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2025年第12期|雷平陽:萬物生焉

雷平陽,詩人,云南昭通人,現居昆明。出版詩歌、散文集多部,曾獲魯迅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覃 塘 觀 荷
覃塘區的蓮花
朝著人心開放
——這么多空著的蓮座
它們正在
挑選菩薩
蓮池邊的路上已經走著
不少心懷善念的人,但還有多數人
散居四方,沒來接受揀選
白石山聽泉
水滴出現的科研結果更加
接近禪宗。絕壁上
每一顆水滴,都是甘泉的
種子:它們產生在
石壁幽深的內心
在黑鐵一樣的構造物中
像一只螢火蟲之于整個暗夜
像屈原之于黑茫茫的楚國
旁邊沒有一個動詞
它們獨自向前滲透
50年后終于抵達石頭的表面
從白石山壽圣寺的絕壁上
滴落,并在漱玉泉上空粉碎
——這相當于20歲出家的和尚
侶影儔燈的一生。而當
科學讓位于唯心主義,人們推測
這些水滴之所以從石壁中
出來,乃是為了前來
聆聽和尚們敲響的鐘鼓聲
——水滴破壁
尚有如此之艱
住持老爺,如果囚我于石壁內
時間將不復存在,我會一動不動
但請給我一盞明燈
我想把它帶到石頭中去
北 帝 山 上
在山下我有70公斤的體重
來到山上
銳減為3公斤
身體輕盈得只剩下衣服
脫俗與成仙,北帝山的天界氣象
讓我的身份發生了質變,令我
忘記下沉的世界。但當我
從山上又回到山下,拖著沉重的肉身
白發如夢,一臉的汗水凝結為鹽
我就還是那個久居峽谷
半生都活在閃電下面的詩人
玻 璃 棧 道
心里有一條登高的山路
一座望遠的山亭
一個飛翔的我
寫出的詩才能受到
碧空的禮贊。讓語言蒙羞嗎
我寧愿在北帝山下的溪水邊
煮茶或酣睡,不寫一個字
此刻,獨坐空亭
我在想:詩人與詩歌的關系中
是不是存在圣堂山與北帝山
這種天生對峙的姿態
而且中間隔著
眾多青峰與溝壑?如果我
身在圣堂,北帝是詩歌,還是
詩人?與天空一體的兩座山峰奇觀
意即兩種靜默,它們彼此呼應
但又各自獨立,沒有語言
與之匹配。也許只有那個
會飛翔的我,才能找到肉眼
之外的詞匯進行描述,進而發現
詩人與詩歌、北帝與圣堂——互相
交替的秘密。也是那一刻
我似乎洞見了無限性之于眼前
懸空的玻璃棧道:閃光、隱形
反射、透視腳底的深淵
它仿佛脫離了詞語中
尺度和邊界古板的限制,以北帝山
為起點,正朝著天空、圣堂和
峽谷中的高速路大橋,多個方向
不停地伸展,就像是
空氣透明的骨骼,比飛翔之我
更接近事物的本身。虛空處
無處不是詩歌——無中生有的
玻璃棧道。虛空之旅,萬物生焉
詩歌中毫無把握的超驗的異象
每一秒都在產生。因此,有一條
“玻璃棧道”也擺在了我的
面前:懸崖之間的鋼絲。它
誤導我,讓我分身走到了上面
然后,一個對虛空
沒有研究的人
他至今一直在下墜
貴 港 日 記
與不少被迫在酷熱天離鄉的人們
一起,坐六個小時的高鐵南下
到達貴港。這是在太陽上
觀荷,貪心地嚼食荔枝。我的眼中
全是“菩薩的笑臉”,手指上有蜜蜂前來
快樂地采蜜。郁江在平原邊上流淌
橋梁下水稱之為船,向著天空開
船只橫在江上則稱之為橋,通過它
這個縣的青山才能去到另一個縣
另一個縣的香樟也才能來到這個縣
它們移動的影子里,幾個
戴面具的老人,用沙啞的腔調
唱著“師公劇”里的《順知戽?!?/p>
——虛構中的海水,被他們
用一個很小的容器舀空了
而且將這些水倒入他們
自己的夢境,一滴也沒有漏掉
麻 垌 鎮
清晨,雨滴在麻垌鎮清點
荔枝的顆數。受造之物因為數額
巨大而非人力所能計算
洗石庵的鐘聲
不響,雨滴就不會停。而鐘聲
帶來陽光,荔枝被一顆接一顆地照亮
天賜之物因為數額必須精確
又被陽光清點了一次
之后,還有清風、星斗和月亮
輪番進入荔枝園,見證了
這敬獻之物的完全與完美
麻垌鎮這一片應許之地才欣然向著
人世敞開:上帝的,也是眾生的
——不限于蜜汁豐盈的
荔枝本身,還有生長荔枝的樂園
甜美的黃昏和安穩的靜夜
在 靖 安 縣
1
綠色丘陵之間的大街
中午很空。陽光下的恐龍群雕
暗示我:越是空的地方
生存的時間史頒發給人的獎品越多
不少詞語的源頭就在恐龍的
叫聲里,還有一些詞語的本義
早已被遺忘,但從一閃而過的騎行者
汗淋淋的背影上,我看到了
美學的鹽,生活中凸起的脊梁骨
2
香樟、側柏、古松,我用它們
比喻圣人,在靖安,它們是街邊
普通的植物。這種錯位
也許需要無數的神話
和巨石,才能把
詩歌與現實之間的深淵填平
至少需要李周坳那座東周大墓
為我們提供圣與俗互相轉換的
邏輯常識:四十六具年輕女性的尸骨
早已腐敗,但在檢測殘留的
軟組織和各種遺物后,人們疑心
那消失了的四十六張臉上
笑容像四十六朵真實的玫瑰
開至最盛,突然停頓,沒有凋落
……死亡的別解,也許源于毒殺
但重現的死亡之笑古老而又
常新。一種沒有聲音的笑
具有死亡發生后
獲救的屬性,是眾多
復活方式中的一種,超越了語言
也超越了我們判別事物的標準
3
夜晚是綠色的:是一座
綠色森林。鳥兒的啼叫各有坐標
白鷴飛入月亮,白頸長尾雉
守在潦河邊。云豹和水鹿
是獸類中的詩人,自九嶺山
出發,去寶峰寺聽取梵樂和晨鐘
綠色的世界遠比世界的白晝
更安穩,它們固守在自己
認定的聲音內,身體比羽毛輕盈
蹄印像蓮花開放在山路上
4
火焰在空氣中
找人,只有靈魂燃燒的少年才能在
仁首鎮的潦河水面上御風而飛
一個年輕的母親乳房飽滿
站在烈日下的河岸
她的幼兒臥睡在她的影子上
樣子像個安靜的天使
不遠處新修的白色民宅內,電風扇
朝著心上吹,人們憶及在清涼月光里
迷路的異鄉人和司晨者
說他們:身體里的火焰高出頭頂
5
三爪侖山脈的藍色幽谷
青果樹的花香
像山茅草的白穗,山茅草的白穗
像月亮的羽毛。月亮的羽毛
像什么呢?坐著火車
前往河流源頭又原路返回的途中
我想明白了:月亮的羽毛
像記憶中的虎嘯——當時間
濾去了它的暴烈、饑餓和悲愴
——純粹的老虎的清嘯
就是音樂,潔凈、溫柔、空靈
像今夜的月亮的羽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