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朵紅棉花——讀凡一平短篇小說《紅棉》
最近,偶然讀到2024年第10期《中國作家》上作家凡一平的短篇小說《紅棉》,仿佛一束光照亮了案頭。溫情純樸的人性之善、清新剛健的生活氣息、水到渠成的藝術之美,令人為之一振。在《紅棉》中,我讀到了久違的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在新時代小說創作中的有機結合,也再次感受到扎根生活、扎根人民賦予小說創作的實踐偉力。
《紅棉》講述的是醫院陪護工韋紅棉的故事。小學畢業的韋紅棉出生在農村,30歲的她舍家棄子到城市醫院當陪護。某天在當陪護時,她看到同室鄰床的病患老人(退休教授)無人照顧,出于好心而義務照料,后來則成了老人聘請的正式陪護。妻女早亡的老人病情很重,戒備心也很強,他隨身攜帶的尼龍拉鏈包藏著一個關于遺囑的秘密——過世后將房產證、銀行卡遺贈給生命最后一刻陪護他的人。心善的紅棉像對待親人那樣悉心照料老人,給予了他有尊嚴有溫情的臨終關懷,成了老人指定的遺產繼承人。然而,恪守“非分之福不是福”的紅棉,在以繼承人身份料理完后事后,卻放棄了遺產繼承。
小說塑造了紅棉這一新時代進城務工婦女形象。從世俗的眼光看,紅棉的生活是不幸的,她從一出生就經歷了生死磨難,長輩親人過早離世,為謀生計20多歲的她早早到城里奔波辛勞。但面對苦難生活的饋贈,紅棉卻回報以善良,正如魯迅先生筆下的牛一樣,吃盡了生活中多棘的草,卻仍然擠出牛奶。當紅棉原本陪護的因拖欠工資而酗酒住院的老板最后結付陪護費1080元時,她卻說給1000就行、80不要了,理由是“我為難,你也難”。當病患老人警惕提防、封閉心靈時,紅棉“努力搜刮、編織開心的話作為慰藉、彌補,像從羞澀的囊中極盡所能”。當為了照顧病患老人,確定不能回家過春節時,紅棉跟丈夫編了“節日期間的陪護費從一天180提到了380,外加5000元紅包”的善意謊言……難能可貴的是,小說中的紅棉形象既高尚,又真實,符合生活邏輯和情感邏輯。當她義工般主動照顧老人時,事實上也懷有試工后有可能順理成章做他陪護的期待,但即使做不成老人的陪護,她依然會這樣去做。在離春節還有二十多天時,她曾明確提示老人能否安排親屬來照料,也曾暗示提醒過年陪護能否像別的病患那樣提高陪護費。盡管老人都沒有答應,但她依然選擇留下來照料他。紅棉的這份善良,來自故鄉村莊的樸實民風和家庭的影響,她經得起病患老人的托付和回饋,這是一種樸素的人與人之間的關愛、溫情和信任。
值得一提的是,小說中所寫的其他人物如拖欠工資酗酒住院的企業老板、產后抑郁的年輕母親等病患,以及鰥寡孤獨被保姆哄騙遺贈、因經濟糾紛兄弟失合不相往來等情節,從一個側面映射了現代社會的多維場景。唯其如此,紅棉的純樸善良才尤為可貴。
就小說結構而言,“文似看山不喜平”,小說圍繞核心情節“紅棉有沒有得到遺產”展開,關鍵物件是最初出場的那個尼龍拉鏈包,從老人最初“當個寶”處處提防,到最后主動送給紅棉保管并叮囑等他去世后才能打開,到紅棉打開后發現遺贈對象是她本人,卻遭到老人身前單位領導是否哄誘設立的質疑,再到大家對遺囑無異議后紅棉卻主動選擇放棄遺產,可謂一波三折,但又嚴絲合縫、合情合理,體現了生活真實和藝術真實的統一。
比喻手法的精妙運用,是小說的另一個鮮明特色。小說中對病患老人的描寫多有“鳥”的比喻,比如,“安放在她懷中的那只手,此刻像一只獲救的老鳥,平靜和溫暖”;“兩只手藏在她的懷中,他一只,她的一只,像不同種也不同性的鳥住進了一個窩里”;“他走得平靜、安詳,像一只騰飛了一生的鳥收起了翅膀”。小說中多處關于“鳥”的譬喻,不僅生動形象,而且烘托了紅棉形象,紅棉不正像一棵偉岸的紅棉樹那樣為老人提供關懷和庇護嗎?比如,寫春節前住院的病人急于回家團聚時的比喻,“仿佛春節是靈丹妙藥,家庭是最好的醫院,親人是最佳的醫生,所有的病人都急著回家,或甘愿待在家里”。頗有錢鍾書先生《圍城》中的譬喻之趣,信手拈來,意味雋永。再比如,寫紅棉看到遺囑內容時的比喻,“遺囑的文字猶如閃電,劃過紅棉的眼睛,令她炫目;又仿佛鼓槌,敲擊她的胸膛,心怦怦跳”。生動準確地寫出了紅棉的心理狀態和可能即將時來運轉的命運。又比如,當被老人單位的領導誤解質疑時,“紅棉一聽,腦袋嗡響,像挨了當頭一棒。她頭重腳輕,手里的手機像一條抓不穩的魚滑落在地,而她久久都沒有將它撿起”。“像一條抓不穩的魚”暗示了遺產可能得而復失的境遇。
景物描寫帶來的浪漫主義色彩,是小說結尾的自然升華。與經典的現代白話文小說相比,當前的小說創作中,景物描寫越來越稀缺,取而代之的往往是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寫,乃至讀者很難抵達的心靈囈語。《紅棉》的景物描寫是明快的,風物是清新的。正如結尾所寫的,“正月里的上嶺村陽光明媚,鶯歌燕舞。村中一棵筆直巨大的紅棉樹頂天立地,映入眼簾。她情不自禁奔向它。紅棉靠著紅棉樹,浮想聯翩;紅棉抱著紅棉樹,淚眼漣漣”。她想到了什么呢?想到了母親,想到了自己的人生。“母親是在這棵紅棉樹下生的紅棉。當時懷著身孕的母親正在地里勞動,忽然肚子疼痛,羊水破流,于是就近移到紅棉樹下,成功分娩。那是陽春三月,紅棉朵朵向陽開。”景物描寫中“紅棉”作為樹和花意象的凸顯和由此帶來的情感升華,讓整篇小說具有了鮮明的浪漫主義詩性氣質。
小說中的紅棉,是新時代蕓蕓眾生中的一個普通人。微光成炬,紅棉身上閃爍的善良底色的人性光澤,可親、可敬、可愛,不僅溫暖著她身邊的每一個人,也溫潤著讀者的心靈,生發向上向善的力量。
(作者系江蘇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