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主“叁仟”的視頻一般以中式景致為背景，她則身著漢服，與背景構成渾融的整體。

秋天的黃葉自高樹飄入老屋的天井，縹緲的湖靄中蕩出一葉扁舟，煙雨中的臺榭隱微露出連接的石徑……每當網友在短視頻中刷到這些表現中式美學（有時也被稱作“國風美學”或“東方美學”）的內容，便往往忍不住“停下手指”，沉浸其中。

現在大眾語境中較為流行的中式美學，主要是指立足于中國傳統繪畫、音樂、園林、建筑、服飾等藝術形態和生活器具而生成的美學的樣貌特質、原則標準和意蘊意境，也指積淀而成的中華民族共通的審美心理和審美慣習。而在當下，中式美學正在成為短視頻的重要標簽和內容，甚至出現了以展示中式美學為主要目標的視頻類型，其中最突出的便是風景短視頻——如果在短視頻平臺搜索“中式美學”，雖然不同平臺的呈現結果略有差異，但跳出的視頻主要是園林、建筑和花木等風景內容，這表明從平臺大數據的角度看，風景類在各類短視頻中與“中式美學”的關聯最緊密、直接。

這類視頻往往兼具較高審美性和播放量，不但顯示了中式美學的強大吸引力，也體現出受眾對美的普遍需求。但也要看到，風景短視頻對中式美學的呈現也集中體現出非現實化、景觀化、碎片化等問題，甚至與中華美學精神背道而馳，值得我們認真剖析和反思。

變化的類型和不變的花木

風景短視頻對中式美學的呈現，主要分為兩大類型。

一種主要聚焦于某一單獨場所，以緩慢的節奏從不同視角對其進行拍攝。在近景、遠景、特寫等鏡頭的推移和切換中，該場所被有意營造為與現代相隔絕的傳統世界，具有突出的詩意、慢速特征，可以說生成了一個典型的“異托邦”。“異托邦”不是“賽博”空間、網絡空間，而是現實空間，只不過與主流空間呈現出相異或相反的特征。這些拍攝場所就存在于現實之中，但經由視頻的展演卻儼然成為一個隔絕于現實世界及其時間形態的世外桃源。視頻放大了其異托邦屬性，受眾似乎通過觀看視頻暫時獲得了某種超脫性體驗。總而言之，這一類型的視頻是借助中式美學來營造異托邦，為受眾創造出一個虛幻的審美空間。

此類視頻中有時還會有特定人物出鏡，尤其是身著漢服的人物。如博主“叁仟”，目前在抖音坐擁56.3萬粉絲，其視頻一般以亭臺樓閣、殘陽暮雨、層巒疊嶂等典型中式景致為背景，她則身著“仙氣飄飄”的漢服，或翩然起舞，或沉靜凝望，與背景構成了渾融的整體。她有時甚至會在懸崖瀑布前吊起威亞，極大強化了視覺沖擊感。這也體現了風景短視頻與漢服短視頻的類型交融，豐富了中式美學的外延和表達。但在此類視頻中，人物并不具備多少主體性，只是嵌入整體環境中的一個視覺符號。雖然二者似乎較為協調，但這并非中華美學精神中的“天人合一”，而只是一種抽象化的審美同質性。

另一類中式美學風景短視頻則是在多個場所拍攝，再將這些片段剪輯為單個視頻，各場所、場景之間形成快速切換的關系，有的場景甚至只停留1—2秒，一個15秒左右的視頻能夠呈現七八個不同場景。這種剪輯方式強化了對受眾感官的沖擊，卻削弱了景物的審美韻致，也妨礙了對受眾心靈的安頓，背離了中國美學精神。

然而，恰恰是后一類短視頻的流量數據表現更佳，這固然也是因為其畫面、景致更為豐富多元，但本質上還是因為它迎合了“注意力經濟”時代的文化消費需求：一是追求效率，要在有限時間內獲取更多內容；二是珍惜注意力，受眾的注意力極易分散，因此更傾向于刺激性高的內容。

兩大類型的視頻雖有差異，但也呈現出一個共通點，即花木始終是景致的重要內容。這首先是因為花木為整個場景提供了顏色、曲線、分隔和生機，既使感官層次和空間層次更為豐富，又使“死”的景觀變得生氣盈盈；其次，花木隨季節更替變化，為不變的背景提供了變化的要素，展現了時間的流逝和“回返”；但究其根本，還是因為花木與民族的精神品質、審美心理存在深刻關聯，已成為中式美學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被日益景觀化的中式美學

從本體上說，用短視頻呈現中式風景本身生成了新的藝術形態，這是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表征；但上述對兩大類型的分析也表明，中式美學已被澆筑為短視頻模態，具備了短視頻的一般習性。

比如對背景音樂的使用。短視頻是視聽時代的典型文藝類型，除了畫面維度還有聲音維度。上述兩大類型的視頻在聲音上的共性是幾乎不會采用原聲，而是常將古風音樂（純音樂或有歌詞）作為背景音樂。一方面，配樂的特征、功能與相應類型相匹配，第一類型的配樂往往是舒緩悠長的，第二類型的配樂則是明快清麗的，但都強化了各自類型的屬性和功能。另一方面，古風音樂在短視頻平臺的同質性、重復性泛濫本身是網絡社群盲從性的體現，這些音樂會營造一種空洞的唯美情境，并對中式美學的呈現品質造成侵害。

而當我們進一步考察，會發現短視頻的時長和節奏規定了中式美學呈現的樣態和效果，甚至形成了對原始素材的強行“閹割”。比如視頻博主“小米周爸爸”感嘆，他耗費多年拍攝的素材，最終只剪輯成一條15秒的視頻。其實，很多攝制者都是出于對傳統文化和中式美學的真摯熱愛，才自愿花費那么多時間、精力乃至金錢投身視頻創作；但這里存在過程和結果的深刻悖論，當他們出于流量等考慮，將這些素材優先剪成短視頻之后，就不得不適應快節奏、碎片化的形制規范，那些時間的綿延、故事的累積都隨著畫面的快速閃動而煙消云散了。

短視頻特性的突顯使中式美學僅被展現為純粹的視聽景觀，在這背后還牽涉整體性的社會文化癥候。居伊·德波用“景觀”概念來指涉一種普遍性的商品化現實，景觀與真正的生活世界相割裂，受眾在接受景觀的過程中也逐漸變成被動的客體。在這個意義上，風景短視頻中的中式美學就是一種典型景觀，它與對現實場所的異托邦構造相互配合，淪為吸引流量的工具。需要警惕的是，連許多地方的官方文旅賬號也采取了這一策略。結果是，受眾對其驚嘆有余，卻感悟不足，其背后深刻的中華美學精神不但無所展現，甚至還遭到消解。

重新鮮活起來的幾種可能

應該說，短視頻對中式美學的本體性形塑在客觀上是難以完全抹消的，但創作者在構思內容和形式方面仍應有所作為，在此不妨提出若干可能路徑。

首先是將視覺展演與知識講解結合起來。比如視頻博主“如畫”，有一條呈現中式風景的視頻在抖音達到了363.1萬點贊量。整個視頻由若干較短視頻單元組成，在每個視頻單元后都標注了專業術語，創作者以這種方式詳細介紹了中國傳統風景園林的各種構圖形態，包括窗景、夾景、對景、漏景、借景等等。視頻只有短短21秒，卻在給人極致視覺享受的同時，又使人在智識上增進對中國傳統藝術形態的理解。這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范例，但知識講解只是第一步，還可以對知識背后更深層的藝術觀念和美學精神做進一步探討，從而使風景短視頻與科普短視頻、哲理短視頻形成互動。

其次是將中式美學融入生活場景之中。前文述及的“異托邦”雖然似乎強化了審美世界的感召力，卻也消解了美學與日常生活的聯系，人們只是暫時沉浸在這一虛幻的審美空間中。但有一類視頻值得關注，它們在呈現中式風景的同時，也呈現了人的現實生活：視頻中的人物沒有特意身著古裝，而是穿著日常便服，他們或從橋上行過，或在船上捕魚，視頻中充盈著真實生活的生氣和活力。這不是一種“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后現代圖景，不是讓藝術裝點生活，來象征性地模仿一種審美趣味；相反，它真正體現了厚植于中國傳統的生活美學。葉朗先生指出，中華美學廣泛滲透到民眾的日常生活之中。也正是民眾的現實生活才為美學構造提供了深厚土壤。尤其在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時代背景下，將中式美學融入生活場景，才能讓外國受眾真正進入中國的審美生活，體驗中國人的審美世界。

總而言之，不能讓中式美學僅僅停留在視聽景觀層面，而要增進對其背后深刻的中華美學精神的領悟，注重發揚其對主體的感發和啟迪，強化其與生活的深層鏈接。只有這樣，中式美學才能真正在風景短視頻和其他視頻類型中變得鮮活起來。并且我們看到，并非只有長視頻才能完成上述目標，短視頻同樣可以，甚至它的平臺建設和受眾規模還創造了某種機遇，用短視頻來呈現中式美學勢必大有可為。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