藝術家和優秀作品學習。在當時的媒介條件下,戲曲只有攝制成電影之后,制作拷貝,寄送到全國和海外進行放映,可以比較好地滿足觀眾和院團的需求。
我們應該在這樣的受眾需求和時代語境中,去理解導演崔嵬的名言:“戲曲電影中電影必須服從于戲曲……電影是傳播手段,而戲曲才是內容。”1964年《秦香蓮》的導演郭維的創作,是對這一電影與戲曲表演關系最直接的實踐。他拍攝的戲曲舞臺藝術片就是“用電影工具記錄、拍攝的京劇”。
因此,很多當時總結歸納的戲曲電影的規范,比如表演空間設置“三堵墻”、不用反打鏡頭、背景不能過分寫實等,其實都是為了不破壞舞臺演出的效果。而這恰恰說明了這些電影的預期受眾就是原本的戲曲觀眾,或者說是了解和習慣中國戲曲觀演方式的觀眾。
今天我們討論戲曲電影的情境已經大不相同,最重要的就是影像技術變得平民化。各種各樣的影像設備,尤其是智能手機的普及,使得制作可記錄、傳播、留存的影像不再是電影的特權,而幾乎變成了所有人的能力。
現在,很多專業的舞臺影像記錄和傳播的工作,是電視臺在做,而且做得不錯。1957年,著名導演桑弧曾寫道,有一次法國演員熱拉爾·菲利浦到訪中國,有人問他法國是否有舞臺藝術紀錄片,他回答說沒有,因為觀眾可以在電視中欣賞到舞臺藝術,不用專門攝制影片。桑弧對這個回答很感興趣,不過他認為電視不像電影可以保存久遠,而且電影的舞臺藝術片同時可以滿足觀眾想看電影的需求。
如今我們再看這個對話,觀感當然很不一樣。一方面,電視制作的節目同樣可以留存久遠,借助網絡可以產生不輸電影的傳播效果。另一方面,今天的電影種類繁多、產片量高,觀眾想要滿足對電影的喜好,有無窮無盡的選擇,不必只依賴戲曲電影這一個門類;同時由于視頻的繁盛,電影在影像領域的分量本就在下降,因此專門要觀看戲曲電影的觀眾比例恐怕就更少。
在今天的媒介語境下,最能夠滿足戲曲特性、促進戲曲傳播、使觀眾滿意的戲曲影像化方式,其實就是舞臺實況錄像,如專業電視臺制作的“空中劇院”等。而這種舞臺實況錄像往往會有觀眾的鏡頭和觀眾聲音的進入,“空中劇院”錄制時還專門有朝向觀眾的燈光,演到華彩處,攝像機會捕捉下觀眾的即時反饋,營造劇場的擬態環境,突出舞臺演出的現場感。而相較于棚拍造景、音畫分錄的戲曲電影,這種舞臺實況錄像的拍攝成本非常低。
從幾年前起,不少劇場和劇團還推出了演出的網絡直播,除了演出現場的觀眾,彈幕也構成了即時評論,同樣完成了觀眾對演出的即時參與——雖然氛圍感還是比現場要弱,但至少仍然是“完整”的戲曲演出。
而音畫分離、分切鏡頭的錄制,其實更適合留存老藝術家的藝術和教學資料,這些都是我們民族表演藝術最寶貴的財富。有的老藝術家體力和嗓音不及盛年,音畫分離和分場錄制可以最大限度地幫助他們展現藝術精華。李少春在拍攝電影《野豬林》時,因聲帶長小結,怕無法完成,但是導演說明了電影的拍攝流程——一段一段拍、可以反復重錄、錄到滿意為止,解除了李少春的顧慮,最后完成效果也確實很好。
另外,分切鏡頭還可以實現用不同景別呈現表演動作的關鍵點,達到教學效果。資料留存和記錄也不需要棚拍造景,就在普通的舞臺上記錄即可。有研究者曾說,一位“繼”字輩的昆曲老藝術家,身上有上百出折子戲,不少都是稀見甚至瀕臨失傳的劇目,她曾想做些記錄工作,可是沒能找到足夠的經費。戲曲電影的成本雖然比不上商業大片的投資,但對戲曲界來說仍不是一筆小數目;戲曲影像化其實有事半功倍且同樣有意義的工作需要完成,也亟待完成。
電影和戲曲都需要自己解放
那么,今天還有沒有為了使更多觀眾有機會看到而攝制的戲曲電影呢?有的,主要是新編戲的電影。有些作品一票難求,為了滿足更多觀眾的需求,制作戲曲電影當然是合理的。近些年有一些這樣的火爆作品誕生,但還有一些戲曲電影只是在電影節上走一圈,去電影展逛一逛,就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
今天戲曲電影的制作,其背后的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有之前藝術生產的慣性原因,也與當下很多創作者和推動者的現實需求相關。比如,很多戲曲演員仍然對戲曲電影有需求,仍然有不少人認為拍攝電影對戲曲演員是一種榮譽。但對于當下活躍在舞臺上的演員,戲迷其實不大會以他們在戲曲電影中的表現來衡量其水平的高下。
在上世紀中葉,拍攝戲曲電影的導演是在電影藝術中卓有建樹的導演,同時能夠虛心學習戲曲藝術,他們的這種跨界是同時懂得兩種藝術的結果,而不是既不精于電影,又懵懂于戲曲的雜湊。
今天的戲曲電影創作者還會不會像桑弧導演那樣,思考戲曲電影到底該不該存在?究竟價值幾何?又會不會像王逸導演那樣,思考戲曲電影是為誰而拍的?或者更直接地說,今天戲曲電影的拍攝者到底是不是心中想著觀眾而拍的?我想,這些問題都值得再次提出來,供各界思考。
郭寶昌談京劇的專書《了不起的游戲》中,論述戲曲電影的部分用的標題是《戲曲電影還能拍好嗎?》,他講述了自己拍攝《春閨夢》的經驗,同時也談到對戲曲電影一些總體問題的看法。在他看來,戲曲電影不該有戲曲與電影誰遷就誰的問題,而必須以電影語言來表現戲曲,戲曲電影的主體就是電影,而不是相反;相應的,他反對崔嵬所說的“戲曲電影中電影必須服從于戲曲”。
在今天的媒介條件下,我們可以重新思考郭寶昌的觀點。也許在上個世紀,“戲曲電影”這個名稱,或者說“戲曲片”這個名稱還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在今天,我們已經有大量的其他影像形式去完成戲曲片的功能,而且可以完成得很好。電影需要從“戲曲電影”的這個框架內解放出來,去真正地從戲曲藝術中汲養,然后去創作屬于電影藝術的高峰。
在今天,對于電影來說,戲曲是滋養,是靈感來源,而不完全是目的了。用作為影像藝術的電影來還原作為現場藝術的戲曲,是不可能百分之百達到的,電影在今天沒必要只固守“工具”與“手段”的地位,戲曲也不需要通過電影來完成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