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篷船上覓鄉音作家阿湛與他的棲鳧村
被文學史長期忽視的作家里,阿湛算得上是一位。他以其地道的紹興方言、深切的人文關懷和對普通人的忠實記錄,在民國文學的長卷中,留下了獨特而溫潤的一筆。

《晚鐘》扉頁
故紙遺珠
1935年至1948年,上海開明書店陸續出版現當代文學叢書,其中包括散文妙手朱自清的《背影》《歐游雜記》,藝術大師豐子愷的《緣緣堂隨筆》《緣緣堂再筆》,亦不乏鳳凰之子沈從文的小說《邊城》,學者錢鍾書的小說《人·獸·鬼》等。五十三種不同體裁的著作,悉數輯入《開明文學新刊》,頗似一座現代文學聚賢樓。
叢書中,多為名家之作。普通人之于大家,猶如登高者攀登,多是欣賞斐然之文筆,感悟高山仰止之風范。在名家林立的文學殿堂里,一位名不見經傳的作者——阿湛所寫的《棲鳧村》提供了更接地氣的視角,引起我的興趣。阿湛,本名王湛賢,浙江紹興人。棲鳧村,位于紹興越城區,是清末藏書家徐樹蘭的故里。
今年春天,我偶得這本輕巧的小書,一經翻閱,為之觸動。隨后,我陸續購入阿湛的另外兩部短篇小說集《晚鐘》《遠近》,細細品讀,窺見家鄉的光陰流變,只嘆相遇恨晚。這位紹興同鄉頗有講故事的天賦,如烏篷船頭的老客,用一口鄉音,娓娓道出一星半點的舊事殘影,隨那水鄉的溪流,一道淌進人們的心田。
《棲鳧村》出版于1948年3月,共收入8則短篇小說。盡管有關阿湛的生平資料寥寥,但四十年代的這一節點,足以想見他的遭遇??箲饎倮跋?,他跟隨柯靈先生,在上海擔任《文匯報·世紀風》《中央日報·文綜》等刊物的編輯工作。他與家鄉紹興之間,不僅隔著一堵堵空間上的墻,更因戰火炮聲,與往事隔了一層時間的紗。然而,家鄉總歸是家鄉,一提到故鄉故景,筆下仿佛生出光芒。
“埠船穿過市梢的洞橋,船底掠著冒出水面的漁塘的竹笆,在令人牙癢的‘刺刺’聲中,搖近村莊來了。
船夫當中的一個放下櫓,敲起那面小鑼來:
鏜鏜鏜,鏜鏜鏜!
這是永遠年輕,永遠快樂,彷佛響亮的歡笑聲似的鑼聲,我幾乎想象不出那個矗立在船梢上,從自己的手里敲出這愉快聲音的人該有多幸福!”
這是《船夫》的開篇。洞橋、魚塘、村莊,隨一位搖櫓敲鑼的船夫出現了。讀者仿佛坐在烏篷船上,逐漸看到埠船船夫“頭腦”與趙六叔的日常生活。他們搖船往返于各村,接送乘客、傳遞貨物。這則小說極短,幾乎沒有情節,但傳遞了阿湛創作的理念:“這些最最真實而平凡的人物,他們的一生幾乎是沒有故事,沒有開頭和結尾的。為人們勞作了一生,辛苦了一生,最后是衰老和死亡,很快地從人們的記憶里失去?!彼麨槠胀ㄈ藙撟?,寫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生活雖是日復一日,古井無波,但抱有自己的信念。“縱然有外力磨折了他,但始終不能搖動他對于求生的鋼鐵般的堅信。人是為了活著才吃苦,并不是為著吃苦才活著……”

筆者購入的《棲鳧村》內頁圖
鄉音如訴
方言,是一方水土的人文密碼。金宇澄用滬語寫就《繁花》,利落短句如刀,剖出黃河路的舊事。韓少功在《馬橋詞典》中,以詞條為經緯,重構方言中的鄉土村莊。而在《棲鳧村》與《晚鐘》中,阿湛以細膩沉靜的筆觸,將紹興方言融入敘事肌理,使小說升華為一方水土的文化表達。讀他的文字,仿佛穿墻掀紗,聽到一個個普通人,在命運的戲臺上,開口唱起各自的戲文。
阿湛對方言的純熟運用,最動人之處在于那種高度的生活化與地域真實感?!百噷W”(逃學)生動勾勒出學童的頑皮神態——“學校里讀書你眼熱?”“我不眼熱。我只覺得有書讀是福氣?!薄把蹮帷币辉~,意同羨慕,道盡最質樸的渴望與比較。這些語言,仿佛是活生生的、帶著體溫的日常。“三兄弟也勿好算多,等你成了親之后,我把你們分開,讓你們各管各好好的做人家。到今朝為止,五姊妹當中就剩你一個人還沒有做事體?!逼渲小白鋈思摇保ㄇ趦€持家)三個字,則凝聚了紹興人代代相傳的治家智慧與生存哲學?!稙榱朔旨业木壒省穼懥艘粓黾彝ヴ[劇。大媳婦為逼迫婆婆分家,假裝被鬼附身,鬧得全家雞犬不寧。婆婆最終同意分家,大媳婦的“病”也奇跡般痊愈。人性中的自私、算計,透過“做人家”這面多棱鏡,折射出別樣的親情張力。
在描繪生存困境時,阿湛的方言書寫則顯露出其沉郁的底色?!度麕X》便是極好的例子。故事簡單而沉重:天未亮透,“我”為生計所迫離家回城,途中遇見同樣貧苦的阿寶母子?!拔摇钡哪赣H心疼挽留:“米缸里還有足夠你三天吃的?!币粋€簡單的倒裝句——“足夠你三天吃的”,而非“足夠你吃三天的”——將母親希望孩子多留三天的不舍,表達得淋漓盡致。而阿寶母親的傾訴更是樸素得令人心酸:“店里做做總好的,事體也輕便。我也想給阿寶去學生意,祇是沒有人薦。捐款捐米這么重,保甲長日夜上門來催,我們自己只好吃‘胡涂’了。再不給阿寶出門去,要把他搭漿死了?!薄昂俊敝傅氖菨{糊、糠粃混煮的貧民食物,“搭漿死了”意為困頓潦倒至死。
在這些母親的口白中,阿湛并未堆砌土語,而是擇其精要,將方言融入人物的口吻與命運的底色中,使不懂紹興話的讀者也能心領神會。這種文學化的處理,讓方言不再是文本的裝飾,而是故事的呼吸、人物的骨血,是回響在字里行間的“晚鐘”,深沉地叩擊著關于鄉土、命運的永恒命題。
紹興人愛聽戲。我幼時常隨外婆聽紹興“蓮花落”,在村里的稻地上,看戲班搭臺唱戲。鑼鼓聲與戲曲聲,總伴隨著節日的喧騰。而阿湛的耳朵是靈的,他能聽出那浮華唱腔背后,普通人細微的抽泣與嘆息。“官人好比天上呀月,為妻的好比月邊啦星……”《神仙拐子及其他》一篇,便從這樣一個唱戲的夏夜開場。鄉長一家與村民聚于“大道地”。鄉長的兒女唱戲,胡琴咿呀,唱詞婉轉,村民閑聊。佃戶阿兔不過想續種那塊名為“大五畝”的田地,卻與鄉長發生沖突。老實巴交的他,被鄉長出口辱罵,被扇巴掌,“鼻孔里流下來黑曲曲的兩條,像蚯蚓”。鄉長是地方官,看似芝麻點大的位置,于鄉民而言,則是大權在握。村民同情阿兔,但無人敢言。不多時,“人散,聲寂,夜涼”。那座巍峨大宅里,胡琴聲再次響起,只聽得戲文依舊唱著:“官人若有千斤擔,為妻的分挑五百斤。”戲里的情深義重,與戲外的冷酷壓迫,在此刻形成無聲而殘酷的對照。普通人沉默的苦難,也隨著這夜曲,繼續了下去。
水岸悲歡
曾任《文匯報》編輯的張香還,在2018年寫下《點滴憶阿湛》,追憶往昔??箲饎倮?,他到上海出版公司拜會柯靈,恰遇阿湛?!霸谶@個地處鬧市臨馬路的小小編輯室,暗弱的光線中,柯靈先生和唐弢先生寫字桌的一邊,坐著一個埋頭于筆墨的、臉龐白皙的瘦瘦的年輕人??瓷先ニ挪贿^22歲光景??蚂`先生為我們作了介紹,這就是阿湛。”這個埋首案頭的年輕人,經歷戰亂,目睹諸多無常之事,這些都深深印刻在他的作品里。
《釣醉蝦》便極有時代特色?!翱h督學……已經……到……我們……學堂……話勿來……就要到……”開篇,一個學生急促的呼喊,瞬間打破午后的寧靜。保國民學校即將迎來縣督學的視察,兩位駐校先生頓時手忙腳亂——原來校長是關系戶,年僅二十出頭,為緩服兵役、領份薪水而在學堂掛職,卻從不露面。更荒誕的是,學校名冊上明明寫著“教員五位,學生近百”,實則僅有教員兩位、學生二十余人。面對如此窘境,校長與教員竟想出了“借”私塾學生充數、讓不識字的鄉長女兒冒充教員的荒唐對策。三人又借酒桌周旋,請督學喝酒、談天、干杯,又猜拳,又喝酒,直灌得督學在鄉長家酩酊大醉、鼻血橫流。此法奏效,學校最終獲得好評。這一切都被私塾先生冷眼旁觀,“他是冷笑:笑那一席豐筵和一壇狀元紅的力量”。視角的悄然轉換,不動聲色地揭穿了這場鬧劇的虛偽,也映照出鄉村權力運作的真相。
阿湛不僅寫亂世中的荒誕,更著墨于命運無常對人心無聲的磨損?!锻礴姟氛考?,都在書寫身邊人不可預測的遭際,且總伴隨著極具象征意味的景物。
在多數人眼中,彩虹是幸運的象征。小說《彩虹》中,“我”被長工四六接去參加好友盧凱先的婚禮,途中偶遇一道絢爛的彩虹:
“彩虹使我想起一個念頭,祝賀我的好友新婚幸福;我從四六的眼睛里看得出,他同樣也有一個念頭:祝賀我的小主人新婚幸福。我們兩個人的思想,在這河面上,彩虹下,晚風里,靜穆中,似乎正藉著某種力量在相互吸引,終于在祝賀盧凱先新婚幸福這一點上碰了頭。碰頭之后,兩個思想立刻就分手,各為自己編織未來的美夢去了。
不幸美好的東西往往都是短暫的,彩虹漸漸褪色,轉眼就已經不見。”
這一筆轉折,恰似命運的岔路口?;槎Y當天,四六為掛燈不慎摔傷,最終成為跛子。一年后,“我”再訪盧家,得知盧凱先已在婚后不久中暑身亡,其妻成寡,雙目昏沉,“頭上別了一朵白色小花,仿佛雛菊大小”。彩虹的美好與現實的殘酷形成強烈反差。在天災人禍到來之前,一切稀松尋常,毫無征兆。究竟是誰在翻云覆雨?眼前又是一彎彩虹,神似一年之前。阿湛在文末留下無聲的叩問:“對這古怪人生,我不知作何解釋?!?/p>
有時,阿湛筆下的自然景觀與人物的心理深度交融?!犊嘀裣分锌姴樵诳嘀裣缢硗?,同學們打撈其遺體未果,最終發現他溺死溪底。在阿湛筆下,月亮極冷,泛著淡青色,叫人想起月光下的苦竹溪。
“我空著兩手走在大埂上。這大埂離苦竹溪有好幾百里路。好幾百里路,多遠。我的兩肩空著。是的,一點東西也不負荷,這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但是我覺得很重。整條苦竹溪,全壓在我的身上了,從兩肩直到胸口?!?/p>
故事通過“我”夜訪繆家,展現其父母對兒子生死的無盡追問與絕望。其母叩頭念經,問不出兒子的未來。其父背手踱步,欲說還休??嘀裣睦湓隆⑾?,暗示生命如流水易逝,人也如魚與棉花般脆弱。
這字里行間的無常之感,既是時代底色的映照,也暗合了阿湛自身的命運。據張香還、馬國平回憶,阿湛在新中國成立后曾任《新民報》文藝記者、《兒童文學》周刊編輯,后來病死在青海的農場里。讀至此處,小說里那陣陣晚鐘聲,仿佛又一次在耳畔響起,余音蒼涼。
時光流轉,烏篷船的櫓聲漸遠,棲鳧村也已換了模樣。然而阿湛的文字,卻讓一片土地的溫度、一群普通人的悲歡,在紙間獲得不朽。重讀阿湛,是為了在眾聲喧嘩中,聽見那些始終沉默的大多數?!稐D村》是一部用紹興方言寫就的“平凡傳”,而那回蕩在書頁里的晚鐘,既為逝去的時代送行,也在提醒著我們:文學最本真的力量,永遠來自對普通人命運的真摯關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