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長篇小說》2025年第4期 | 王蘇辛:重新醒來的一天(節選)
導讀
岳予同自小是一個既喜歡獨處、又渴望探索的女孩,她的父母經營著小型貨運公司,也讓她有機會觀察外在世界的細節。25歲后,她輾轉多座城市,通過多種自媒體工作、創業,結交不同成長背景和不同年齡層的朋友。他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創作短視頻,收獲流量的同時,也獲得對附近生活與遠方世界的理解。生活在岳予同眼前是一個流動的視覺世界。她不斷注冊新的網絡賬號,從一個賬號流浪到另一個賬號,每一次重新開始,就像重新面對記憶。名為“重新醒來的一天”的新賬號,記錄著她35歲之后的新生活,她把每個視頻都視為自己的最后一個作品。當不同人的生活交織成所有人共同的命運,時代便以特殊的方式,流入岳予同及其同伴們眼中。
第一部 泥土松軟
序幕:童年終止,或半截白發
名詞解釋:
“音畫不同步”:故鄉從來就沒有清晰過。人說不識故鄉,只是不識自己。總是好像今時今日才熟悉這種模糊,就好像忘了是這種模糊伴隨著自己長大。
最近總像沒有白天。剛蒙蒙亮,雨就下起來。天色從淺灰漸漸變成中灰,臨近黃昏,又成深灰。接著,新的夜晚就來了。沒有人注意深灰到黑灰的遞進,他們只覺得天色刷一下暗了。剛剛過去的白天,被擠壓成一張打印紙的厚度,沒來得及聽見一聲響,就滑過去。岳予同不知道她已從白天駛入黑夜,還覺得處于一天中最明亮的時刻,直到對面車燈的亮光把她和胯下的摩托覆蓋,她才發現大街上已經是另一番景象。
車棚已經停滿自行車,岳予同只好把車扎在樓洞口,拿擋雨板護著。走上樓的時候,聲控燈隨著她的步伐,一層層點亮沒有幾戶人家的樓道。長期空著的舊房子,因為少有人進入,舊出嶄新的味道。推開舊門板,只覺得撲面而來的氣息,都是很久之前的。從那些途經的舊屋走進自己家,岳予同不知道是從過去回到現在,還是依舊徘徊在童年與現在的情境交疊之中。
兒時她和父母一起住在當地政府給打工者砌的廉租房。春夏炎熱,秋冬酷寒。她的父親崇拜巴菲特,剛剛學會穿著打扮,純色襯衫配喇叭褲,休息日就騎著一輛二八自行車來往于車間、出租屋、鄉下的父母家。他操著平翹舌不分的口音,前言經常和后語混淆為一體。不過,因在貨運公司開車,父親總要去外地拉貨。開始有意識地學普通話,倒從口音劣勢修習出了口音的優勢。在公司的一眾小青年中,漸漸顯得突出起來。
母親是當地紡織廠的女工,高中畢業后未通過高考前的預考,但有進一步提升學歷的計劃,臥室里長期擺著幾本盜版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和《外國文學》標題的書籍。母親家里兄弟姊妹眾多,女孩們一間屋,男孩們一間屋。母親學習成績不算優異,從小就經常為學習更出色的姐姐妹妹騰挪房間,任勞任怨地承擔著比其他姐妹更多的家務。
進廠務工后,她因忍受不了家里逼仄的環境和喧鬧的廠區宿舍。下定決心從家里出來租房住。彼時,市場經濟的風剛剛吹到縣城,母親應聘銷售公司的行政文員。因普通話標準,又是本地人,很快就被錄用了。母親在老式居民樓找的房子,樓里彌漫著老人的氣息。和岳予同同樣不想住集體宿舍的父親成為鄰居。
當時想對母親獻殷勤的男子不少,父親似從未想過近水樓臺之事,在外話語總是很多,跟母親打照面卻又沉默寡言。母親租住的一室戶,廁所剛裝上抽水馬桶。一次堵塞,勉強修好,居然又看到黑灰色的嚙齒類動物探頭探腦,嚇得壓住馬桶蓋,向左鄰右舍求救。沒想到應聲而來的只有父親。其余不是空屋,便是住戶呼呼大睡,應聲頗像醉漢。母親裹著羊毛裙在門外草地一邊跳一邊等,只一會兒恍了個神,皮鞋鞋底摩擦著地面,眼睛余光又瞥見一只個頭頗大的嚙齒類動物騎墻而過,嚇得哇哇大哭。許是被母親聲音震撼,那東西溜得極快,門內馬桶在一股沉甸甸的抽水聲后,迅速消音。父親出來,等到的不是母親的感謝,而是一張怒氣沖沖的臉。第二天,母親提著蘋果雞蛋向父親道歉。那時父親在貨運公司開車,旅途的勞頓讓他臉上掛著與年紀不相符的成熟。見到母親,心里想熱情,臉上的表情卻還是嚴肅的。但或許是這樣的神色讓母親覺得他可靠。
母親喜歡做家務的時候在家里唱歌,會突然自言自語,夜里也會在父親和女兒睡下后記日記。岳予同上幼兒園后,母親從工廠出來,讀了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函授大專。潛城的廣告業那時還一片空白,不久,母親成為小城第一批進入房地產公司做廣告文案的人。工作需要頻繁去省城去市里,父母不得不經歷著異地的婚姻。岳予同還被母親帶到市里上了兩年的藝術幼兒園。后來,母親的上司希望把她帶到省城的總公司工作,母親卻拒絕了,選擇辭職在家休養,糾正岳予同從奶奶和外公那里習得的不標準的普通話。或許是對母親我行我素風格的不滿積攢了多時,奶奶漸漸也就不愛來了。外公更依賴兒子,也很少來找母親。他們這個三口之家,幾近與祖輩們進行了地理上的隔離。因了老人不在,親戚也甚少來他們家走動。
但母親經常帶她去外公家,父親也會把她帶去奶奶那里。她和祖輩的關系保持在溫度適宜的區間。童年,他們頭發還未變白。白黑之間夾著的是預備役老人的覺悟——吃好、喝好,不要管子女的婚姻與人生。因母親的堅持,父母約定好各自的父母各自照顧。父親從未要求母親以“媳婦”的身份照顧奶奶的身體。父親自己也不會以“女婿”的身份為岳父的生活提供什么建設性的意見。
那時,父親已經是貨運公司的車隊隊長。決定單干,和幾位朋友合伙成立了小型零擔公司。少時,岳予同覺得父親就像鏢師。提前斑白的兩鬢似乎給他增添了一些值得信任的風骨。
小學一年級,岳予同看到有人給班長提包,那是她內心最早的權力的形象。而班長也把這個班長一直當了下去,直到在岳予同和班級集體記憶中凝固成符號,在畢業那日消失。后來回想起來小學的生活,岳予同發現已經忘記她的名字。但一定要說起來,班長是有獨特性的,她靠獨特性建立的“自己”擠走了作為普通小學生的那個她。
五年級,課本隨著教改,完成了一次更新。岳予同感覺數學和英語變得越來越難,后來語文也變難了。老師說,他們是本地最后一屆五年制小學生,只有下學期考進年級前四十名才可以直接升初中。那陣子,父親不回家,母親也不回家的日子,岳予同在學校吃中飯,晚飯自己煮。冰箱里常常有母親準備好的冷菜,岳予同在鍋里熱好,煮好方便面就著一起吃。有一回,母親突然提前了一晚回來,說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我現在才知道,有一些神奇的村子,我們平常看不到。他們的工作每隔一段時間都在變化,他們需要的東西也都是基本所需。他們獲取信息的機會很少,也不太相信很多東西,但如果他們獲得了想要的信息,就會非常感謝你。”母親神神秘秘道,“他們的穿著就像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人,男人穿中山裝,女人穿旗袍樣式的上衣。”
岳予同本在睡夢中,不料被母親的話吵醒。迷迷糊糊地在腦海里勾勒那些人的畫像。她想起《走遍美國》中的阿米什家庭。穿戴遵循著歐洲中部十八世紀中產階級家庭的風格,女士頭戴白色祈禱紗帽,男士頭戴休閑草帽,認為只需要學習基本知識就足夠生活,很少人接受高等教育。以此作為維持心目中淳樸秩序的基礎和必要。她回想著,剛組織好語言想要開口,就聽見父親和母親在客廳激烈地爭吵。父親讓母親不要再跟來,母親則歇斯底里,指責父親為什么不承接利潤更高的業務,說生意不是做慈善。
“這難道不是你教我的嗎?”是父親的聲音,“你不是喜歡我是這樣的嗎?跟我出去走,你寫的日記,你的好奇,難道不是因為我選擇的這條路線,我選的這件事,你才見得到嗎?只是因為沒有賺到你期待的利潤,我就是壞人了?你現在怎么這么庸俗了。”
“生意人放棄賺錢就是放棄他的價值。如果你的理想是取悅我,那你大可不必!”母親眼角顯出熬夜的紅血絲,“用我當作你的借口,你以前不會這樣!送信有郵局,就算有郵遞員送不到的地方,那也不該是你操心的。”
“那不是信,那是消息。”父親說著,“還有書,還有報紙,還有現在都不再用的老人手機。這些事情沒有人做,我為什么不能做?再說,你自己不也是愛寫信,寫日記,你自己一個看重自己信息的人,怎么對傳遞別人的信息這么輕視呢?”
在岳予同記憶中,這是父親話最多的一次。也是少數幾次反駁母親的時刻之一。她倒沒想過運輸隊究竟送些什么,她似乎一直默認父親公司的大貨車什么都能送。有時,路過的鎮子恰好有自己資助的學生,父親還會去人家家里看看。也有一次,潛城附近的火車停運,一些想要去外地的人被父親統一放在“旅客集散地”,再登上不同的車,四散而去。岳予同曾跟隨父親的車隊去市里,在一些攔截過路車的位置,有一些人陸續招手,看見父親的臉,格外高興。他們會用與潛城有差異的方言打招呼,他們會告訴父親自己要去哪里,跟他講自己老家的現狀,家里人的現狀。她沉浸在父親居然有這么多朋友的自豪感之中,而父親則用“少說話”的眼神瞄她。她只好收回自己伸長的脖子,返回背背佳指示她的姿態里。
許多半路上來的乘客,一般都坐在過道的加座上。也有時候為了躲避交警,他們會提前下車,再找機會坐上來。快到目的地的時候,他們根據路線長短付錢給父親,有的人還去路邊的公廁換新的衣服,再上新的車。登上不同的車時,他們又會有一番新的議價,再各自算出不同的錢付給下一趟車的司機。諸多情形,讓岳予同一直認為父親在做著神秘的事,但因為她也不急于知道什么,就一次次任由這樣的細節從眼前滑過去了。
這次父母的爭執卻是在岳予同的心上真正留下了印跡,讓她一部分的回憶蘇醒。母親說的那些人也許未必真的有什么特別之處,但母親的神態感染了她。讓她覺得,那很不一樣。可怎么才能驗證這種不一樣?“河對岸什么都沒有”“門后面沒有什么不同”——這是學校里的老師經常舉的例子。他們還會站在講桌前,在演示文稿前,用教棒,或者粉筆點著黑板道——“你們別動辦公室的東西,別去踢虛掩著的門,那,沒有什么不同!”可這些老師的訓誡,很少真的對學生有用。岳予同掌握了翻老師書桌,再保持原樣的技能。在不鎖門的午后,鉆進教務處查看周記作文的分數。她也曾在樓道里寫字,但寫的不是誰的名字,更不是罵人的話,而是一些書上摘錄的句子,或者歌詞。她曾把王菲《將愛》的歌詞覆蓋在周杰倫《愛在西元前》歌曲的歌詞上面。又過一段時間,也會有別的同學用別的句子覆蓋住她刻下的字,這就像一場傳遞,一個人把他輕微的叛逆傳遞給另一個人。
每周五下午的計算機課上,搜索引擎適時跳出的新聞,也似經受著一種傳遞的蠱惑,在網絡上彼此折疊。比如,一條新聞是某某小型機器人在科技館完成了出色演出,一條是深山老林發現野人的報道,一條是某流浪漢在成為流浪漢之前,曾是一名從事人工智能研究的技術人員。這種似折疊,把世界那一點不同,集中呈現在岳予同的面前,讓母親曾經話語中見到的那些不太平常的景象,才顯得像是真實、正常的。
小升初考試結束,岳予同走在浸沒于黃昏的操場,右手玩弄著兩鬢的頭發。突然,似是有一根頭發異常粗壯,又似是她需要拔掉一根頭發的痛感,提醒自己從疲憊中清醒過來。
只見這根頭發,發根處依舊是黑的,只后半截呈現出銀灰色——所以,這也不是一根真正意義上的白發,而是正在生長的白發。不是死去的黑發,而是重新生長的一根頭發,只是這次生長,是從黑到白。
岳予同像把狗尾巴草在手指上打結那樣試圖讓這跟正在生長的白發在手指上綁出一個結,卻總是不能成功。似乎這跟頭發太硬了,又似乎是太光滑了。到最后,它竟像逃開了那樣,掙脫了岳予同的手,不知道跳到哪里去了。
慢板:出走,和信息對視
名詞解釋:
“想象力”:時間、記憶,往往在中途已經消失。天真喪失之后,是“想象力”(對眼界范圍內事物的理解)陪伴一個人度過他們的生命。
暑假結束前半個月,母親說自己要出去很久。很快父親也出去了。冰箱里裝滿了可以隨時拿來加熱或者蒸煮的半加工食品——炸酥肉、蘿卜絲餅、玉米面饅頭、生薺菜豬肉餃子,洗凈裝袋的空心菜,配好調料的蔥爆羊肉。茶幾上的棕色錢包里前后兩沓紅色的錢。岳予同點了點,足夠她出省,去北京。或者別的什么很遠的地方。
她找出母親的舊衣服,試圖把自己打造得十分保守。可她只找到一件姥姥穿過的薄款大衣,和一件格子襯衫。母親的衣服,除了幾件新的沒有拆標簽的,居然都不見了。
她在鏡子里端詳著自己的臉,眼睛小而細長,鼻梁很高但過于突出,顱頂高、腦門寬,嘴唇薄卻唇色深,突然覺得,自己只要放下頭發就能瞬間顯老幾歲。她從母親的衣柜里翻出一雙帶跟的鞋,穿上有半指的空隙,但墊上鞋墊也差不多了。她琢磨還應該拿一只手提皮包,但雙肩包能裝更多東西,最終選擇了實用主義。
走下樓的時候已經接近黃昏,岳予同邊走邊跳,身后的聲控燈迅即亮起又落下,幾個冷著臉孔的人跟她擦身而過,岳予同突然覺得樓道有些陌生,感覺周圍的事物變多了,也熱鬧起來。
長途汽車站售票窗口亮著燈,但都掛上暫無服務的招牌。
岳予同內心渴望出門的火焰已經燃盡一半,但此刻回家,勢必更加失落。不遠處一輛黑色面包車內空蕩蕩,一位司機仍面不改色地喊“只差一位”。
“去鄭州,要多少錢?”她問起。
過去,鄭州只出現在父親的電話中。父親的運輸隊,常常在這里停留,再往那些岳予同聞所未聞的地方去。二七塔?中原路?邙山?岳予同腦子里閃現著網絡引擎上的地名以及一些招牌的圖片。這些信息彼此穿梭,互相抵消,從洶涌一片到薄薄一層,竟形成了一絲對這座城市明晃晃的印象。
車窗外的樹木在快速移動中都變成了向左傾斜,隨著天色,從淺灰漸漸變成一整片的黑。一覺醒來,身側已多出兩三個男女,他們的口音和岳予同稍微有些不同。司機一點不耽誤,每一段路都捎帶著幾個人,岳予同每一番醒來,身側的人都不同。
一年之后的物理課上,講到相對運動,她想到的不是別的,而是這一刻的景象。身側的人們像在表演變臉,車窗外的景象是華北平原上常見的一幕一幕,她像游戲里的npc,像超級馬里奧,不需要跳跳跳,就頂掉了頭頂的瓜果蔬菜和金幣,然后進入了下一關。只要堅持坐著就能通關。一直昏睡或者走神,也不會迷失。
迷迷糊糊中,幾個交警的目光往他們乘坐的車掃來。岳予同這才注意到后排加上她自己一共坐了四個人。突然,一雙大手把岳予同的頭往下按。每進入一段高速,手的力道都有一些微弱的變化。每變化一次,都似在提醒岳予同,這是一段新的路了。她的緊張很快變成恐懼,大手還沒有再次觸碰到她,她就主動匍匐了下去,并且久久沒有再坐起來。
直到她徹底清醒,終于不管不顧地坐直了,而身側的人則主動趴了下去。這就像一場接力。直到又過了一個收費站,大家才又都坐直了。但岳予同感覺那只無形大手仍會朝自己揮來,只得強制保持清醒。直到又過了一個收費站,不遠處的路標指示牌寫著“鄭州出口15km”。
岳予同興奮起來。一些詞語和圖片迅速在她混沌的腦海聳立成信息尖塔——商周廢墟遺址、博物院、科技館、商業街,以及二七塔的英雄紀念活動。據說還有一些中老年拾荒者每年一至三月在大學城和中原路周圍徘徊。夜里,宿在商業銀行門前;白天,背著包袱四處找活。有的人流浪多日找不到活計,會通過“模頭”(給各個美術學校介紹繪畫模特的頭頭)介紹,出現在藝術學校人像寫生課堂上,教室里常常彌漫著他們長期風餐露宿的身體的汗酸氣息。
隨著身邊又換了一批人,她被帶到一大片低矮的書店前,招牌寫著“鄭州圖書城”。一走進去,岳予同發現這就是個批發市場。只是恰好批發的,是書。父親曾說“書店是匯聚時代信息的”,和信息車,和他試圖送的信,都屬于一種東西。這般想著,書店在她眼前,也似和她與筆友的信件是同類物。只是,書店包攬的信息,以立體的形態,支棱在眼前。
圖書批發市場沒有獨立書店的氛圍感。工人模樣的中年男人一箱一箱往外拉書,推車遍布。沒有人招呼她,她十分逍遙地逛了很多家書店。大多是教輔、人物傳記,還有許多印刷略顯粗糙的暢銷書——《我和劉曉慶不得不說的故事》《斯蒂芬·金全集》《戴安娜王妃》《伊麗莎白一世》《遙遠的救世主》《克林頓與希拉里》《一個特立獨行的人——尼采傳》《天上掉下個章子怡》……一個似真若假的世界撲面而來,岳予同一路翻著,感覺頭越來越痛。好像信息被過度快速地注入她的大腦。
她離開書城,試著往人煙稀少處再走走,卻發現人只是越來越多。有人拿著蛇皮口袋,售賣農產品。她想跟人打聽,卻像張著嘴又發不出聲音似的。一直磨磨唧唧到附近中學放學,她混在一列下學隊伍里,問他們哪里有比較隱蔽的大型車站。
“找什么車站,直接找黑車。”一個胖乎乎的短發小女孩道,“哪人多,哪就有黑車。他們能把你帶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岳予同一下被驚醒。并不是只有車站才有車呀。她早就知道這一點,但是沒有人總結給她,她就像全然不知似的了。
“哪有黑車?”她本能地繼續問。
“哪都有,你就走走看看,黑車就來找你。”岳予同還想繼續問,但突然覺得不需要了。沒有車站,黑車也未必一定成群結隊出現。它們可以在任何地方,在城市的縫隙中。她突然想到,她也未曾見過父親的運輸隊。她偶爾登上的運輸車,只是其中一輛。
運輸隊織了一張巨網,岳予同只看到了其中一小節的側影。她站在馬路牙子上細細看著每個來往車輛。她發現,自己在看它們的時候,它們其實也在看她。當她和它們中某一輛的后視鏡目光重疊的一刻,其他車也紛紛停了下來。而停下來的車多了,岳予同就覺得它們都是黑車了。
黑車司機的口徑永遠是“還差一位”。岳予同坐進哪一輛,哪一輛車就有了優勢,在“還差一位”的呼喚中,她不想給這些車這樣的機會,直接選擇了包車。
“你們平時都在哪拉客人呢?”她自以為巧妙地問,希望他們能說出幾個地名,以此撬開一條隱蔽的“地下交通路線”。
“哪有客人?我們就是順路。”司機道,“你要是不坐上來。我就打算拉后面那個黃毛。”
岳予同一看,果然身后一個瘦弱的黃發女孩還在等車,腳上穿著的高幫馬丁靴襯出兩條瑟瑟發抖的O形腿。
“你怎么知道我順路。”岳予同繼續問。
“不順路你坐上來干嗎?你不知道這邊不能拐彎?”
“我就想去個人多的地方,越多越好。你們不是交通樞紐嗎?”
“我們這兒樞紐多了。火車樞紐、快速公交樞紐,很快還有地鐵樞紐、城鐵樞紐……”
“我點個地名,你能送到嗎?”
“點菜啊。”司機笑道,“那可多了,你就算去北京,我也能帶你去。你想去哪?”
“我想去人很多,但沒多少人知道的地方。”岳予同道。
“這有點難,你年紀太小了。”司機道,“不過我知道一個學生多的地方。”
沒等岳予同反應過來,司機狠踩了一下油門。她感覺馬路從平坦漸漸變得有些像往下走。不一會兒,就進了地下通道。
……
(全文見《十月·長篇小說》2025年第4期)
【作者簡介:王蘇辛,1991年生于河南,現居上海。武漢文學院專業作家。出版有小說集《再見,星群》《象人渡》《在平原》《白夜照相館》《馬靈芝的前世今生》等。曾獲首屆“短篇小說雙年獎”、第七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第三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第三屆“《鐘山》之星”文學獎·年度青年作家獎,第三屆鳳凰文學獎提名獎等。《重新醒來的一天》是其全新長篇小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