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非遺被寫進小說、端上餐桌、走上街頭
作家“須彌普普”與非遺的結緣,非常偶然。
當時,她在超市里為長輩采購日常用品。當她拿起一瓶熟悉的豆腐乳,正要把它放進購物車時,目光忽然落在瓶身一角——那里印著兩個她以前從未注意到的字:非遺。
她怔了一下,隨即感到一種奇妙的釋然,仿佛長久以來懸而未決的某個問題,忽然有了答案。“非遺原來距離自己那么近,還那么好吃。”
這瓶用來佐粥、炒蕹菜、做芋頭扣肉的豆腐乳,竟是一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它不是博物館玻璃柜里需要保持距離的展品,它就擺在貨架上,明碼標價,等著被帶回尋常百姓家,成為一餐飯的點睛之處。
這個偶然的發(fā)現(xiàn),萌發(fā)了“須彌普普”想要挖掘更多非遺美食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想法,最終催生了小說《妙廚》。
如同一粒投入湖心的石子,其漣漪悄悄映照出非遺傳承最本質(zhì)的變化:非遺,正從歷史的檔案里走出,來到我們觸手可及的日常生活之中。它不再僅僅是“遺產(chǎn)”,更是生活本身。
故事里的非遺:當手藝走進書里
為繼承師父留下的道觀,年輕道士陳拾安下山求學,生活從此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在班里表演八段錦,引起同學爭相模仿;他為全班設計包含太極元素的班服,在校運會里驚艷亮相;課后,他在西江邊上擺攤售賣自己雕的木葫蘆、手工香、字畫等非遺產(chǎn)品,并現(xiàn)場展示雕刻技藝……
這是小說《貧道要考大學》里的尋常片段。沒有沉重的傳承使命,通過一次次學生間新奇的才藝展示與互動,非遺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從道教的晨課,走進重點高中的教室,成為年輕人中的“新鮮事”。
作者“轉角吻豬”是個九零后,他設計這些情節(jié)的初衷很簡單:“想著一個熟知傳統(tǒng)文化和思想的小道士下山入讀現(xiàn)代高中,(面臨)那種巨大的身份與環(huán)境反差,看小道士如何應對校園生活、人際關系等現(xiàn)代生活瑣事,應該會十分有意思。”
在他看來,活態(tài)傳承的核心,恰恰是 “生活化”。“我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那時候村里幾乎家家戶戶都是手藝人,打鐵、竹編……以前總覺得不過是一種謀生的手段,后來才知道這其實也是一種非遺技藝的傳承。其實非遺離我們的生活并不遙遠,只是時代的發(fā)展時常讓我們忽略了它。”
這種“生活化”的敘事,在另一部懸疑作品《九時墟》里,則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卻同樣迷人的面貌。在這里,皮雕、拓片等古老技藝,成了推動故事的關鍵“密碼”。
作者殷尋的靈感來自西北一位皮雕師傅。有一次,他親眼看到那位師傅在皮革上復刻北魏壁畫的有翼神獸,“下刀時沒有草圖,全憑記憶和手感。” 殷尋被那個場景擊中了:“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本身就是‘懸疑現(xiàn)場’,他腦子里存著一幅看不見的草圖,他的手是解謎的工具。 如果把這種‘不可見的傳承’本身變成一個謎呢?如果每件非遺作品里都藏著一封先人寫給我們、但尚未被破譯的信呢?”
于是,在她的故事里,非遺技藝自帶千百年的信息密度與儀式感,成為懸疑元素的天然載體。傳承本身,成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解碼游戲。“我要做的就是給這些‘沉默的密碼’接上現(xiàn)代故事的電流,讓它們重新‘通電’。”
在《貧道要考大學》和《九時墟》這兩本小說中,除了非遺元素本身,“傳承者”形象的顛覆同樣讓人耳目一新。陳拾安擁有道士和高中生的雙重身份,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在他身上巧妙融合,對話自如。
《九時墟》中的女主角橋如意,作為透骨拓的唯一傳人,卻不見苦大仇深的悲情。她自由灑脫,有自己的堅持,活在當下,也享受生活。傳承對她而言,不是沉重的枷鎖,而是充滿探索樂趣的征程。
作者殷尋想借這個人物設定,打破一種刻板印象:“熱愛傳統(tǒng)不需要先把自己活成古董。” 喬如意的種種“不完美”,恰恰是她連接現(xiàn)代年輕人的接口。“她最核心的特質(zhì)是好奇和探索,再有便是責任,這種以當代好奇心為驅動,去重新解碼古老技藝的路徑,或許才是健康的傳承關系:不是年輕人該為傳統(tǒng)奉獻什么,而是傳統(tǒng)如何能繼續(xù)喂養(yǎng)年輕人的好奇心與創(chuàng)造力。”
從校園生活的日常場景,到懸疑故事的智力迷局,非遺在網(wǎng)絡文學的世界里,不再是需要被特意科普的知識點,它成為人物呼吸的節(jié)奏、情節(jié)推動的齒輪、故事里自然而然的一部分,進而悄然走進新一代讀者的心中。
舌尖上的傳承,從“川味”到“潮味”
如果說故事讓非遺“被看見”,那么食物,則是讓非遺“被體驗”的最日常的通道。它關乎味覺、記憶,以及最深層的文化認同。
95后作家“輕語江湖”的《川味人間》,便是一個關于川菜非遺的穿越之旅。
故事始于1984年的四川樂山蘇稽鎮(zhèn),一個Z世代美食博主穿越到此,成為了第一批個體戶飯店的老板。面對瀕臨倒閉的困局、廠食堂主任打壓和高額外債,他憑借著對餐飲行業(yè)的先知了解,以及高標準的美味和服務,在廚神養(yǎng)成面板的輔助下逆風翻盤。
從川南小鎮(zhèn)上的小飯店開始,他踏上川菜大師之路,一步步建立起自己的美食帝國。時代的風云、市井的煙火、師門的技藝傳承,都在一道道菜品的復現(xiàn)與創(chuàng)新中徐徐展開。
“輕語江湖”是浙江人,也是個四川女婿。今年是他定居四川的第八年,四川已成為他的第二故鄉(xiāng),也是他創(chuàng)作過程中源源不斷的靈感來源。
2019年,他和妻子曾嘗試開了一家小飯店,雖未能持續(xù),但那段經(jīng)歷讓他深深體驗到餐飲業(yè)的日常悲歡。寫《川味人間》時,他選擇了1984年這個被稱為“中國現(xiàn)代公司元年”的特殊年份,個體經(jīng)濟繁榮,市場活力迸發(fā),國營飯店與個體餐館激烈碰撞。“這個時代充滿機遇,每個人都在想著怎么掙錢,”他說,“主角在掙錢的同時,遵從本心,跟隨孔派師爺無償、無私傳承川菜烹飪技藝,更顯得彌足珍貴。”
為了寫好筆下的川菜,他數(shù)次專程前往樂山“覓食”,坐在蹺腳牛肉店門口的大鍋旁,觀察老板如何煮牛肉、調(diào)配蘸水。此外,他還翻閱了大量八十年代的美食雜志、專業(yè)烹飪書籍;去鄉(xiāng)間吃壩壩宴;向家中老人請教漸漸失傳的民俗細節(jié)……
于是,我們能在小說里“嘗”到雪花雞淖的嫩滑,“嗅”到傳統(tǒng)鹵味的醇厚,“看見”壩壩宴上熱氣騰騰的九大碗。非遺的川菜技藝,跳出菜譜的方寸之間,滲透進市井的煙火氣,成了故事中活生生的一部分。
“美食文最重要的就是煙火氣,而煙火氣需要很多生活化的細節(jié)去構建,才能讓人覺得真實可信,從而沉浸到這個故事之中。” “輕語江湖”解釋。
蘇稽的石板橋、橋頭漿洗閑聊的婦女、岷江邊的壩壩茶、人們口中的“巴適得板”“擺龍門陣”,這些市井畫面與地道方言,共同構成了川菜得以生存和傳承的土壤。“非遺在成為非遺之前,曾深刻地融入當?shù)厝说纳钪校⒊蔀榈赜蛭幕闹匾画h(huán)。” “輕語江湖”說。
這種“在地性”,在《妙廚》對潮州菜的描繪中同樣顯著。作者“須彌普普”雖然并非廣東人,但長期生活在兩廣,對潮汕風味有著細膩的體察。她筆下的潮州菜,尊重食材本味,特別講究“新鮮”與“提鮮”。一碟普寧豆醬如何點化一條魚的鮮美,一勺沙茶醬如何賦予牛肉火鍋靈魂,鹵水老湯里又藏著多少家傳的秘密……這些都來自于她吃出來的體驗。
“寫自己沒有吃過的菜,底氣總是會虛一點的。”她笑道。這種對真實味覺的尊重,讓她的文字充滿了可感知的溫度。讀者仿佛能透過書頁,聞到廚房里飄出的鍋氣,聽到食材下鍋時的“滋啦”聲響。
川菜的潑辣,潮菜的精細,非遺的傳承就在這迥異的風味里找到了最家常的課堂。老師傅的手藝,藏在每一道菜的滋味里,悄悄傳給品嘗它的人。食客品嘗過后的念想及口口相傳,又為手藝不斷續(xù)命。非遺傳承,就在這一餐一飯的自然流轉中,悄然發(fā)生。
非遺“出圈”:走出書頁,落地生根
當非遺成為好故事的核心,成為令人垂涎的味覺記憶,它的影響力便開始超越文本,激發(fā)真實的行動。
這正是“閱見非遺”征文大賽三年來所呈現(xiàn)的生動圖景。這個由恭王府博物館與閱文集團聯(lián)合發(fā)起的項目,已累計吸引參賽者11萬余人,誕生作品近18萬部。《我本無意成仙》《潑刀行》《川味人間》《九時墟》《妙廚》等一批優(yōu)秀作品脫穎而出,不僅收獲了高人氣,更完成了從線上文字到線下生活的“驚險一躍”。
最直觀的反饋來自讀者。在《川味人間》的書評區(qū),輕語江湖常看到這樣的留言:“看了小說之后,年假選擇前往樂山旅游。”很多讀者按圖索驥,去蘇稽打卡蹺腳牛肉和缽缽雞、牛華麻辣燙、甜皮鴨等美食,并在書評中留言表達自己這趟旅行的收獲與喜悅。
文字構建的世界,成了現(xiàn)實旅行的指南。現(xiàn)實中的體驗,又加深了我們對于文化的理解與認同。
與此同時,IP轉化的鏈條也開始高效運轉。“閱見非遺”第一屆及第二屆獲獎作品中,《我本無意成仙》《一紙千金》已推進影視化改編;其中《我本無意成仙》還成功推進英文、日文等海外實體出版授權,走入國際讀者的視野……
這些“出圈”實踐,揭示了一個樸素的道理:非遺的生命力,不僅在妥帖地“保存”,更在于它能多大程度“融入”當代敘事與生活,成為今天的新故事。
非遺,本質(zhì)是認真生活的方式,是時間與匠心在平凡日常中鍍上的光澤。如今,年輕的創(chuàng)作者們正通過小說、短劇,將這些光澤織進現(xiàn)代故事里,完成一場“文化翻譯”,讓古老的語言被今天聽懂、愛上。
傳承始終不是沉重的使命,而成為一個自然生長的選擇——它藏于我們閱讀時會心的微笑、尋味美食的旅途、嘗試手工技藝的瞬間。非遺從未遠離,它只是換上了日常的衣裳,靜靜坐落于生活里,等待一場全新的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