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峁長歌 ——神木遺址的中華文明
對石峁的向往,始于很多很多年前。
陜西作家夢野數次發來誠摯的邀請,每一次都有鋪天蓋地的圖片佐證。“快來神木吧,絕對不虛此行!”那些遼闊的黃土高天之中,沉睡著一座巨石之城。它以超越想象的宏大與神秘,像一枚楔子,釘進了我對“遠古中國”的想象里。
彼時,石峁兩個字,對于大多數中國人來說,還是一個非常陌生的名詞。可是,同黃土高原一樣淳厚的夢野說,一定一定,要在全世界來到之前趕到,否則一定會后悔。從此,我便生出執念:有朝一日,必赴石峁。
終于,在一個殘秋將盡、寒氣初凝的日子,我穿過五彩斑斕的關中平原,向著陜北高原深處而去。
車窗外,毛烏素沙漠的黃沙與黃土高原的溝壑交織,禿尾河如銀帶蜿蜒其間,遠處的山峁裸露出赭紅色的巖層,與夢野圖片中的景象漸漸重合。不同的是,高原的楊樹早已落盡了葉子,枝條如鐵劃般切割著鉛灰色的天空。風里帶著粗糙的沙粒,那是天地征服人類的氣息,那也是時間研磨大地的氣息。
當我真正站在石峁遺址舉目四望時,在我心里轟然響起的,不是驚嘆,而是近乎失語的寂靜。天空高遠澄澈,藍得像海,陽光清冽如酒,毫無遮攔地潑灑在這片廣袤的臺塬之上。曠野之內,只有我一個人。沒有都市的喧嘩,沒有鼎沸的市聲,甚至連西北風,都在掠過嶙峋巨石時,變得低沉而克制。
整座古城,就這樣赤裸地、坦蕩地撲進我的世界。四野空無一人,卻仿佛處處是人——是那些將巨石壘砌成墻、將玉器嵌入石縫、在此生息繁衍又驟然離去的先民們。他們用穿越時空的凝視,透過四千年風沙的阻隔,將他們的“在場”砸進了每一道石隙與每一寸黃土之中。
巨大的石頭城沉默地矗立著,石塊與石塊之間的咬合,歷經四千個寒暑,依然傳遞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嚴密。我伸出手,觸摸石面。冰涼,粗糙,漫漶,布滿了風沙億萬次打磨出的細密凹痕。但奇怪的是,在那一片堅硬的寒涼之下,我竟觸摸到一絲暖意——是陽光照射的余溫?還是血液奔流產生的錯覺?
四野蒼茫。禿尾河像一條黯淡的銀帶,在深谷中靜靜蜿蜒。遠處,毛烏素的沙丘起伏成凝固的金色波濤。天地如此遼闊,時間在這里失去了它一往無前的線性。空曠的古城,并非空無一物,而是被一種更為豐盈的東西填滿了——那是濃縮的歲月本身,是文明的血脈,它們,以超越物質的形式在這里沉淀、凝固、呼吸。
風大了些,卷起沙粒,打在石墻上,發出“簌簌”的輕響。我閉上眼睛,讓風聲灌滿雙耳。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空與虛、充與盈、有與無。
夕陽正將最后的光輝染在皇城臺的層階上,整座遺址泛著莊重的橘紅,仿佛一座正在緩緩冷卻的熔爐。我回頭望去,那巨大的、沉默的輪廓,在漸濃的暮色中愈發像一頭安詳蹲踞的巨獸。此刻的石峁,多了幾分孤絕的壯美。
我驀然想起愷撒大帝的那句話。我對夢野說,我必須為他換一個表達——
我來了,我看見,我被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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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廣袤的大地之下,隱藏著一部無字史書——地層。
它默默記錄著宇宙間的無窮奧秘,記錄著地球億萬年的滄桑巨變。億萬年前,喀什昆侖的造山運動撕開地殼,帕米爾的冰峰刺破云層,昆侖山的褶皺里涌出巖漿,阿爾金的礫石被冰川裹挾,在陜蒙交界的蒼茫天地間,堆疊出黃土高原與毛烏素沙漠相擁的奇觀。
水、風、沙、火山、冰川……這些自然偉力,將巖石碎屑搬運到禿尾河、窟野河的河谷,像編織星辰般層層封印,最終在距今4300年前后,讓一座石頭王國從地層中蘇醒——它就是石峁,中國已知最大的史前城址,靜靜臥在神秘的山峁之上。
蘊含著石峁的神木,就在毛烏素沙漠的東南緣,黃土高原的溝壑深處,它如同一塊被時光打磨的璞玉,靜臥在陜蒙交界的蒼茫天地間。這里沒有江南的溫婉靈秀,沒有中原的沃野千里,卻有禿尾河蜿蜒如帶,切割出黃土的肌理;有窟野河奔涌向東,承載著農耕與游牧的千年博弈;有長城殘垣隱現于沙丘,鐫刻著農牧交錯的文明印記。
這片神奇的土地,因地理而獨特,因山形而厚重,此時又因石峁而變得鮮活,石峁,不僅是黃土與沙漠的交匯點,更是中華文明多元一體格局的早期見證者、千年傳承地。
一
在石峁,時間仿佛凝固成了另一種形態。
清晨五點,禿尾河的霧氣還裹著高家堡的山峁,石峁遺址的外城東門已亮起幾束手電筒光——那是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的隊員們,裹著沖鋒衣走進考古探方,等待第一縷陽光。
踩在被露水浸軟的黃土上,我的指尖觸到外城東門的石縫:四千年的砂巖被風沙磨出細密的凹痕,昨夜的露水凝在石面,涼得像先民的呼吸。
忽然,東方的天際撕開一道赭紅,太陽從沙漠與黃土的交界線躍出,第一束光砸在石墻上——青灰的石面瞬間被鍍上金紅,那些嵌在墻里的石頭殘片,在光里透出幽綠的光斑;城墻根下的祭祀坑邊緣,野草的絨毛沾著露珠,與石縫里的沙粒一起發亮。
此時此刻,站在皇城臺的最高處,我恍惚感覺自己置身于一個奇特的時間場域。四千年前的先民也曾在這個時刻,等待同樣的曙光掠過禿尾河谷。風從毛烏素沙漠吹來,帶著亙古不變的沙粒,輕輕拍打著外城東門的石墻。那些被歲月打磨得光滑的砂巖,在晨曦中泛著青灰色的光,仿佛昨夜的篝火才剛剛熄滅。
考古隊員的毛刷在陶片上輕輕移動,發出細碎的聲響。這聲音,多么像四千年前匠人打磨玉器的摩擦聲!出土的陶鷹保持著展翅的姿態,它的影子落在能夠提供厘米級甚至毫米級精準定位的RTK測量儀旁,卻像是剛剛從龍山時代的天空降落。考古團隊提取的骨殖中,粟米粒粒飽滿,清晰可辨——那些先民最后的晚餐,在實驗室的顯微鏡下,仿佛還冒著熱氣。
正午的陽光垂直灑落,將皇城臺的層階石墻照得發亮。時間的層次在這里變得模糊:明代高家堡的驢車鈴聲,與祭祀坑里的銅鈴余韻在空中交織;考古隊員手中的全站儀紅光閃爍,映照著石雕人神秘的微笑。
這個石雕人,就這樣微笑了整整四十個世紀。
黃昏的風是從毛烏素沙漠來的,裹著細沙擦過石墻,發出“沙沙”的響聲,像先民搬運石料的腳步聲。當夕陽將整個遺址染成橘紅色,你會看見時光開始倒流:2025年的警戒線漸漸透明,2012年的探方恢復了填土,1980年的測繪標記消失在石縫中。
最后,只有那些石頭還是石頭,保持著四千年前的姿態。
太陽沉到沙漠背后,整個石峁都浸在橘色的光里:外城的城墻蜿蜒成一道金線,皇城臺的層階石墻像堆疊的黃金,禿尾河的水面浮著碎金,城堡的輪廓在空中泛著微醺的細浪,連遠處的沙丘都變成了暖黃。
我蹲在皇城臺的宮殿基址旁,摸了摸地面的石礎——四千年的石頭,還留著太陽的溫度,仿佛昨夜這里還燃著篝火,先民們圍著陶甕煮著粟米,玉器的光在火里閃爍。他們,是我們活生生的祖先。
風忽然大了,沙粒迷了眼。再睜眼時,暮色已裹住石峁,只有外城東門的馬面還露著半截剪影,像一頭蹲在天地間的獸,守著四千年的石頭與河。
夜色深沉,石峁終于顯露出時間的本質——它不是線性的流逝,而是永恒的當下。考古隊的帳篷里亮著燈,那燈光與四千年前宮殿里的油脂火把,在這個特殊的時空節點上相遇。監測儀的滴答聲,像是石峁的心臟仍在跳動。
四千年,似乎是永久,在這里不過是風沙一瞬。
在這里,每一個“現在”都包含著所有的“過去”,也孕育著所有的“未來”。當你觸摸石墻上的刻痕,你的指紋與無數先民的指紋在時空中重疊;當你凝視頭骨坑中的遺骸,他們的基因正在你的血脈中延續。石峁教會我們:真正的永恒,不是時間的靜止,而是生命的綿延不絕。
離開石峁的路上,我突然明白:何以在這里感覺不到時間的變化,因為在這里——石峁,就是時間。
二
禿尾河的霧氣,如輕紗般纏繞著這片古老的土地。毛烏素沙漠南緣與黃土高原北緣在此交匯,勾勒出農耕與游牧文明的天然界線。當2012年的考古發現撥開層層黃土,一座沉睡四千年的史前石城重現天日,改寫了中國早期文明的歷史篇章。
外城東門的石墻在晨曦中漸漸蘇醒。這些由砂巖精心砌筑的城墻,歷經四千年風雨洗禮,石塊間的縫隙依然嚴絲合縫,填充其間的黏土至今保持著驚人的韌性。總面積超過400萬平方米的石峁古城,其規模相當于六座故宮,而高達70余米的皇城臺如金字塔般巍然聳立,成為這座古城的核心。
皇城臺頂超過8萬平方米的臺地上,大型宮室基址、池苑遺址與祭祀場所構成了完整的禮儀中心。在這里出土的陶鷹、玉璇璣、石磬等禮器,無聲地訴說著昔日的王權威嚴。最令人震撼的是那些鑲嵌在城墻中的玉器——刀、鉞、璋、琮等各類玉器被精心嵌入石縫,這絕非隨意地丟棄,而是蘊含著深刻用意的祭祀行為。
石峁人,如同無數的華夏先祖,在他們心中,玉是溝通天地的媒介,是權力與神性的象征。
城墻的建筑結構同樣令人驚嘆。外城東門設有馬面、角樓、甕城等完備的防御設施,將中國城防建筑的歷史向前推進了兩千年。城墻中鑲嵌的玉器、石雕的人面像、彩繪的壁畫,無不昭示著一個高度發達的史前文明。
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考古工作仍在繼續。
深秋時節的皇城臺墓地,考古人員正在仔細提取人骨樣本。風沙不時掠過遮陽棚,但他們依然專注地進行著手頭的工作——小心翼翼地清理骨殖表面的泥土,用棉簽蘸取緩沖液輕輕擦拭。這些骨骼的鈣化層上,還殘留著黃土高原的黏土,仿佛四千年的時光都凝結在這堅硬的殼體之中。
當樣本被妥善放入金屬箱,考古人員注意到腳下的泥土散發著淡淡的酸香,那是粟米發酵特有的氣味。這股穿越四千年的飯香,與沙粒的土味交織在一起,仿佛先民們剛剛在此舉行過一場莊嚴的葬禮,將糧食作為隨葬品,陪伴逝者踏上永恒的旅程。
當最后一縷日光掠過皇城臺時,考古隊長取出一枚保存完好的下頜骨。牙齒的琺瑯質在暮色中泛著微光,放大鏡下可見臼齒磨損的痕跡。“這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性。”
“輕點兒。”他側頭對身邊的隊員說,聲音壓得很低,像怕驚醒骨里的靈魂。鑷子夾著棉簽,蘸著緩沖液擦過骨面,沙粒落在白大褂上,又被輕輕撣掉。旁邊的金屬箱里,已經放了幾管樣本,標簽上寫著編號——它們后來成了那169例關鍵證據中的一部分。
科學的探針深入到先民的遺骸,揭示出石峁人舌尖上的選擇。分析結果明確無誤地指向粟與黍,將一幅以旱作農業為根基的社會圖景展現在我們眼前。然而,歷史的劇本總有一筆意外的插曲:少數個體骨殖中留存的C3植物印記,無聲地記錄著最早的“進口”食物,那或許是貿易往來的結晶,也可能是游子遠徙時攜帶的故鄉滋味。
當石峁的巨石城垣破土而出,其宏大的軀體震撼了世界,卻也留下了關于靈魂的曠世之謎:這群偉大的建造者究竟從何而來?這座早期國家的社會肌理又是如何編織的?
現在,答案穿越四千余年的塵封,自先民的骨血中破譯而出。
公元2025年11月27日,一場新聞發布會在京舉行,揭曉了石峁遺址最新的考古科學研究成果。考古科研團隊與考古研究院等單位,歷時十三載春秋,對來自石峁及周邊地區的169例古代人骨樣本,進行了一場大規模、高分辨率的核基因組解讀。這些古代人骨的核基因組研究如同打開了一部記錄在遺傳密碼中的無字史書,讓石峁先民的骨血、城邦的秩序、文明的脈絡,在現代科技的透鏡下清晰浮現。
確鑿的遺傳學證據莊嚴宣告:石峁文化人群的主體,源于陜北本地的仰韶晚期人群。這一鐵證,為“中華文明在本土實現連續演化”這一宏大敘事,奠定了堅實的遺傳基礎。
然而,石峁并非一個封閉的孤島。研究同時揭示,石峁先民與晉南陶寺文化人群、北方草原的游牧群體,乃至南方稻作農業人群之間,存在著廣泛而密切的基因交流。一幅史前農牧人群大互動、大融合的壯闊歷史場景,就此展開。
更令人驚嘆的是,研究者成功重建了石峁古城內部橫跨四代的家族譜系。這如同擁有了透視社會結構的X光,清晰地照見了其以父系親緣為核心來構建社會等級的運行模式。這為理解中國早期國家的形成過程,提供了一個鮮活的社會組織范本,也是探索東亞早期權力繼承模式與社會構成的首例直接遺傳學證據。
在全球范圍內,對如此超大規模且存在復雜人祭現象的史前等級社會進行超過百例的基因組研究,尚屬首例。這項題為《石峁古城古DNA揭秘新石器時代中國地區親緣關系習俗》的重量級研究成果,也于當日登上了國際頂級學術期刊《自然》(Nature)的版面。
這一系列石破天驚的結論,其起點并非實驗室的冰冷數據,而是源于考古現場無數個屏息凝神的瞬間。
當這枚下頜骨被輕輕放入冷藏箱的瞬間,風沙驟起,沙粒擊打在箱壁上發出細密的聲響,仿佛那個四千余年前的先祖,正隔著漫漫時光,輕輕叩響現代文明的門扉。
科學由此接續了歷史。對古人骨骼的同位素解讀,揭示了石峁人食譜的基調——粟與黍這些北方旱地作物,是他們餐桌上的主角。而少數個體中發現的C3植物信號,則如同文明交流的微弱心跳,暗示著與遠方族群的物物交換,或是不甘安分的人群流動。
自此,石峁先民不再是沉默的符號,他們的血脈源流、飲食起居、親緣網絡,乃至他們在東亞早期文明舞臺上的獨特坐標,都因這一系列發現而變得清晰、立體、鮮活。
三
自石峁遺址南行約三里,黃土路的盡頭,高家堡古鎮的輪廓便從晨霧中浮現。
四千年前的巨石,在這里悄然化為人間煙火。
晨光初透,老巷里羊雜湯的熱氣裹著秦腔的韻律裊裊升起。鐵鍋中翻滾的濃湯,浮著一層晶亮的辣子油,色澤恰如石峁石墻上那些赭紅的砂巖。老茶館的門簾掀動,端著蓋碗茶的老人踱步而出,碗中茉莉的清香,也這樣飄蕩四千年。
補鞋匠的錘聲“篤篤”敲在青石板上,納了半截的布鞋斜斜的針腳,讓人想起石峁城墻那些精心壘砌的石縫。巷口土墻上懸掛的一串串玉米,在陽光下泛著金黃的光澤,宛若皇城臺出土的玉器串珠。孩童追逐的驢車上,麻袋里裝著的仍是窟野河畔的粟米——與石峁先民耕種了四千余年的,相去不遠。
撫摸著古鎮的城墻石磚,觸感與石峁的砂巖同樣粗糲,只是少了千年風沙的打磨。這座明代的軍事要塞,城墻的石料部分取自石峁遺址。歷史的輪回在此清晰可辨:四千余年前的圣殿石材,在一千年前成為御敵的屏障,而今又化作文化的印記。
黃昏時分,當炊煙與夕陽在古鎮上空交織,石峁遺址的風沙似乎也融入了這片溫暖的暮色。四千余年的文明血脈,就這樣在尋常煙火中靜靜流淌。
這種延續遠不止于物質的傳承。石峁玉器中蘊含的禮制觀念,在后世的禮樂文明中得以升華;其城防的營造智慧,通過匠人的口傳心授代代相傳;而石峁先民的血脈,更在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如同禿尾河的流水,從未斷絕。
石峁古城的發現,如同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國際學術界激起層層漣漪。那個曾經盛行的“中原中心說”——認為中國文明單一起源于中原而后向外擴散的理論框架——在石峁這座龐然大物面前,顯得如此局促和狹隘。
這座雄踞于傳統“中原”范疇之外的史前巨城,以其恢宏的規模、復雜的社會結構、精湛的技術水準,昭示著一個更為壯闊的文明圖景:在傳說中的夏王朝時期,中華大地上可能同時存在著多個并立的早期政體。它們既相互競逐,又通過貿易往來、婚姻聯盟、文化交流緊密相連,共同編織出早期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瑰麗畫卷。
站在高家堡與石峁之間,仿佛能聽見四千余年的回聲,在黃土高原上蕩漾。歷史從未斷裂,它只是換了一種形式,在每碗羊湯的熱氣里,在每粒粟米的豐盈中,在每塊石頭的紋理間,繼續講述著永恒的華夏故事。
四
當石峁先民在黃土高原壘砌巨石時,人類文明的曙光正從世界各個角落升起——
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烏爾城的工匠用泥磚建造通天的神廟;尼羅河畔,金字塔已在沙漠中矗立千年;巴比倫的漢謨拉比正在石柱上鐫刻他的法典;印度河流域,哈拉帕文明的市井喧囂正盛。這是一個文明之花競相綻放的史詩時代。
然而,四千余年時光流轉,書寫了迥然不同的命運篇章。烏爾城的泥磚在戰火與洪水中重歸塵土,石峁的城墻卻依然在北中國的風沙中巍然屹立。這不僅是建筑材料的選擇差異,更是文明基因的根本分野——中華文明自肇始之初,就在石峁選擇了積石為城的生存智慧,在永恒與流變之間,找到了生生不息的傳承方式。
在兩河流域,歷史的舞臺上不斷上演著族群的更迭:在美索不達米亞,蘇美爾人、阿卡德人、巴比倫人、亞述人如潮水般更迭,文化如泥磚般破碎又重塑。
而在石峁,基因研究揭示了一個驚人的事實:這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群都帶著陜北本地的遺傳標記,如同禿尾河的流水,歷經四千余年依然保持著同一源頭。這種血脈的延續性,在世界古文明中堪稱獨特。
權力的結構同樣彰顯著文明的差異。烏爾城的國王需要跪在神廟里聆聽祭司的旨意,城邦的秩序依靠神權的威嚴來維系。石峁卻展現出另一種智慧——以父系親緣織就社會網絡,皇城臺的家族譜系中,男性是核心,配偶來自不同家族,權力通過血緣聯結,憑借包容延續。這里沒有極端的神權壓迫,沒有血腥的族群清洗,石頭城垣內藏著的是以親緣為繩、多元共生的生存哲學。
更令人嘆為觀止的是石峁所展現的廣袤交流圖景。來自甘肅馬銜山的閃石玉、遼寧鞍山的岫巖玉,乃至數千里外和田的美玉在此匯聚;南海的珍貝、長江流域的象牙器、中原地區的青銅器殘片,也在這北方的石頭城中相繼現身。
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珍品,共同勾勒出史前“玉帛之路”的繁盛景象,而石峁,正是這個早期交流網絡中最耀眼的樞紐。
當美索不達米亞的城邦在戰爭中灰飛煙滅,石峁的石頭卻獲得了新生——它們成為明代高家堡的城墻磚石,化作尋常巷陌間的煙火人間。這種從圣殿到邊關再到民居的轉化,見證了中華文明最獨特的品質:以文明為魂,在永續傳承中完成生命的蛻變。
石峁留給后世的最深刻啟示在于:中華文明從來不是一個封閉的體系,而是在堅守主體性的同時,以海納百川的胸襟汲取各方滋養。
這種獨特的文明樣式,使其在四千年的風雨洗禮中不僅未曾湮滅,反而愈顯堅韌,終成人類文明史上一座不朽的豐碑。
其實,在石峁,我們看到的不僅是石峁,還有這石頭城里的何以中國,以及中華文明延續的永恒密碼。
五
夕陽西下,落日將石峁遺址溫柔地包裹。攀上皇城臺之巔,可見禿尾河的清流靜靜漫過河谷,遠處高家堡的炊煙與天際的晚霞纏綿交織。
這座歷經四千載的巨石城,早已超越了物質的范疇。
它化作了基因,流淌在后世的血脈中;化作了煙火,升騰在尋常人家的灶臺;更化作了文明的密碼,等待著被世代解讀。它無聲地訴說著一個真理:中華文明的底色——經得起大漠風沙的磨蝕,扛得住千年歲月的淘洗,方能從遠古的遺址,蛻變為今日鮮活的人間。
風卷起沙粒,輕叩石墻,聲聲恍若先民的腳步回響。掌心撫過石面上深淺不一的凹痕,竟能感知到一種跨越四千年的溫度——那是文明傳承的余溫,是石頭記憶的暖意,更是人間煙火的永恒。
在皇城臺出土的遺物中,一件刻著放射狀線條的石雕尤為引人遐思。其中心的圓形凸起,與后世的天文儀象隱約相通。考古發現進一步印證了石峁人與星空的對話——古城的主軸線與夏至日出的方向緊密契合。這種將天文智慧融入都城規劃的壯舉,昭示著一個早已掌握宇宙節律的古老文明。
然而,約在三千八百年前,這座輝煌的城池突然沉寂。城門處可見暴力破壞的痕跡,但環境的秘密同樣刻在土壤深處:孢粉分析揭示出那個時期黃土高原的氣候劇變,森林退化為草原,綠野漸成荒蕪。是天災還是人禍?是內憂還是外患?或許,正是多種力量的交織,最終導致了這座巨城的湮沒。
這個千古之謎,正被現代考古學以全新的方式解讀。地質學家追溯著石料的原鄉,生物學家復原著古代的生態,化學家解析著陶器中的記憶,物理學家用遙感技術勘探著地下隱藏的篇章。每一個學科的參與,都在重新描繪中華文明起源的圖景。
神木這片土地,因石峁而成為解讀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鑰匙——它不僅是地理的樞紐,更是歷史的坐標,從仰韶晚期的聚落星火,到龍山時代的城邦輝煌,從秦漢的長城烽燧,到明清的高家堡煙火,文明的基因從未中斷,始終在黃土與沙漠的交匯處,書寫著屬于東方的史詩。
當夕陽的余暉最后一次掠過皇城臺的石階,田野考古暫時告一段落,而實驗室里的工作才剛剛開始。石峁的故事,遠未到終章。這座巨石壘就的古城,依然守護著它最深的秘密,在黃土高原的晨昏中,靜待下一個破曉的來臨。
暮色一點一點裹住石峁,像溫柔的水一樣將這偌大的古城浸潤。我再次走到皇城臺的最高處,看禿尾河的水漫過河谷,看高家堡的炊煙裹著夕陽,看考古隊的燈光在石縫里次第亮起來,在石縫間投下斑駁的光影。
風卷著沙粒撞在石墻上,像先民的腳步聲,深沉而穩健。
我摸了摸石墻的凹痕,揮手作別沉默的古城。
四千年的石頭,在這里變成了基因,變成了煙火,變成了文明的密碼。它告訴我們:中華文明不是泥做的,是石做的——經得起風沙,扛得住歲月,方能從四千年的遺址,變成今天的人間。
石峁,還留著四千年前的溫度——
那是中華文明的溫度,是石頭的溫度,是人間的溫度。
【李舫:學者、作家、評論家,曾獲魯迅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多次獲得中國新聞獎,代表作品有《春秋時代的春與秋》《在火中生蓮》《魔鬼的契約》《在響雷中炸響》《紙上乾坤》《大春秋》《中國十二時辰》《回家——在韓中國人民志愿軍遺骸回國紀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