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筆深繪職場與人性——評馬億《一號位》
現代派藝術大師畢加索鐘愛簡筆畫。他在1949年為巴黎世界和平大會繪制的《和平鴿》,運用極簡線條勾勒白鴿銜著橄欖枝的形象,充滿震撼人心的力量,產生巨大社會影響。他還用簡筆線條繪制了《少女與和平鴿》等作品,成為藝術史上的經典。馬億的中篇小說《一號位》中寫到了畢加索的一幅作品:秦松過生日那天,女友佳慧送給他一枚高級打火機,上面鐫刻著畢加索晚年最喜愛的一幅畫——他用極簡線條勾勒的一張女性側臉。就是這枚打火機,顛覆了秦松的人生觀。
我不知道馬億是否從畢加索的繪畫中獲得過啟示,但是他在小說中寫到的這個細節,讓我聯想起了畢加索的簡筆畫:運用高度凝練而優美的線條去繪寫精心選擇的富有象征性的細節(如白鴿、橄欖枝、少女面龐),留下大量空白供觀者去想象。
作為一部講述職場爭斗的小說,《一號位》如同用文字繪就的畢加索式簡筆畫,簡潔凝練,耐人尋味。上市公司晨星集團為了擺脫發展困境,通過“賽馬”機制推動內部競爭。公司表面看去風平浪靜、一派祥和,其實內里暗流洶涌、波詭云譎。集團“一號”孫海軍老謀深算、不動聲色,暗地里策劃秘密項目,讓高層和員工時時感到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頭頂;副總劉宏才和許鵬面和心不和,表面奉承,暗中拆臺;孫嘉嘉團隊和趙爽團隊明爭暗斗,各顯神通;中層干部和普通員工多是心懷叵測、兩面三刀、投機取巧,無所不用其極。公司里的矛盾斗爭頭緒紛繁、錯綜復雜,涉及到十多個人物,如果沒有相當的文字容量很難將故事和人物掰扯清楚。但是,馬億精心運用簡筆,巧妙留白,只用三萬余字篇幅就將復雜的故事講得風生水起,主要人物也都刻畫得活靈活現。
小說開頭通過陳濤的觀察和感受,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個典型環境。晨星集團租賃的寫字樓“聽起來很唬人”,其實實力沒有那么強;會議室竟然叫“銀河”,“叫得還是有點太過了”;會議室里“除了墻壁前后幾幅也許是什么大師的潑墨書法鬼畫符,其他什么裝飾也沒有”,從事文化的公司毫無文化。工作場景更是令人窒息,密集的辦公區里“辦公桌上連個簡易的擋板也沒有,全部光禿禿地連在一起”;每個月離職的人數和入職的人數差不多;一個跨部門溝通會開下來,陳濤累得差點嘔吐。唯一可以放松的是去天臺,“天臺的地面上鋪著很假的綠色塑料草坪,草坪上隨機擺著一排半人高的白鐵煙灰柱,每個煙灰柱旁邊或站或坐著兩三個人,聊天或者刷著小視頻,外放的聲音不小。”通過精心選擇的幾個細節,馬億精準地展現了當下都市白領的工作環境:時尚而空洞,貧乏而冷漠,緊張而壓抑。他巧妙地讓陳濤來“審視”環境,也暗示了他后面的選擇。這家上市公司正是密布于高聳的寫字樓里眾多現代公司的一個縮影。老板急功近利只關心效益,激烈的競爭造成人員頻繁流動,員工找不到歸宿感,自然沒有忠誠可言。當生活變得不確定時,每個人都成了漂泊者,身心怎么可能真正安頓下來呢?這是當下公司的職場狀態,也是都市的生存狀態。
陳濤是賦閑后又入職的。馬億沒有正面書寫他如何叱咤職場,而是通過在街頭小飯館與花臂、臟辮的親熱交流,以及項目中動用導師和校友背景等幾個細節,暗示他擁有極強的工作能力和廣泛的人脈資源。當他與秦松的矛盾公開,而且得知“一號位”的承諾不能兌現,立馬平靜辭職。其實,他身在曹營心在漢,早就悄悄與趙永斌簽訂了創業協議。陳濤屬于那種底氣十足的人,冷眼旁觀、審時度勢、游刃有余,力圖自己掌控自己的命運。在職場之中,他屬于自由的漂泊者。
秦松則屬于另一類漂泊者。他積攢了相當的資歷,但比陳濤略遜一籌。為了利用陳濤,力邀他轉崗到自己的小組;為了出業績,他撇開陳濤挖起墻角。他在漂泊中已然異化,兩面三刀、虛情假意、唯利是圖。在這部小說中,秦松是唯一有身世來歷的人,不像其他人物都是從文字縫里“蹦”出來的。人物無“根”似乎已成為當下小說的一種癥候,馬億用簡練的文字交代了秦松的戀愛史和職業史,使得他的行為有心理邏輯和性格邏輯可循,使人信服他就是從現實土壤中生長出來的“這一個”人物。
如果說這兩個人物作家給予了較多筆墨繪寫,而其他人物則基本是隨著NFT項目和短視頻項目的推進而勾勒帶出。譬如,趙爽曖昧地拔出自己嘴里的電子煙遞給秦松抽,而且任由經過樓梯的人不時將他的身體擠壓到自己身上;孫嘉嘉遇事就去求“大師”指點,竟然“中西合璧”選擇重大項目的上線時間;郭美艷在慶功會上夸張地激動流淚、獻詩贊美,孫海軍心知肚明,卻故意表現得不動聲色……這些簡筆勾勒的細節,不僅精準地表現了各色人物的性格特點,還折射出人性幽微,顯示出作家提煉與概括的藝術功力與才華。
在《一號位》這部小說中,馬億并沒有濃墨重彩地去正面描寫職場斗爭,而是選擇一些饒有意味的細節加以點染、強化,并在敘述中留下大量空白,讓讀者去想象、拼合,從而共同完成敘事。相信漂泊在都市里的職場中人,讀來都會產生共情之感。
讀罷這部小說,我還是認為小說中打火機上的畢加索簡筆畫像具有某種暗示性,隱約指向了一種美學追求。面對紛繁復雜、變動不居的當代生活和漂泊著的人們,馬億這一代作家顯然無法像傳統的現實主義寫作者那樣去全景觀照、精描細繪。但他們選擇簡筆勾勒,提煉概括,繪形傳神,同樣能夠表達一代人對于時代生活的深刻洞察和對于人性的獨到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