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父親
毫無疑問,這顆牙是在剛才的壽宴上掉的。——這些年,父親已經基本不出門了。他不走親戚,任何婚喪喜事,他都不到人前去。即使清明,他也不回老家祭掃先人。他生活了六七十年的老家,說不回就不回了。他老了,已經無力去應對這些場面。他每天只是坐在我和弟弟在縣城購買給他和母親養老的房子窗前,看小區里的人來人往。或者偶爾推著輪椅到隔壁三百米左右的石陽小區,拉拉單杠,扭扭腰。
可是今天是姐夫六十壽宴。俗話說,女婿半兒,這女婿不錯,多年幫襯家里不少,他們翁婿感情深。女婿辦壽宴,又在縣城,他當然要給大女婿這個面子。這才有了這多年來的第一次赴宴。赴宴不易,八十三歲的人,弓著背,拄著拐,腿無力,在我的攙扶下,總算在席上坐定。
父親看來是滿意的,飯桌上,他話少,但情緒不錯,用一只倒了椰奶的杯子與姐夫碰了杯。胃口也好,吃了不少飯菜。酒店里的菜,明顯比母親做得好吃。他不能說是大快朵頤,但完全可以說是興致盎然。
可是一回來,父親發現一顆門牙不見了。他的舌頭舔到那里,發現那里是空的。牙齒什么時候掉的呢?
——是吃豬蹄時掉落的嗎?這家酒店的豬蹄,是出了名的好,醬油和米酒加中草藥按獨家秘方文火燉制,口感松軟,味道甘美。豬蹄是窮人的美食,父親從小家窮,一年到頭難得吃一次豬蹄。后來經濟好轉,每年年夜飯,我家必上豬蹄,而父親最愛這一口,說吃一頓可管多日油水。平日他與母親在家,母親嫌肥膩基本不弄。中午酒席上,父親的牙齒在豬蹄上停留的時間明顯久一些。也許就在那時,那顆牙齒就粘在了沒嚼干凈的骨頭肉上,悄沒聲地離開了父親。
——也可能是那盤雞肉惹的禍。雞肉在鄉間食譜中,地位極高,非特大場合不上桌。父親看到雞肉,必有纏綿之心。雞肉骨頭多,需要細細下牙,才能把骨頭與雞肉分開。肯定是那顆牙趁父親不注意,將自己混跡于雞骨頭之中,從此一去不回。
……
老實說,父親的牙,是苦命的。
父親生于1943年。拋開乳牙不算,父親這口牙,大約形成于20世紀50年代初。那時候新中國成立,百廢待興,一個國家的人過著苦日子,父親當然不例外。
國家苦,家鄉又有別樣的苦楚,江西吉水贛江以西,人多田少,資源短缺,人均八分地。人多地少,民風就容易彪悍,村與村、族與族、人與人之間就很容易大打出手。故鄉下隴洲又處贛江邊,江水經常泛濫,地里的產出就更少了,人與人之間就更局促,心里的苦就會更多。
父親的苦,還在于他在家中的地位。祖父是個屠戶,一生生了五男四女。人多,每天十幾口人吃飯,家里的狀況可想而知。父親排行男二,這是十分不重要的最容易被忽略的位置,祖父祖母的眼神很難關注到的角色。再加上父親體弱,性子綿,話少,他得到父母的關愛就會更少。爹娘不親,姥姥不疼的,他的心,能得到多少溫暖呢?
父親是地主的孫子。這聽起來似乎不錯,其實不然。曾祖父早年在村里開了個小百貨店,又節衣縮食買了幾畝薄地。小百貨店產出少,又想買地,就得從嘴里省。據說曾祖父節儉成性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下酒菜往往就是幾粒豆子,一塊豆腐乳。與之相反,他偏有個樂善好施的習慣,村里誰家有難事找他他都慷慨幫襯。那些被他幫襯過的人為賴掉早年欠的賬,就相約把曾祖父弄成了地主。——這樣的祖父,這樣一頂帽子,讓父輩們吃盡了苦頭。
成年了。父親根據長輩的安排成了親。妻子是三里外的積富村的人,個子小,可脾氣躁,一不順心就火冒三丈,就罵人,摔東西,整個屋子,就都是她尖厲的聲音,和乒乒乓乓的響動。這樣的婚姻,父親又有多少甜頭可言?
這么多張爛牌抓在手里。這么多的苦堆在一個人的心里頭,也堆在一個人的牙齒間。想想,做父親的牙,是一件多么苦的事兒!
它要幫襯父親啃噬萬物以對抗饑餓。它吃地里的紅薯、芋頭、洋姜,吃病死的豬肉、雞鴨肉,蛇肉,癩蛤蟆肉,甚至老鼠肉,吃春汛時用漁具到贛江河里或水溝中撈的魚蝦,糧食青黃不接時候,吃菜葉飯,吃糠做的包子,吃梔子花、小竹筍……
它曾經立于怎樣的險境!“文革”期間,村里有人設下局,要父親去尋在贛江以東做木匠的三叔,并且當天返回。三叔在贛江以東常落的地方有多處,并且離家四五十里,一天內找到三叔折返,是不可能的事。父親不知是局,嘟囔了兩句,他們就將父親捆綁吊起,用鞭子抽,用木棍砸,折騰到黃昏才放。那天,父親沒有回家,而是來到了村西頭的井邊,企圖一死了之。井底的水知道,那一晚,父親的牙齒,發出怎樣的巨響!
它曾經忍受過人生怎樣的苦楚:比如勞作之苦,肩挑手提,日曬雨淋,抄犁打耙,春種秋收;比如病痛之殤,青年時患鉤端螺旋體病,一動身子嘴里就汩汩冒血,疾病在全村蔓延,死者不少,最后僥幸活過來,老年時患前列腺肥大癥,排泄受阻,苦不堪言,最后手術得救,又患頸椎病,一發作就嘔吐不止,現在一到冬天就用圍巾圍著頸脖,生怕受寒復發,前幾年又患肺癌,也是手術數月才得以下床;比如離別之痛,從小到大,要經歷多少親人的死……
牙齒,是父親的先遣隊,父親的戰壕,父親用于防御的微型長城。可以說,父親度過了咬牙切齒的一生。靠著牙齒的守護,父親打贏了他的戰爭,度過了幾乎所有的險灘,有了一個農民說得上是體面的一切:他有四個孩子,都長大成人,并且結婚生子。他和母親成了一個二十多口人的家族的最高建筑。我的母親,到晚年終于改掉了她的壞脾氣,與他相濡以沫,唇齒相依。那些與父親有關的仇恨、抵牾隨著時間的流逝皆已消弭,那些風浪都已兌換成他命里的靜水流深。
父親終于苦盡甘來。他的愁容越來越少,笑容越來越多。他的腮幫子,再也不是硬邦邦的。他勞苦功高的牙,也該到了吃香喝辣的時候了。
——那是多好的一副牙呀。雖然吃了一輩子苦,卻一點也不苦相,一點也不狼奔豕突,而是細密、整齊、潔白。有這樣一副牙齒,苦命的父親看起來多斯文,多良善!父親的一生,除了我們,最滿意的可能就是這副牙了。它們那么漂亮,在父親嘴里,就像鉆石一樣閃閃發光。
父親告訴我,年輕時有人給他相面,說長這么好的一口牙,命中自有神靈護佑,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一生雖然勞碌辛苦卻能平安無憂,老來福寧安康。
相面的人說得沒錯。如今的父親,正享受著他牙齒的命理里的安寧。
然而有顆牙扛不住了。那就是父親的門牙。是父親的長城最為險要的城垛。父親先遣隊的隊長,以及外交禮儀上的司儀,整張臉的重要門面,鉆石中的鉆石。這么些年,它累了。終于,借著姐夫的一場壽宴,它宣告自己的壽終正寢,與父親不辭而別。
是的,這是另一場戰爭——與時間的對抗。其實戰爭早已開始,比如,幾年前父親的肺癌手術,比如他臉上的老年斑,他的弓下去的背,他無力的腿,以及所剩無幾的白發……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戰爭,是整個人類的終極對決。我知道,隨著這顆門牙的脫落,父親身上,將會有更多失蹤案發生,并且無法結案。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老實說,父親牙齒的失蹤,這對父親來說不是一件小事。那也是他的骨肉。甚至,它比我們跟父親要更親密。我看到父親神態有點恓惶。他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一會兒,他求救似地望著我。然后,又自嘲地笑了笑。門牙空缺的位置,涌上來一小片黑……
掉了門牙的父親,就像塌了門的老房子……父親的樣子,讓我覺得有一點陌生。因為牙齒的掉落,他的整張臉,有了一定程度的改變。我知道,風暴正在父親的身體內集結,在空缺的位置停落。我知道,隨著時光流逝,父親給我們的陌生感會越來越多。這是明擺著要失敗的戰爭,可我們沒有退路。那么,就讓我們信心百倍去迎戰,用愛去阻擊,去填補和驅散……里爾克說:“沒有什么勝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江子:本名曾清生,出版長篇散文《青花帝國》,散文集《回鄉記》《去林芝看桃花》等,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等獎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在江西省作協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