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郁:煙云里的馮至

我自己一直對馮至有種好奇心,他的知識背景和經歷,有著現代學者少見的光環。大凡了解新詩史的人,都知道他以詩而聞世。而深入讀他的書,則會感到其文本背后隱含的歌德、尼采、里爾克以及杜甫、魯迅的遺緒。這些都非僅僅知識論層面的存在,而是融入生命哲學的熱流,說起來引人深思。我們談知識界思想演變史,有時候會在他那里駐足片刻。在一些領域,馮至提供的話題,比他同代的許多詩人要豐富得多。
張巍卓最近寫了一本書《山水詩心——馮至與現代浪漫文化的命運》,給我帶來許多驚喜。作者是研究社會學出身的,除了視野開闊外,也有良好的藝術感覺。他從復雜的西學背景梳理一個人思想的成長,就讓我意識到審美思想其實不能脫離哲學與思想史。而研究馮至的人與文,要看到的不僅僅是個體的行跡,還有與他關聯的思想者,以及時代煙云的聚散。而真正進入研究對象的時候,則會看到許多隱性的遺存。這些透視著知識分子的精神變遷的部分,其價值已經溢出文學史的話題,回味起來頗有意思。
過去研究馮至的人,一般限于現代文學研究界,近來的研究者則擴大到哲學界和社會學領域,實在也是馮至的豐富性所致。我們知道,早在北大讀書時節,馮至便接觸了許多浪漫主義的文學作品,這些作品很少來自俄國,多與德語文學有關。其中荷爾德林、尼采、克萊斯特、霍夫曼斯塔爾、裴多菲對他的吸引力最大。馮至是幸運的,他一直在一個良好的環境中讀書,無論是在北京四中、北大,還是在德國海德堡大學,接觸的名師很多,像周氏兄弟、雅斯貝爾斯等給他的印象很深。在書齋生活方面,他可能與周作人接近,可是在審美方面,魯迅給他的影響更大。經由魯迅,他意識到幽暗的意象可能會更貼近生命體驗,而尼采、克爾凱郭爾氣質中突奔的心流,也是他喜歡的。張巍卓抓住了這些精神線索,看到了馮至生命過程中的各種糾纏。現代文學里的西洋浪漫的精神如何成為中國知識人的筆下之魂,被有分寸感地一點點還原出來。
我年輕時讀馮至的詩集,覺得難解的是意象里晦明不已的氣息,他深層次的隱含來自何處,一時頗費思量。他的詞語總有一種憂郁、不安和沖動的靈光閃動,但又適可而止,并不四處流溢。張巍卓看到,馮至的寫作,源于西方的浪漫詩學的召喚,其中不乏現代藝術的影響。但他的浪漫主義不同于郭沫若的精神呼號,也非郁達夫式的欲求的騷動,和徐志摩、李金發的唯美式的高蹈也有距離。在許多地方,他更接近于魯迅的《野草》里的荒原式的獨語,“文學生涯前的馮至,只是從原始生活經驗類比式地領會浪漫主義,感受世界悲苦,此刻,他開始有意識地跟從老師魯迅,反觀自己的原初經驗和當下境遇,真正去理解世紀末的世界精神,以象征的抒情為自己打開安身立命之所”。馮至后來鐘情于尼采、裴多菲、里爾克,也夾雜著對于魯迅文字的回應,那么說他的思想來自北大前輩的“神啟”,也是對的。魯迅也很早就從馮至的詩文里,看到了其不同于其他北大學子的奇特的一面,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里,曾稱“沉鐘社”就有著在沉寂里撥動的箜篌之音。這個青年社團給魯迅留下深刻印象的自然是馮至,他形容這位青年是“中國最杰出的抒情詩人”,也不是沒有道理。魯迅的評價,也成了馮至后來繞過無數險礁的護身符,這些也都是文學史上的佳話。
看得出,馮至深層的生命體驗里,有一種模糊的、非寫實的意蘊,這些多得于域外文學。他所接觸的多是浪漫主義與印象主義等復合元素的雜體,他的書寫不是飄在天空的幻影,而是貼近于生命本身的自問。以看似規范的辭章,勾勒著形形色色的對立性的影像,這些在《昨日之歌》等作品中都有體現。那些作品不像郭沫若的那么汪洋恣肆,簡明痛快,調子總有一絲惆悵的樣子,這些才是其文字打動讀者的地方。從其早期的詩歌走向可以看到,他對于波德萊爾、比亞茲萊的興趣,也重疊著魯迅的某些心曲。在譯介域外藝術的時候,魯迅的文字留下了波德萊爾和比亞茲萊的疊影。他在《〈比亞茲萊畫選〉小引》中就描述了“沒有指出一點現代的天堂底反映”的審美是他們共有的特點。這種感覺,馮至也是有的。所以,對比他和自己的老師魯迅的文字,可以看出彼此趣味的接近。這些也決定了他后來的精神選擇。
不過,雖然受到魯迅的影響,但他并沒有沿著《野草》式的意象前行,亦步亦趨重復著前人的思想。他的精神天空因魯迅而遼闊起來,意識到思想之星是眾多的,轉益多師可能會得到更多的啟示。他后來深入德國文學的海洋里,大概是這種渴念使然。這里,歌德與里爾克對于他的影響更大。他似乎更喜歡以兼容的方式接受那些個性化的審美,這也使他的行文失去更為極端的體驗,文字的溫潤的因素多了。張巍卓看到,馮至從魯迅那里出發,打開了無數的精神之門,在西方思想者與藝術家的詞語里,領略了更為豐富的精神之色:
從一開始,馮至詩意的根源就在德意志浪漫主義。到德國求學后,文明的思索克服了情感的憂慮,他有意識地統觀整個十九世紀、嘗試厘清以浪漫文化為根基的現代精神的發生譜系:克萊斯特、荷爾德林、諾瓦利斯三人站在開端處,分別象征倔強、高尚、優美的精神品質,中經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克爾凱郭爾,最后到格奧爾格、霍夫曼斯塔爾、里爾克,浪漫文化呈現出無限復雜的演進脈絡。
明白于此,當會懂得其后來的寫作何以出現各種變化,既不完全屬于魯迅傳統,也非尼采傳統。他在紛繁復雜的世間,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精神表達式。各種思想資源在他那里都有不同的折射,他并沒有極端化地使自己的文字放逐于荒漠里,而是沖動里有所節制、簡明中暗含隱曲。比如《十四行集》中的許多表達,在內蘊上都非線性因果式的,繁復的思想結成冰凌,堅硬中柔光閃閃。馮至的寫作不是制造迷宮,而是提示讀者意識到自己可能時時就陷于幻境里。我們并不都熟悉身邊的存在,反而在那些我們以為可怕而陌生的地方,才有可能看到我們處于何處。你會發現,在描述存在的悖論和荒謬之意時,他的語氣顯得十分平和,并無痙攣與戰栗。那些非理性的沖動被很節制地表現在自己的語序里。因為在他看來,問題不在于是否承認自己內心的無奈與痛苦,而在于詩人能否存在一種克服這種不安的內力。陷于迷津不及走出迷津更有引力。后者是他沒有變成極度的感傷主義者的原因之一。
我很喜歡他談論歌德、尼采、克爾凱郭爾、里爾克的文字,他能在無數差異的詩句里,找到一種共有的東西。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他在昆明寫的關于歌德的文章,還有關于里爾克的筆記,有著思想界不同的哲思的回旋。這些與抗戰時期的抵抗意識交織在一起,顯得耐人尋味。他欣賞歌德的“輪轉”式的人生軌跡,在與外界的不斷互動里,脫離早期的既成的思想,“走進更積極的世界”。而里爾克的價值在他看來,是“使音樂的變為雕刻的,流動的變為結晶的,從浩無涯涘的海洋轉向凝重的山岳”。這些都是他創作的參照。而他在抗戰時期寫下的散文《山水》和小說《伍子胥》,也多少帶有這些詩人的元素。在世界文學的知識譜系里,我們才能夠理解馮至寫作的深層隱含。
一個深味現代主義審美的詩人,在極度的黑暗中沒有滑入虛無主義之徑,而是在搏擊中呈現出自己的暖意和崇高之美,這與魯迅傳統就重疊在了一起。魯迅譯介表現主義作品,關注“惡魔的美”的表現,自己卻依然帶有地火般的溫度,說明他有著巨大的精神強力。馮至不僅在魯迅那里看到這種遺風的可貴,他在歌德與里爾克的傳統里也發現了他們的相似點,他在《外來的養分》里特別提及歌德與里爾克不斷在摸索中轉變的可貴,這種狀態令人心儀,因為畢竟與自己的時代構成了一種對話的關系。一個詩人所以偉大,乃是將己身和人間世的愛意連接為一體。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后,許多受現代主義詩歌影響的青年,并未都能如馮至那樣警惕陷于灰暗的絕境,時時在一種警覺中保持精神的攀緣性。馮至深深地意識到,國難當頭,知識人如果沒有法國作家紀德所說的“新的倫理學”,那就顯得極為狹隘了。張巍卓在討論馮至的這種精神亮點時,其實也就點到了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使命感與藝術之關系的要義。我以為這樣面對作家的成長過程,所提供的啟示是多方面的。
不過,與馮至同時代的人并沒有都意識到他的不凡價值,比如他的好友廢名討論《十四行集》,評價就不太高,是否因為作品顯得過于日常化也未可知。廢名筆下的馮至作品,形式的因素很多,內隱的東西似乎被他遺漏了。廢名說馮至“思想與中國文化沒有關系,與西洋的關系也很淺”,那無疑是一種錯覺。不過這也說明馮至作品流于單純的地方很多,沒有出其不意的精神激流。這源于作者的克制和思想的均衡感。馮至似乎一直在努力糾正自己的偏執之思,他的過于矜持的一面,與艾青那種舒展感和穆旦的幽夐感比,的確顯得有些單薄。但就詩歌與散文所涉及的哲學性話題而言,馮至顯然要比艾青、穆旦色澤斑駁。大概還沒有幾位現代詩人的作品語境,能夠像馮至這樣具有如此豐富的關聯性。看得出,張巍卓是馮至的知音,他正是在開闊的文化背景里,為我們梳理了馮至世界中最為迷人的一隅。在動蕩的歲月里,依傍的那些思想者,曾被世間看成“畸人”,而他自己筆下的伍子胥,也屬于類似的人物。這一本書從研究對象的世界里,看到了東西方現代知識分子面臨的共同難題。馮至如何在攝取不同資源過程中,打開自我的生命,向世界敞開自己的靈思,都生動地呈現在讀者的面前。
其實就個人趣味而言,我一直覺得馮至最好的作品是他的散文,也包括他的詩化小說,在這些方面,他貢獻了別人難有的文本。汪曾祺就很佩服《山水》的幾篇短章,贊美了那韻致之美。馮至的散文包括兩部分,一是述學文章,二是山水筆記。這些作品沒有一絲舊文人的痕跡,語調帶著在現代主義之水中浸泡后的一種光澤。這一點他與周作人周圍的人頗為不同。他談論學問的隨筆都平和自如,并無掌握真理的自滿和得意,問學之思流動出春水般的清澈之美。而那些回憶歐洲山水的文字,和在云南所遇所感的筆記,有一點油畫的清寂感,存在著不可理喻之境,飄動著幾縷憂思。這里幾乎看不見個體的自怨自艾,心緒是廣遠的。五四時期文人的個性化表述,被更為宏闊的感覺代替了。馮至為人間畫像,不寫轟鳴的、躁動的風云,而是在平淡里折射萬象。那些司空見慣的形跡和人語,背后有無量的悲楚。看不見的悲劇有時候就在凡人目光里和形跡中。閱讀他描寫自然和鄉民的文字,不都能以慈悲形容之、感慨之,而是坦然于萬物的本有之色,回味屬于自己,也屬于世間的那部分的無意義的意義。這種描述自然高于沈從文,也非何其芳這類作家可以簡單類比。他的無形的隱喻所流露的感覺,回響著西方哲學的某種聲音,而這聲音,匯入中土文明的旋律里,遂不易被人所察覺。待到寫《伍子胥》的時候,詩與史的經緯里,誕生的是抵抗、復仇和自我新生的思想。在這里,存在主義哲學和東方救贖智慧以交響樂般的激流涌動著,這已經不屬于京派文人書齋化的自白了。
馮至的這種不動聲色的書寫,給研究者帶來了某種思考的難題。有一段時間,人們討論馮至這類作家時,困惑于他的身份,有的將其劃為京派,理由是曾與廢名一同編輯《駱駝草》,作者多為北大的教授。有的則把他劃為魯迅弟子系列,覺得其思想偏于進步。這種劃分的尷尬,也同人們描述魯迅與左翼關系時遇到的問題同樣,處于一種錯位的窘地。因為他們的思想是不能用類似的概念衡量的。必須看到,馮至與許多作家一樣,他們在文學的世界里,思想卻包含著更為多樣的形態。張巍卓的研究,外在于現代文學史的框架,沒有因襲的舊影。他對于哲學與現代藝術,以及現代史的凝視,筆觸是親切的,又能言他人所未言之意,讀起來氣韻生動,是切合對象世界本身的。認真說來,馮至給今天的讀者帶來的啟示是多方面的,這本書以一種客觀而帶有沖擊力的視角,描繪了一個遠去的詩人耐人尋味的人生,讓我想到一些過去沒有想到的話題。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另類選擇中體現的思想,值得探索的空間很大。讀者朋友于此自然會有各自的心得。
記得一九九二年底,在紀念郭沫若的會議上,我曾聽過馮至的講話,感受到他身上的滄桑之氣。當夜我聯系他,希望能得到發言稿,發在我編輯的副刊上。先生抱歉地說,自己身體不好,文章已經交給別的報紙,無力再寫了。過了不久,便傳來他去世的消息。我感到了自己的冒失,因為那時候并不了解他的身體情況,也為他的離去而難過。許多年來,偶想起他的時候,他的渾厚的男中音、帶著磁性的北京話,便縈繞在我的耳邊。我感到他語言里的真和力量感,這與他的詩文是如此和諧。直到他去世很多年,我拜讀了他的文集之后,才漸漸意識到他的被忽略的價值。我想,他很幸運地曾與一些智者同行于崎嶇的野徑,給單調的世界帶來異樣的顏色。先生經歷了風風雨雨,欣然過,沉默過,無奈過,也留下了諸多遺憾,但在他停留的岔路口,指示了精神的另一種可能性。那條未被走過的路,正等待著帶著新夢的年輕人。


