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上有天真的帶笑意的光芒
2000年11月,我應朱自清先生嫡孫朱小濤兄的邀請,和幾個朋友一起相聚南京浦口火車站。這是一座早已廢置的火車站,當年朱自清的父親就是在這里送別兒子北上求學的。這里也是朱自清散文《背影》中父親翻越鐵路站臺買橘子故事的發生地,現在作為歷史建筑遺存,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那年正值《背影》發表95周年,深秋的浦口火車站,鐵軌上鋪滿了黃色的落葉,陽光灑在落葉上,泛出金光。在我們幾個朋友的鼓動下,小濤兄模仿著《背影》里他曾祖父的樣子翻下站臺,再爬上對面的站臺去買橘子。小濤兄一米八的個頭,爬上站臺都顯得吃力,更何況他那矮胖的曾祖父。朱自清在散文《背影》里有這樣的描述:“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的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看著小濤兄也是那么吃力地翻越站臺的樣子,我們都笑了。此時我的腦海中仿佛浮現出朱自清的老父親撲撲身上的泥土,顯出很輕松樣子的場景,仿佛又看見他含蓄又充滿愛意地對兒子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當年看著父親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朱自清的眼淚流了下來。想到此情此景,我的眼眶也濕潤了。
我和小濤兄可謂世交,我們的祖輩、父輩都多有交往。我的祖父鄭振鐸與朱自清相識于20世紀20年代初。
1921年,我的祖父與周作人、沈雁冰、葉圣陶等人發起成立中國最早的新文學社團“文學研究會”,朱自清是最早的會員之一。朱自清散文《背影》最早發表在我祖父主編的《文學周報》1925年11月22日第200期。
1922年,我的祖父和朱自清、俞平伯、周作人、劉延陵、郭紹虞、徐玉諾、葉圣陶等八人合作出版詩集《雪朝》,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這八位詩人都是文學研究會的成員。他們都主張“為人生”的現實主義文學。據祖父講,這部詩集之所以取名《雪朝》,是因為這本詩集是在一個下雪的早晨編好的。
1924年,我的祖父偶然從朱自清和俞平伯所辦的刊物《我們的七月》上看到一幅署名TK的畫,題為《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這幅畫立刻引起我祖父的濃厚興趣。那時我祖父正在主編《文學周報》,經常需要一些插圖,于是他就向朱自清打聽此畫作者“TK”其人。原來“TK”是豐子愷的英文縮寫,是朱自清在春暉中學的同事。此后我祖父經常向豐子愷約畫稿,并將這些畫稿作為插圖,陸續發表在他的《文學周報》上,并給這些畫冠以“子愷漫畫”的題頭。從此,漫畫這一畫種或藝術表現形式開始在中國流行開來。
1925年,朱自清的散文詩《毀滅》發表在我祖父主編的《小說月報》第十四卷第三號。
1926年8月,朱自清在浙江上虞春暉中學度假結束,準備返回清華大學,途經上海。恰巧此時魯迅從北平南下赴廈門,途經上海。8月30日,我祖父在消閑別墅設宴歡迎魯迅,并為朱自清餞行。據魯迅8月30日日記記載:“下午得鄭振鐸柬招飲……晚至消閑別墅夜飯,座中有劉大白、夏丏尊、陳望道、沈雁冰、鄭振鐸、胡愈之、朱自清、葉圣陶、王伯祥、周予同、章雪村、劉勛宇、劉叔琴及三弟。”這次宴會也是朱自清與魯迅的第一次見面。
1931年,我祖父辭去上海商務印書館的職務,攜全家北上,擔任北平燕京大學和清華大學兩所大學的合聘教授,他和朱自清在北平又可以經常見面了。在朱自清的學生李長之的印象中,朱自清平時是嚴肅拘謹的,不大開玩笑。朱自清只有見到我祖父鄭振鐸時會全名全姓地喊著“鄭振鐸”,臉上發出天真的帶笑意的光芒,學生們感到此時的朱自清在友情里“年輕了”。
祖父還記得一件有趣的事。有一天,他的同事在燕京大學的一位朋友處用晚餐,席間他們熱烈地辯論著“中國字”是不是藝術的問題。中國古代向來有“書畫同源”的說法,認為中國字是一門專門的藝術,而我祖父卻反對這種傳統的觀念。但在座的人提出許多意見,大多數都認為中國字是有個性的,是藝術。又有的說,中國字有組織,有變化,極富于美術的標準。我祖父說,中國字有個性,別國的字也是有個性的?要說寫得美,那么梵文和蒙古文寫得也是十分勻美的。那天他們的辯論,最后也沒有一個明確的結果。
當時共有12個人在座,9個人都反對我祖父的意見,只有馮友蘭和我祖父的意見相同。朱自清在一旁沒有發表意見。我祖父見狀就問道:“佩弦,你的主張怎么樣呢?”
這時,朱自清鄭重地說道:“我算是半個贊成的吧。說起來,字的確是不應該成為美術。不過,中國的書法,也有它長久的傳統的歷史。所以,我只贊成一半。”
這場有趣的辯論,我祖父一直記在心里。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南遷至長沙組建長沙臨時大學。一年后三校又繼續遷往昆明,組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朱自清也隨清華大學撤退到昆明,任職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中文系主任。我的祖父則堅守上海“孤島”,任國立暨南大學文學院院長,并積極投身抗日救亡運動,擔任文化界抗日救亡協會負責人,參與編輯《救亡日報》。從此兩人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不過,祖父心里一直掛念著朱自清。1938年,祖父的學生吳曉鈴從北平赴昆明西南聯大任教,途經上海。祖父將自己手書刻版的《西諦所藏善本戲曲目錄》托吳曉鈴帶往昆明贈送給朱自清。祖父還聽人說,朱自清在昆明生活過得很艱苦,夫人和孩子都不能在身邊,食米的惡劣使他患了胃病,人瘦了許多,頭發也花白了。祖父實在想象不出朱自清瘦成了什么樣子,在他的印象中,朱自清始終是個結結實實的矮個子。
那幾年,我祖父與朱自清時常有通信往來。在最新發現的《鄭振鐸1939年日記(1939年8月10日)》中記載:“赴四合里,作函給佩弦及公超,介紹廬生福祥。”1939年12月18日記:“作二函,致佩弦、文藻,托張輝帶去。”
抗戰勝利后,朱自清從昆明又回到北京清華學校。我祖父依然在上海,創辦《民主》周刊,發起成立中國民主促進會,積極投身到反獨裁、反內戰、要求和平民主的愛國運動。那時祖父還在期盼著朱自清能夠在暑假時南下來上海一游。
1948年8月,朱自清在北平因胃潰瘍穿孔不治逝世的消息傳到上海。祖父聽到這個噩耗悲痛萬分,他萬萬想不到年僅50歲的朱自清竟會這樣早地告別人世。他含淚寫下《哭佩弦》一文,回憶與朱自清生前交往中的點點滴滴,讀后令人潸然淚下。在文章的最后,祖父悲憤地寫道:“佩弦的死,不僅是朋友們該失聲痛哭,哭這位忠厚篤實的好友的損失,而且也是中國的一個重大的損失,損失了那么一位認真而誠懇的教師、學者與文人!”
1946年聞一多遭難后,朱自清花了整整一年的功夫,編輯完成四卷本《聞一多全集》,并郵寄送給我祖父一套,至今還靜靜地立在我家的書架上。每當我看到書架上的這套朱自清送給我祖父的《聞一多全集》,睹物思人,讓我更加懷念我未曾見過面的我的祖父和他的好友朱自清。
(作者系鄭振鐸嫡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