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經臨汾的詩人
乘車經過汾河時,望見堤岸上翡翠般的稠密柳林,大腦中先是浮現出一首唐詩,然后便想到唐代蒲關道上極其重要的臨汾驛,接著想到唐代的旅行生活,以及途經臨汾的詩人們。
我想到的這首詩是岑參的《題平陽郡汾橋邊柳樹》,“平陽郡”是臨汾的古稱,唐初更名為“晉州”。詩曰:“此地曾居住,今來宛似歸。可憐汾上柳,相見也依依。”
天寶三載,岑參以第二名的成績考中進士科,依照唐朝科舉的慣例,在此后長達3年的“守選期”內,他要辦兩件事,一是榮歸故里并向戶籍所在州府領取“應選解文”,二是壯游天下。于是,第二年柳芽初綻之時,岑參東出長安,踏上歸鄉之路,這年他30歲左右。
岑參的東行之路,第一站是距長安數十里的灞橋驛。岑氏家族此刻雖然已經衰落,但畢竟出過3位宰相、幾位刺史,多年前曾經親友滿朝堂,如今官場勢力弱了,但家族關系仍在,再加上岑參本人的魅力和新科高中的風頭,他家的親朋故舊必定是要前往灞橋驛,為他設帷帳、擺酒席送行的。岑參本人很擅長寫作送行詩,例如《送孟孺卿落第歸濟陽》:“獻賦頭欲白,還家衣已穿。羞過灞陵樹,歸種汶陽田。客舍少鄉信,床頭無酒錢。圣朝徒側席,濟上獨遺賢。”詩中同情與勉勵并舉,用典貼切恰當,是有同情心的好朋友才能講出來的臨別話語。
這次在灞橋驛為岑參送行的詩歌沒能流傳下來,只留下岑參自己的首聯殘句:“初程莫早發,且宿灞橋頭。”當時如果杜甫能夠到場,必定會有好詩。這里我們引用杜甫一首10多年后送別朋友時遙寄岑參的五言律詩,以為例證。“遲日深春水,輕舟送別筵。帝鄉愁緒外,春色淚痕邊。見酒須相憶,將詩莫浪傳。若逢岑與范,為報各衰年。”(《泛江送魏十八倉曹還京,因寄岑中允參、范郎中季明》)杜甫的詩,怎樣夸贊都不過分,太深情了。
岑參此番榮歸故里,送行詩沒有記錄下來,但他的馬鞍、車轅、行李上必定被親友插滿柳枝,這是唐朝最具美好內涵的“灞橋送別”意象。因為柳字有個諧音字是“留”,此乃挽留之意;因為柳條柔軟細長,這是別情綿綿之意;因為柳條插在土中便能成活,日后可以長成濃蔭大樹,這是隨處扎根、前程遠大的祝福。許多年后,李商隱在灞橋驛為朋友送行,作《雜曲歌辭·楊柳枝》:“暫憑樽酒送無憀,莫損愁眉與細腰。人世死前唯有別,春風爭擬惜長條。”李商隱這種感傷型詩人的離情別緒又與杜甫不同。順便說一句,李商隱應該到過臨汾,在他不得意的青年時代,曾在東都洛陽與并州之間往返,必定是要在臨汾歇馬住宿的。
岑參東出西京為什么要走武關道,而返回長安卻走蒲關道經過臨汾呢?745年出京時,岑參是新科進士,走武關道是回鄉之路,他可以沿途遍告親友科舉高中的喜訊,此乃“人情”。“關門鎖歸客,一夜夢還家。月落河上曉,遙聞秦樹鴉。長安二月歸正好,杜陵樹邊純是花。”(《宿蒲關東店,憶杜陵別業》)這是岑參夜宿蒲津關、等待渡過黃河時寫的一首詩,可謂鄉情切切。當然了,也有人認為這是岑參回京時寫的詩。在筆者看來,“長安二月歸正好,西陵樹邊純是花”中美好繁盛的意象,很可能是岑參含蓄地期待“冬集”考試二月放榜,他能順利授官,然后前往杜陵親友處拜別赴任。
一年后的秋天,岑參回長安參加“冬集”考試,隨身攜帶著州府官衙核發給他的“應選解文”,內容主要是他的姓名、籍貫、參加銓選的資格、對他品行才德和身體狀況的描述等,最后還要加蓋州府主官的大印。除此之外,他還要攜帶考牒(科考記錄)和“告身”(自書年貌籍貫和科考成績等)。岑參需要將這些文件投送西京長安的吏部(銓選司),面試通過后方能參加筆試。這次考試很關鍵。唐代科舉與明清科舉不同,筆試之前應試者可稱“進士”,但只有“冬集”筆試合格后才能授官,發榜和授官的時間大約是來年的二三月份。姚合的“為文性不高,三年住西京……春榜四散飛,數日遍八纮”,講的就是這件事。
岑參的父親岑植,曾任晉州刺史。我推測,岑參選擇途經蒲關道回京,主要原因是晉州(臨汾)有他父親的舊部屬和故人,這些人一是能夠對他沿途加以照拂,二是以“過來人”身份指點他冬集考試的細節,避免差錯,三是這些故舊還可以為岑參書寫幾封推薦信,等到他入京后,便可投信拜訪各處,以為其考試之事提供便利。岑參作為數百年官宦之家的子弟,對于仕途的見識遠非貧寒士子可以比擬,人情世故理應通透,為此,他在臨汾必定會多做盤桓。
既然繞了這么一個大圈子,終于將岑參拉回到臨汾,我們就須得像模像樣地談談唐代的晉州,也就是今天的臨汾。唐代晉州屬于河東道,乃極為重要的咽喉之地。從長安東行的蒲關道,到了晉州折而向北,直達唐朝的北部要塞并州(太原),再向前便能前往防御北方游牧民族侵襲的3座受降城。話說到此處,我們須得提及李益那首著名的《夜上受降城聞笛》:“回樂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李益曾兩次接受派遣,長期任職于北方邊塞,在西京長安與受降城之間曾多次往返,以官員身份住宿臨汾驛乃是常理。
《元和郡縣志·河東道二》記載:“臨汾驛,南臨汾水,北接州衙。”此地位于蒲關道中段,又是汾河水運的重要轉運碼頭,算得上是上州大驛,來往的官員多,轉運的貨物也多,驛站的人員、馬匹和驛田的配置自然也高。《新唐書·地理志》曰:“晉州,上州,驛馬二十五匹。”
岑參此時只是一名進士,尚未授官,沒有使用驛站的資格。但新進士的身份在唐代也很尊貴,不論是他出京還鄉,還是回京“冬集”,沿途多半會有親朋故舊接待或介紹住宿;即使是原本并不相識,對于新進士,地方上的富裕人家也非常樂意招待;就算到了投靠無門之地,岑參并不寒貧,自費住店也是負擔得起的。真相或許是,岑參途經晉州,他父親的舊僚屬和本地士紳,必定是要搶著將這位新進士迎到家中,豐盛款待之余,送行時還會致送川資和晉州著名的貢品——蜂蠟制成的蠟燭,以及著名土產“焦干棗”,這便是他那“可憐汾上柳,相見也依依”所表達的感動之情。
還是回來說臨汾。筆者入住的酒店,下臨汾水,西望姑射山。《莊子·逍遙游》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這應該是描述姑射山最為著名的文字吧,其實此山最早見于《山海經》,只是后人更喜歡莊子的恣肆想象和華麗描繪。
隋末唐初的詩人王績有一首四言詩《郊園》:“汾川勝地,姑射名辰。月照山客,風吹俗人。琴聲送冷,酒氣迎春。閉門常樂,何須四鄰。”王績一生都在入仕與歸隱之間往返,這首詩應該是他回鄉歸隱時所作。開篇兩句,汾河是故鄉的河,姑射山是故鄉的山。中間四句乃詩人自況,算是俗世神仙的姿態。最關鍵的是最后兩句用典,此處的“四鄰”不是鄉鄰街坊,而是“堯訪四賢”典故的轉喻,指的是帝王身邊的股肱之臣。其時大唐初創,廣泛招攬賢能,此詩應該是王績心中生起了重返朝堂之意,果然,皇帝召王績入京任太樂丞,是個從八品下的小官。
筆者這次來到臨汾,主要目的其實是拜訪堯帝廟。堯帝廟在臨汾市郊,規制非凡,大有可觀,真乃游賞佳處。《尚書》曰:“堯都平陽。”《漢書·地理志》也記載:“河東郡平陽,堯都也。”兩書認定堯帝定都臨汾,想必是有道理的。到了唐朝,臨汾屬于河東道,由平陽郡改稱晉州,但在漢語系統中,當“平陽”這個典故用于地名時,指的依舊是臨汾。杜甫的祖父杜審言在給友人前往河東道公干的送行詩中有四句:“姑射聊長望,平陽遂宛然。舜耕馀草木,禹鑿舊山川。”此處的“平陽”,便是指代堯帝定都臨汾的功業吧。杜甫自己有兩句極為著名的詩句曰:“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可謂道出了自己的最高政治理想。
(作者:龍一,系天津市作協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